第四十回 禍殃帖中尋(3)

第四十回 禍殃帖中尋(3)

《適意帖》居然丟了?

一語入耳的同時,黃伯饒亦聽見自己心連著肝兒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的聲音。望向司徒曦:蒼白瘦削的面孔上剝離了昔日俊采,卻掛了副完完整整的慚愧樣;幾次欲說還休,垂眼盯著沾滿黃泥的路面,伴隨重一拍輕一拍的雨打芭蕉聲,像是正在大自然節奏錯亂的心跳中追悔往昔犯下的過錯。黃伯饒也不由跟著肅穆起來,深吸一口氣,問道:「敢問殿下這帖子是怎麼丟的?」

秋風秋雨愁煞人,一段黃伯饒拔掉滿腦袋頭髮也想不到的故事從司徒曦口裡徐徐道出:

大約是在一年半前,司徒曦悶得慌了,便獨往玫香院找樂子。左挑右選后看中了一個叫做綺如的姑娘。兩人你作風兒我作沙,相處得極愜意,後來司徒曦一有機會便喬裝溜到玫香院與之相會。綺如貌比花嬌,尤擅書法,對歷代名帖都有所心得,談起來頭頭是道。司徒曦為討她歡心,一次酒醉意亂之際吐露自己藏有北宋米芾的《適意帖》,綺如卻怎麼也不肯信。司徒曦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次日便將書帖帶到玫香院與綺如共賞。綺如見了喜不自禁,百般央求司徒曦將書帖暫時存放於此處,好讓她仔細臨摹,還信誓旦旦定會好生保管,不讓第二個人見到。美人相求,司徒曦豈能不依。可他萬沒料到,半個月後前往玫香院找人,得到的卻是綺如已被贖走的消息,而那幅《適意帖》也自然跟著石沉大海了。

司徒曦尷尬地講完這番前因後果,用袖子拭了拭額頭上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又悔意綿綿地長嘆一聲,目光似乎也在飛揚的雨絲中變得朦朧而憂傷。黃伯饒和孔桓卻再次面面相覷,觸到對方僵硬的神情,感覺自己也要石化了。半晌孔桓方開口道:「那殿下就沒有追查綺如的下落嗎?這《適意帖》可是皇上賜給殿下的,怎能說丟就丟?」

司徒曦正要回答,天邊炸了聲雷,便皺起眉撫胸劇烈咳嗽,透著一種挖心裂肺的痛苦。秋心忙上前將他扶穩了,代說道:「殿下當然去問過。但那玫香院的鴇母卻只說綺如是被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人給贖走了,那人的身份她也不知道。」黃伯饒追問那男人的相貌,秋心便搖頭道:「至於長相,鴇母只說是中等個頭,樣子普普通通,沒什麼特別。」

司徒曦嘆道:「我一時糊塗,誤信了煙花女子,鑄成大錯。咳咳,如此醜事,我怎敢張揚?只好吃了這個啞巴虧,咳咳,但求父皇不要問起這《適意帖》的下落,咳咳咳。」陡然煞住咳嗽,奇怪地瞅了一眼黃伯饒和孔桓,問道:「難道希夷道長之所以懷疑我行巫蠱之事,是因為跟這《適意帖》有關?」

話落時刻,蕭瑟的秋涼已襲擊了信王府里裡外外,天色陰得像是汲了墨的黃絹,一擰就能擰出許多烏洞洞的水來。幾朵粉紅的芙蓉從枝頭躍下,和著秋草在風中痙攣作舞,留下艷麗的屍痕。少頃,幾個衙役奔到黃伯饒身前,彙報搜索情況。黃伯饒方知府內確未發現異常,便肅容對司徒曦道:「不瞞殿下,這《適意帖》跟巫蠱怕有莫大關係。所以殿下今日所言,臣必須查清。請恕臣無禮,容臣到玫香院走一趟,向鴇母打探清楚。如果此事確跟殿下無關,臣等必向皇上稟明,還殿下一個公道。」

司徒曦沉吟道:「我當時喬了裝,又化名為張公子。事隔這麼久,鴇母一定是記不住我了。不過你們倒不妨再問問,也許後來玫香院里有人知道綺如的下落也說不定。」神色堪堪一正,鄭重說道:「黃大人,恕我抱病無法前行,便讓秋心與你們同去。如果有什麼疑問,你儘管問他。我也想知道,這個《適意帖》背後到底藏了怎樣的秘密。此事……就拜託了。」

黃伯饒漆眉緊擰,心生不祥,卻無法拒絕,只好道了聲「是」,招呼衙役同秋心一起奔赴玫香院。孔桓和一干士兵仍留守信王府。瞅見黃伯饒走遠了,孔桓即命手下將兵器收起,自己上前對司徒曦深施了一禮,溫聲道:「奉旨行事,還請殿下原諒。既然殿下有病在身,不妨進屋等待黃大人的消息。」司徒曦也不反對,一個「好」字說得字正腔圓,晶瑩剔透,轉了身,抬足向寢殿方向走去。依然蕭索的青衫被雨絲風片染成了昏黃色,腳步卻不復蹣跚,踩過地面積水時,安然沉穩得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到唇角已溢出一縷冷笑。冷冷的笑。

