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罪伏戰事艱(2)
隨著《適意帖》的找到、陶崧的被捕,司徒曦的「病」也漸漸「好」了起來。坐在故林室書案前,司徒曦猶在回想映雪前來探望時說出的那番令人震驚的話。那日待映雪走後,司徒曦即刻找出適意帖,仔細搜索,發現寫了司徒暉名字的紙偶和銀針,便依葫蘆畫瓢地製作了另外兩個紙偶。又根據映雪提供的有關陶崧的消息,派「那人」跟蹤刑部右侍郎,終於發現其藏嬌之所。在屋外守候多時,等到陶崧離開而綺如單獨出門之際,便將其攔住,費了一番口舌,勸說她遠走高飛。那人確認綺如已離開西鑒,又半夜施展輕功潛入陶府,將適意帖扔入花園裡的枯井中。一切布置完畢,就等希夷道長出招了。
希夷和韓忞的計劃本來甚為周詳,只是最終的結果和預期截然不同:一幅《適意帖》引出的不是司徒曦,而是陶崧。韓忞不僅沒有就此扳倒信王,反而喪失了未來的一員大將。其中的古怪,實令韓忞難以釋懷。秋風又起,他踱到窗前,兩道狐疑的目光延向窗外昏黃的天空。腦海里洶湧的念頭就像插上了羽翼,穿越重重阻隔,飛向雲霞翻滾的天際。
韓忞索性放任目光四處漂泊,耳邊似響起隔世的喧嘩之聲,嘈雜而空洞。飛檐卷翹的殿宇上橫亘著一片絢爛的天空,團團彩雲堆出丘巒的形態在空中流聚,就像是一幅天然的金碧山水畫。雲山之下,越過宮殿,是一片奼紫嫣紅的園林。一個粉妝玉琢的男童牽著一個中年人的手,正悠閑散步於牡丹花叢。男童面帶微笑,不時伸出小手去捕捉空中起舞的蝴蝶,眉梢沾滿了無憂無慮的歡樂。
這歡樂是怎麼結束的呢?韓忞只覺天光一暗,錦園春色在眼前崩塌渙散,一間陰冷的小屋浮出畫面。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赤身裸體地綁在床上,雙腿呈八字形大開。床邊是另一個中年人,裹著一件黑色長袍,眼神陰鬱鋒利,如同手間慘亮砭骨的小刀。小刀一揮,冷光倏然閃過,像是蒼穹中一道凄厲的閃電,在韓忞的記憶黑洞里永恆地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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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忞的噩夢並沒有完。巫蠱之計泡湯不說,希夷道長也緊跟著遭遇了危機。只因太後頭晚服下希夷煉好的金丹,次日病情突然加重,躺在床上昏迷了小半天,醒來后精神萎靡,嘔吐不止。便有大臣趁機進諫,要皇帝驅逐道士、肅清妖孽。永瑞雖未答應,但顯然因這金丹之事對希夷已失去了信任。
不料沒過多久,希夷道長竟突然消失了,宮內宮外都不見其蹤影。是秘密處決還是畏罪潛逃,又或者羽化登仙,一時流言四起。引薦他入宮的御藥房游公公自知罪責難逃,當晚留下遺書自盡,書云:「誤信術士,金丹不成,愧對聖上,自裁以謝。」屍體次日在其住所發現,經御醫檢查為服了□□。游公公曾專門服侍太後用葯,甚得太后信任。太后經此變故,更加消極沮喪,常在壽慈宮裡唉聲嘆氣,幸有映弦陪在身邊彈琴解悶,病情才未惡化。
雖然接連好幾樁禍菑,連若萱卻還是足月誕下了麟兒,算是近來最大的喜事。永瑞再添一子。厚賞了連若萱母子,並親往南郊奏告,文武隨詣。次日御崇政門,百官著吉服稱賀。太後為此也甚歡悅,曙影宮祝賀不斷。司徒嫣滿面笑容地走出,宸妃笑容滿面地走入,將那嬰兒抱在懷裡,讚不絕口。映弦也跟著映雪去看了一回,眼睛亮亮的,只是愛哭,哭起來簡直慘絕人寰,映弦便皺著眉頭趕緊走遠了。
永瑞二十年註定是個多事之秋。除了巫蠱事件外,去年入冬后烏屏東部遭遇持續大雪,百姓牲口凍死無數。當地賑災不濟,開春后便有百姓揭竿而起,四處劫掠,成為流民。其中有個叫做闞祥的,本是盜賊,憑藉膂力武勇成為首領,從者達三千人。他們先以鹿圓山為據點,攻佔附近的鄉村,一路搶劫,隊伍很快發展到一萬餘人。又趁勢襲佔了數座縣城,打開監獄放出囚犯,吸納入伍,人員一時達到三萬餘人。朝廷招撫不成,便調兵鎮壓,奪回城鎮,將闞祥趕回鹿圓山。但鹿圓山道路崎嶇、地形複雜,官軍幾次圍剿都無功而返,還被闞祥引入山口,遭到伏擊,輜重悉被繳獲。闞祥便以鹿圓山為大本營,自稱泰王,繼續劫掠附近城鎮、吸收流民。
