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罪伏戰事艱(3)
一夜長談,次日籌備,第三日晁茂鈞便按紀凌荒之計,先選了涼定作為攻擊目標。此城章凡亮駐有一萬餘人,城牆堅厚,易守難攻,然而守將施原卻是個胸無點墨的草莽。八月十七日拂曉,晁茂鈞派出的五千兵士抵達涼定西城門,發動猛烈襲擊,施原見狀急忙調兵遣將,在城頭指揮作戰。官軍攻了一陣,便退兵駐紮在城外三十里處的一片山林。
官軍這次駐軍一駐就是三日。城裡的施原等待了三日,不見官軍再攻。派出探子打聽,探得營內忽發惡疾,全軍又吐又瀉,挽攜而行,哀聲不絕,正計劃著迅速撤軍。施原聞報后喜上心頭,琢磨原本攻涼定的官軍人數就不多,決定趁其戰鬥力銳減時出城追擊,將其一網打盡,便派了一個叫做於焰的軍官領五千精兵前往。
不料於焰率部馬不停蹄到達官軍駐地時卻連一個鬼影都未見到,還道是軍隊已經撤走。正在懊喪,四面八方卻響起震天擊鼓之聲,一剎那如洪波巨浪湧來,強兵壯馬從天而降,嘶吼聲響徹山林。於焰方知施原和自己都中了計。先前探得的惡疾不過是官軍製造的假象,旨在引蛇出洞。而晁茂鈞早就派出更多兵馬在此埋伏接應,殺于軍一個措手不及。
一聲令下,戰鬥正式拉開帷幕。漫天箭如蝗雨,刀劍相接,伴隨人仰馬翻的是衝天的血光,就像一場提前到來的霜降,聲勢浩大地將林間受傷的秋葉染成了腥紅色。由於人數相差懸殊,經過半個多時辰的激戰,于軍傷亡慘重。
於焰身中數箭,卻仍然強撐著廝殺,體力不逮之際被一口雪亮的大刀貫穿其胸,鮮血噴涌而出,痛徹骨髓。他猙獰地瞪圓了雙目,最後瞥了一眼碧空中晃動模糊的太陽,便歪著身子跌落下馬,雙腿一蹬,就此氣絕。官軍趁機喊話:「主將已死,凡投降者統統不殺!」這一喊,餘下的四百多名士兵皆失去了鬥志,怔呆一瞬,索性棄械投降。
這一戰官軍大獲全勝,將投降的四百五十二名兵士綁好了押回軍營,由紀凌荒親自審訊。這些兵士經過血戰,早就委頓不堪,此刻但求活命,跪在地上問什麼便答什麼。經過盤問,紀凌荒便知他們多屬無家可歸的流民,聽從章凡亮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卻有一個叫做湯承萬的,當被問道為何追隨章凡亮謀反時,他抬頭冷笑道:「要殺就殺,這麼多廢話幹什麼?」
紀凌荒直視對方,見其三十不到年紀,蓬頭垢面,滿身血污,卻掩不住一股英武不屈之氣,遂道:「怎麼,敗兵也敢言勇?」湯承萬傲然道:「大丈夫行事,但求問心無愧,何懼之有?此役之敗,要怪就怪那施原無智、於焰無謀。」紀凌荒道:「聽你這麼說,難道你已料到我方之計?」
「哼,出兵前我就提醒過於焰,官軍來得奇怪去得奇怪,極可能有詐,應步步為營小心提防。他卻認定這是個立功的良機,帶了兄弟們貿然往前沖,最後釀成這場大禍。」湯承萬仰天長嘆,「施原和於焰死不足惜,卻害了這麼多無辜的兄弟。唉,罪過啊!只恨我人微言輕,未能盡全力阻止。」
紀凌荒再次打量湯承萬,略一沉吟,忽然快步走下階,親自為湯承萬鬆了綁。湯承萬詫異看著紀凌荒,正想詢問,紀凌荒卻吩咐身邊一個士兵將其帶下沐浴更衣。
不多時,沐浴完畢、換好新裝的湯承萬跟隨士兵走進一間小屋,屋裡卻只有紀凌荒一人,示意他入座。湯承萬暗自奇怪,坐下后開口便問:「為何不殺我?」紀凌荒見他沐浴更衣后精神抖擻,更顯英武魁偉,相貌不凡,笑道:「敬湯兄英雄,故而不殺。」湯承萬卻甚為不悅:「手下敗將,何敢論英雄。將軍言重了。」
紀凌荒正色道:「我審訊戰俘時,其餘人只求能活,有問必答,唯湯兄視死如歸,可見其勇;湯兄早就識破我軍有詐,料到施原於焰之失,可見其智;剛才又為在戰鬥中喪生的兄弟嘆息心痛,可見其仁。」話音一頓,瞅見湯承萬緊蹙的眉頭逐漸舒展,又道:「而且據我所知,湯兄在此役獨斬我軍數十人,自己卻無甚損傷,可見其武藝精湛。如此勇武智仁之士,如何配不上英雄二字?只笑那章凡亮和施原不能慧眼識人,大材小用,我實在是為湯兄感到可惜。」
這番話說得言懇辭切,字字入心,湯承萬頗為所動。紀凌荒又道:「小弟紀凌荒,受晁茂鈞將軍之託,只想查明各位究竟為何甘冒謀逆大罪為章凡亮這個無德無才之輩效力。剛才一番審訊下來,才知軍中大多數人不過是受了蠱惑,以為跟著章凡亮造反便能有一口飯吃。但論湯兄的氣魄和武藝,怎麼看也不像是如此見識短淺之徒。難道說……湯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苦衷?」
