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亂平姻緣成(2)
烏屏地區激戰正酣,戰鬥的氣息似乎傳到了兩千里之外的帝京,西鑒城也處處風聲鶴唳。就在紀凌荒浸入夜色極望鹿圓山層巒疊起的山峰、謀划攻山拔寨的計策時,伍亦清正佇立書齋,啟窗眺月,回憶入夏以來發生的變故:岳丞相抱病上奏請立信王,震動朝廷,緊接著司徒曦便遭遇了刺殺,兇手成謎,流言紛紛。再接著端王司徒暉詭異地病倒在床,希夷道長登台做法,暗示適意帖的主人是施行巫蠱的元兇。若非映雪利用探傷之機來信王府警示,司徒曦提前做出準備派人移花接木,恐怕……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想到此,伍亦清心中升起一縷涼幽幽的慶幸,唇間迸出幾聲喟嘆,飛出窗外,又緩緩飄散在被月光蕩滌得愈加清冷的夜風中。
不過此時,壓在伍亦清心坎上的重石莫過於給司徒曦覓得合適的王妃。為此他可謂煞費苦心。他把朝中凡有未嫁女兒的五品以上官員的名字都記錄在案,先排除了依附韓忞或者有依附之嫌的一干文武,再對其餘名字詳加審視。依伍亦清之見,信王要娶的王妃,家世地位不能低,而手中權力不能大。權力過大難免引起對手甚至皇帝的懷疑警覺,地位太低則無助於司徒曦未來的競爭。最好是一個官位名望較高、職權有限又拒絕屈從於韓忞的清正之士。一番深思后,他將目標鎖定在太常寺卿范知微身上。
范知微出身書香世家,擔任太常寺卿之前為國子監祭酒,掌國學諸生訓導政令。他嚴立學規,革除陋習,無論對官生恩生還是寒門學子,均一視同仁,國子監學風整肅。又奏請皇帝修訂和頒布十三經,去除陰陽讖書,舉朝稱善。某年仲春,幾個侯伯奏請到國子監聽范知微講學。三月初三,風暖景明,遍地芳菲,范知微升坐師席,學生依次立於階下。范知微講解《五經》各一章,闡發義理深刻精微,聽者無不嘆服。課畢已近黃昏,遂擺酒設宴,侯伯謙讓之下和諸生同坐,共推范知微。觥籌交錯間,學生唱起《湛露》,賓主酬答,極盡和美,踏月而歸,時人稱為盛事。
范知微鴻儒之名素著,韓忞在聲勢已立后意圖籠絡,便令工部主事談均傳達相見的願望。范知微卻義正辭嚴地回復談均道,自己為人師表,怎可私下拜謁宦官。韓忞不死心,又差人送了些名貴墨硯,希望他前來答謝。而范知微卻將禮物原封不動地歸還,令韓忞大為光火。
范知微有兩子一女。長子範文靖、次子范書寧已經婚娶,而小女兒范瓊華年方十九,待字閨中,聽說是一個花容月貌、知書達禮的閨秀,身世才貌都無可挑剔,當為信王妃的上佳之選。更重要的是,當年在國子監讀書的學生,如今都進入各方機關,范知微也算是門生遍天下了。伍亦清敲定主意,次日一早便求見司徒曦,詢問他的看法,司徒曦卻猶豫道:「這請婚也不急於一時。再說映弦她……」
伍亦清打斷道:「皇上已向微臣示意,讓臣儘快為殿下請婚,不可再拖延。臣亦知殿下對映弦姑娘的情意,但若遲遲不娶,恐怕會令宸妃等人對映弦姑娘生疑,如此一來豈不是害了她?」司徒曦心裡五味雜陳,幾次欲言又止,又聽伍亦清懇切說道:「來日方長,殿下不可拘於小節。倘若大事能成,屆時殿下要娶誰、封什麼都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司徒曦雖心屬映弦,也知此事由不得自己,躑躅半晌又道:「只是當此之際,范知微是否願意將女兒嫁給我?」伍亦清道:「臣雖無十足把握說服他,但必定儘力而為。」司徒曦甚為無奈:「那就有勞伍大人了。」
伍亦清徵得司徒曦同意,將備好的說辭斟酌一番,思慮成熟后動身前往范府。范知微正在書房整理經籍,聽到傳報便令婢女將其引入中堂就座,奉上香茗。自己亦擱了書卷疾步走入中堂。伍亦清見了,忙放下茶盞起身施禮。范知微道:「伍大人快請坐。」
兩人坐下,范知微劈頭便問:「不知伍大人到訪有何貴幹?」伍亦清微微笑道:「是為范大人賀喜來著。」
「哦?何喜之有?」
伍亦清便不緊不慢地說道:「范大人有所不知,信王殿下今年該迎娶王妃了。」
「……那可要恭喜殿下了。卻不知王妃是誰?」
伍亦清正色道:「殿下早聽說令愛范瓊華范小姐才德兼備,愛慕已久,特命下官前來求親。」
簡簡單單一語,范知微心裡卻響亮咯噔了一下。宮廷局勢他不是不知,這個節骨眼上伍亦清前來求親,必然是想將自己拉攏到信王隊伍中。雖然他向來痛恨韓忞倚寵弄權,但太子之爭非同小可。如果將女兒嫁與信王,就意味著自己將寶押在了司徒曦身上。一榮俱榮,一敗俱敗。可如今端王立儲的可能顯然大過信王……若信王主動退讓、一心就藩圖個平安也就罷了,就怕兩龍相爭,最終玉石俱焚。