而到了三月,另一支以章凡亮為首的隊伍聚眾也在烏屏西部的丁家村起事,攻陷附近的城鎮后將官家糧倉里的糧食發給當地窮人,投奔者越來越多,隊伍竟擴大到四萬餘人,與闞祥東西呼應。亂起后,朝廷命都督同知晁茂鈞擔任總兵領兵八萬前去討伐,兵部左侍郎師琨提督軍務。到達烏屏西部與章凡亮數次交手,互有死傷,終於奪回幾座城鎮,章凡亮只剩九化、涼定、奉文、木遷等四縣。晁茂鈞遣使招降,卻被章凡亮活活打死。晁茂鈞大怒之下驅兵進剿,卻不料闞祥有意聯合章凡亮,竟派出軍隊在晁茂鈞欲渡涵河時從後方偷襲,打亂了晁茂鈞的布陣。晁軍傷亡慘重,不得不引兵而退,屯於郃城。
因前方作戰不力,兵部尚書孔枋壓力與日俱增,其兄孔桓也甚為憂慮。某日在金吾前衛講兵,便順帶提到這烏屏一帶流賊作亂的近況。目光掃過,見紀凌荒沉思之餘似有所言,待人群散去后,孔桓將紀凌荒單獨召到議事廳,問其有何看法。
紀凌荒道:「聽說朝廷似有增兵的打算,前往援助晁將軍。卑職覺得大可不必。」
「此話怎講?」
「朝廷大量增兵,以全國之力,最終必能平定,但自身也會元氣大傷。若此時漠月再趁機南侵,又該如何應對?」
孔桓嘆道:「即使增兵,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將其拿下。」
紀凌荒道:「闞祥、章凡亮都是草莽倉促起兵,之前並無豐富的作戰經驗,身邊的智囊武將才能也有限,只是暫時靠著天時地利才與朝廷呈相持之勢。而晁將軍領兵八萬人,即使目前折損了一半,剩下的也足以將反賊各個擊破。此役之敗,全在於他以為闞祥只會坐山觀虎鬥,不會輕易出兵,因此被對手偷襲成功。不過,雖說晁將軍敗於料敵不足而非實力不濟,但闞章兩軍一旦合併,對朝廷來說必定更加棘手。」
孔桓注視紀凌荒,眼前之人像是一團遠山輕雲,虛無縹緲,但眸光卻深沉靜定,似已有應對之法,不禁問道:「凌荒你有何高見?」
「不敢說高見。不過卑職認為,現在首先要做的是破壞闞祥與章凡亮的聯兵計劃,最好能令其相互攻殺,那朝廷便能坐收漁利了。」
孔桓捻須沉吟道:「話雖不錯,可闞祥和章凡亮並非傻子,如今面對官軍圍剿,又怎會輕易翻臉成仇?」
紀凌荒道:「卑職有一計,或能破敵。但此計不可謂不險,換作他人未必能成,故須卑職親自去一趟,若孔統領信得過我……」一語未畢,孔桓截斷紀凌荒道:「好,我明日便向皇上稟明,派你前往。」
大概因為司徒嫣贈斬雨劍在前,紀凌荒出色表現在後,自紀凌荒進入上直衛,孔桓對其一直青睞信任有加。這次聽到他說有平亂良策,大喜過望,次日便向永瑞鄭重舉薦,稱金吾前衛指揮僉事紀凌荒智勇雙全,沉穩有謀略,派往烏屏必能助晁茂鈞平亂。永瑞召來紀凌荒詢問,知曉其大致思路,便賜予紀凌荒手諭,命其只身前往郃城與晁茂鈞相見。
這一路紀凌荒走的都是偏徑小道,盡量不惹人注意。天氣愈涼,路旁野花次第凋零,漸漸變黃的枝頭再也聽不到悠長的蟬聲。紀凌荒達官軍駐地時已近中秋,皓月當空,秋風吹送似若詩人的嘆息,一眼望去,座座軍營沐浴月光,卻嚴肅齊整得無一絲詩意。晁茂鈞已失眠了數日,忽聽到外面有人自稱奉旨來援,急匆匆地披了件外衣便命人將其領進裡屋。蠟燭燃起時,晁茂鈞看清了對方的模樣,卻不禁一愣,想不到來者竟是一個面孔陌生的年輕人。
紀凌荒坐在案邊,目光環視裡屋,又特意朝門口瞥了瞥。待晁茂鈞確認屋外無人後,便出示了永瑞的手諭。一席話畢,晁茂鈞方知紀凌荒的來意,心裡本存的一絲輕視很快隨對方的清晰言辭和沉穩氣度煙消雲散。當下倦意全無,有問必答,將賊軍情況盡數道來。
於是紀凌荒得知,闞祥自起事後,主要依賴被他封為驃騎大將軍的滿虎以及軍師任謹。滿虎驍勇異常,跟闞祥是總角之交,對其最是忠心耿耿。任謹是新佑年間的舉人,因其父獲罪被抄家,一直流離失所,後來便投奔了闞祥。闞祥但凡有攻城掠地的計劃,必找這兩人商議。
至於章凡亮,本是從東北流亡到烏屏地區,以墾荒開礦謀生。後來朝廷設立山禁,不準流民入山。章凡亮便組織流民起義,反對官府封山,又進一步攻城掠地,嚴禁手下侵佔百姓財物,所過處流民咸歸,隊伍不斷擴大。
晁茂鈞與紀凌荒兩人秉燭夜談,時間悄然流逝。晁茂鈞對紀凌荒的建議並非毫無疑慮,可是自己新敗在前心亂如麻,對方又是皇帝親派,自己也不宜多加詰問,漸漸認同其策略,沉浸在反敗為勝的憧憬里。伴隨兩人的是屋裡跳動的燭火,窗外深邃的夜色,瑟瑟的秋風,凄怨卻動聽的蟲鳴還有近乎圓滿的皓月,正孤懸於空,默視這片刀劍無情的土地,灑下一捧銀白的淚,為了祭奠這即將登場的計中計、戲中戲、戰中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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