孔桓目送司徒曦的背影沐著漫天風雨漸行漸遠,終如一團青霧模糊消散。自己卻筆直佇立在雨中,憑本能感覺到周圍兵士那不斷壓抑的戾氣,穿透重重雨幕,又繞過了喬木的阻攔,堅定執著地將信王府包圍,只待證據確鑿,便要鋒光一閃,見血封喉——因為在服從中逮捕和殺戮,正是他們義不容辭的職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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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桓領著皇帝親衛駐守信王府,黃伯饒卻在通往青樓的途中偷偷發著牢騷。對他來說,今天絕不是什麼好日子。事情正沿著超出自己意料的軌道發展,卻不知結局會滑向何處。這可不是他喜歡的感覺。不過既然司徒曦說《適意帖》是在玫香院里丟失,那麼當務之急,便是要找到這叫做綺如的□□了。

一干人乘船抵達玫香院,黃伯饒命令衙役在外等候,自己和秋心並肩走入艷閣,撲面一股濃烈香氣,不禁皺了皺鼻子。兩人一踏進門就被幾個姑娘給纏上了,又拉又扯,把秋心鬧了個大紅臉。黃伯饒揮手將鶯鶯燕燕喝走,直接喚來鴇母盤問綺如的去向。鴇母也算見過世面的人,見此情形不露慌張,一席話也跟秋心所言並無出入:大概是在一年前,綺如的常客——一個四十多歲、相貌普通、穿著講究的中年男人將她贖走了。而根據玫香院的規矩,客人想要贖人,付夠贖金就行,其身份一概不過問。

黃伯饒問道:「綺如是否有過一個客人叫張公子,還曾給她展示過一幅古代書帖?」鴇母笑道:「這位大人說的。玫香院的姑娘,哪個沒有接待過張公子、李公子什麼的。我怎麼可能全都記得?至於這客人給過姑娘們什麼好處、看過什麼寶貝,那更是他們自己私底下的事了。姑娘們都藏著掖著,狡猾得很呢。」黃伯饒又追問綺如有沒有回過玫香院,鴇母道:「回是回來過幾次,但都是跟她的幾個好姐妹說悄悄話呢。也許……她們知道也說不定。」便命人去將綺如的舊友叫來。

沒多久,幾個美嬌娘搖著腰千花聳笑般走了出來,如絲媚眼拋向黃伯饒,一記記都帶著熱辣辣的風流。久不涉風月場的刑書頓時渾身不自在,沉下一張判官臉,說明此次前來的緣由,姑娘們方斂了媚態。經過一番嚴肅盤問,黃伯饒終於從一個姑娘口中獲知,將綺如贖走的,卻是一個姓陶的官員,似乎是在刑部任職。

黃伯饒腦中嗡一聲輕響。姓陶的刑部官員,除了右侍郎陶崧還能有誰。秋心聽罷疑道:「難道……希夷道長得到的上天指示,其實是在說這次端王殿下中了巫蠱,是跟陶大人有關係?」

黃伯饒不答,扶欄陷入了沉思。這陶崧本是他一直關照的親信,自己若再遷調,刑書之位不出意外便該由他來接替。可真要是犯了這事,別說前途,連小命都保不住了。但陶崧怎麼會行巫蠱來詛咒端王呢。他越想越覺不妙,望向窗外,三十個衙役發著抖排在雨中,疾雨如注,濛濛水汽漫起,像是氤氳一個自己看不清、任何人也看不清的陰謀。那……究竟是什麼?

沒等他想出應對之法,秋心卻說道須將此事告知孔統領,又忿然請求黃大人帶領衙役前往陶崧家搜查。黃伯饒自知此事無法遮掩,向鴇母交代了幾句,便冒雨打道回府。

返回信王府,將盤問詳情告知孔桓。兩人正在商量,司徒曦又撐著傘走到門口,亟不可待地向黃伯饒詢問結果。當得知綺如是被陶崧贖走時,司徒曦甚是驚詫,手一松,油傘摔了下來,水花如碎瓊亂濺,蹊蹺說道:「陶大人……陶大人不是在黃尚書手下做事的么。」

黃伯饒身上一寒,忙道:「殿下不必多慮。臣這就拿了陶崧問個清清楚楚。」司徒曦面無表情地點頭:「嗯,公事公辦,黃尚書。我此次遭小人誣陷,被父皇誤會,實在有苦難言。若你能查出真相,為我討回公道,信王府上下都感激不盡。」說罷便將兩道清冷的目光倏然抬向被雨水濕透的黃伯饒,以一種深不可測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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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宇遙塵(第一卷最新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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