秋風入室,吹動案上書卷,激起清晰的窸窣聲,像是一尊隱在暗處的神靈轉動指間的命運玄珠。湯承萬端坐於位,不由捏緊了拳頭,目露遲疑,嘴角隱隱抽動,幾次欲言又止。紀凌荒見狀便又說道:「湯兄大可不必憂慮斬殺過多少官兵。當時你聽命於施原,身不由己,當然只能為其賣命,卻一直不被重用,難以大顯身手。豈不聞,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章凡亮有眼無珠,用人無方,故遭今日之敗,而明日之禍也就不遠了。湯兄既已主動歸降,那麼前情自當不咎,也許……前面還有更好的風景等著你。」說罷凝視湯承萬,目光中滿是殷切期待之情。
湯承萬已聽出紀凌荒的弦外之音,心緒起伏,目光垂落在地,將自己跟隨章凡亮起事的前前後後好生回憶了一番,長喟一聲道:「紀將軍大人有大量,竟如此看重我這麼個罪人。如果我再有所隱瞞,也實在是太不識抬舉了。」
「好,果然快人快語。那我的第一個問題是,湯兄為何要追隨章凡亮與朝廷作對?」
湯承萬平靜回應道:「那不過是為了先父之故。」
「敢問令尊是……?」
湯承萬抬起因悲愴而變形的臉孔,一番回答解開了紀凌荒心中的疑惑。原來湯承萬之父是當年追隨丞相王璟聲討韓忞最後卻入獄冤死的御史甘敬和。甘敬和任官其間,與韓忞多有衝突,還曾上疏論宦官監軍之弊,因而一直被韓忞忌恨。瘐斃后韓忞一不做二不休,安了個圖謀不軌的名頭,將其全家流放。押解途中恰遇一場瘟疫,家人死了大半。所幸湯承萬身體強壯頭腦機敏,便設法逃走,之後又一直改名流亡。雖習了一身好武藝,僅僅淪落為山賊,以盜竊打劫為生。本以為此生就這樣浪蕩下去,卻遇上章凡亮在烏屏起事。家仇驅動之下,湯承萬便投了章凡亮,只盼有朝一日能親自割下韓忞人頭,報仇雪恨。
紀凌荒肅容道:「想不到湯兄家族淵源如此,實在令人感慨。令尊當年敢和韓忞對抗,足見其忠勇。只是……這韓公公的權柄與過去相比算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湯兄暴露自己身份,韓公公恐怕很難放你一馬,只會拿此次起事做文章,治湯兄於死地。」
湯承萬猶豫道:「那我究竟該怎麼辦?」紀凌荒道:「湯兄也不必過慮。當年死了這麼多官員,累及無辜也不在少數,韓忞也許早就忘記你的存在了。你便給自己再編造一段身世,呈報朝廷,到時仍算作戴罪立功,我保你平安無事。」湯承萬浮現酸楚之色,哽咽道:「編造身世……將軍的意思是讓我這輩子都不承認自己是甘家子孫了。」
紀凌荒卻嘆了口氣,視線緩移,聲音深沉幽渺,如同溟茫江海中悄然起伏的波浪:「人生在世,能活下去已是不易。湯兄當年僥倖逃脫,自應更加珍惜生命,是哪家子孫又有什麼要緊?你看那蒲公英的存活之道豈不正是拋棄舊根的飄零?」停頓片刻又道:「再說日中則昃,韓忞的前途也未可預料。也許……真有那麼一天,湯兄還能再姓甘,繼承父志,光耀門楣。」
一線希望的亮光在湯承萬瞳仁中升起。「日中則昃、日中則昃」,他反覆嚼念這個成語,恨不得咬碎這不共戴天之仇。少頃,他像一條泥鰍從座椅上鬆弛地滑了下來,雙膝卻如同橡實硬梆梆砸地:「罪人湯承萬多謝將軍指點迷津。將軍可謂湯某的再生父母。」紀凌荒忙扶起湯承萬,道:「湯兄言重了,小弟敬重令尊,更不願見湯兄陷入絕境。你放心,今日所言,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無第三人知。晁將軍那裡,我也定會為湯兄掩護。」
他看見湯承萬的眼眶漸漸泛了紅,就像一滴血不慎落水后的擴散;聽見湯承萬沉沉作響、微微顫抖的聲音中透著一股不明出處的堅定:「將軍之恩,湯某畢生難忘。如有用得上的地方,還請吩咐下來,湯某定當效犬馬之勞。」最後那個「勞」字的餘音里似夾了無數小翅,在耳邊神秘地撲拍,生起幽幽涼風,他便迎著窗外閃電般猝然扯亮的陽光開了口:「眼下確有一事,須湯兄才能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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