饒是范知微一貫沉穩,念頭急轉之際也掩不住目中軫慮之情。伍亦清見狀又道:「大人如若答應了,日後便是皇親國戚,舉族皆榮。此等美事,又何必遲疑?」范知微下意識地搖首:「伍大人,我家世代詩書相傳,知足而常樂,未曾有攀龍附鳳之想。小女雖模樣不醜,略通文墨,終究只是個庸常女子。這門親事……范某恐怕是高攀不起。」
伍亦清心說果不其然,端穩了聲腔,臉上笑容不改:「范大人過謙了。下官早就聽說范小姐不僅美貌賢淑,且能詩善詠,自是稀世佳人。而如今信王府文士薈萃,學優才贍,眾所矚目,而殿下更是個中翹楚、一代俊彥。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殿下若能娶令愛為王妃,必將視若珍寶寵愛有加。從此鶼鰈情深,琴瑟和鳴,同築一段佳話,豈不美哉!」
「可是……」范知微無語以對。怔忪間抓起茶盞,動作僵硬地喝了一口茶。清澀的茶香從齒間飄散,如一道東逝的流水淌過范知微已夾雜了不少白絲的髮鬢。伍亦清凝視范知微躊躇的面孔,陡然湊身說道:「難道大人是因為擔心端王殿下不久會被立為太子,而信王殿下處境堪憂,故而有所顧慮?」范知微手中茶盞微顫,瑩黃茶汁似一道袖箭飛出杯外,濺濕了地板。他自知失態,移了移足,囁嚅道:「自然不是。」
中堂靜了下來,庭院西風挾著蕭索的秋意在樹陰間戲舞,像是一件古老樂器有節奏地吹擊著落地長窗,潮水般高漲,消退,窗棱如病者的骨節吱吱作響,驟起的冷肅氣氛襯得伍亦清的神色愈發凝重:「我一介府官,本不敢妄論朝中之事。但下官也聽說,如今仰仗韓忞而位列朝班的大有人在,一個個屈志取容,不知范大人對此有何高見?」
范知微「唔」了一聲,恢復了平淡的神情:「天道有常,世事難料。伍大人,有些話我們不必在此細說。」
伍亦清追問道:「難道範大人認為,東朝必非端王莫屬?」
「儲位花落誰家,這當然是皇上來決定的。范某認為是誰,並不重要。」
「那照范大人看,岳丞相所上的奏疏也是多此一舉了?」
范知微並不逃避伍亦清投來的兩道清冷目光,眨眼反問:「怎麼,伍大人認為信王殿下比端王殿下勝算更大?」
伍亦清卻道:「下官是信王府中人,替信王說話純屬多餘。下官此次前來,更多也是為范大人考慮。」
「哦?還請伍大人指教。」
伍亦清沉聲道:「如果下官沒記錯,當年范大人還是在任國子監祭酒時,曾拒絕了韓忞的嘉禮。韓公公自此之後便屢屢和大人過不去,還曾經彈劾大人擅自砍伐官木回家,可有此事?」
范知微一怔,卻不料伍亦清提及舊案。當年他因禮慢韓忞,導致對方銜恨在心,千方百計羅織自己的罪名。然而范知微處事謹慎,韓忞苦無下手機會,好不容易等到他某日在國子監的學堂前折斷過一根樹枝,韓忞便以此為把柄,指使御史施以攻訐。指斥其砍伐官木,還叫御史台吏員拿了刑具去國子監審問范知微。雖然最終演變為一場鬧劇不了了之,但他亦深知這是韓忞有意給自己點顏色看看,皇帝也睜隻眼閉隻眼,未對韓忞這樣的憑空構陷做出懲戒。
范知微嘆息道:「伍大人倒是好記性。不過皇上聖明,並未聽信韓忞的一面之辭。」伍亦清卻道:「無論如何,韓忞忌恨大人確屬無疑。范大人,不是下官危言聳聽,朝中皆知端王年紀幼小,如今只是依賴宸妃和韓忞,但假若他被立為儲君,甚至在……在皇上萬歲之後登基,那范大人覺得,韓公公的權柄比今日又將如何?焉知他不會成為第二個王守澄、仇士良、田令孜?」
范知微的心臟不由收縮了一下。不錯。韓忞如今雖說是權焰炙人,六部之中怕是有一半官吏都唯其馬首是瞻,不過尚不到翻雲覆雨的地步。可要是端王司徒暉作了皇帝,必會更加重用倚賴,到時說不定會出現類似漢唐宦官亂政、閹尹傾國的局面。忽又想起,去年初他隨皇帝一道赴南郊祭祖,那天永瑞心情甚好,召自己一同坐車,車裡還有司禮監一名叫做時小寶的低級內監。范知微急忙推辭,又提醒永瑞,不可讓宦侍乘坐聖輦。皇帝遂將其趕了下去。時小寶滿臉怨色地下了車。事後見到自己,總是尖著嗓子以韓公公的名義加以為難挖苦。而自己在無意之間,還得罪過多少這樣的內侍?
冷汗似膩滑的蚯蚓爬上范知微渾圓的額頭,伍亦清的話語聲則如滾滾驚雷不斷隆起在耳邊——
「皇上菊園之擇,實乃生死關頭的無奈之舉。當時宸妃近在咫尺,夫妻同體,母子連心,皇上不忍端王喋血眼前也是人之常情,但這未必意味皇上不看重信王。而經此事,皇上定會對信王心懷愧疚,意欲補償。殿下日前被不知何方宵小刺殺,皇上嚴令追查到底即可見一斑。巫蠱之事,亦可知有魑魅作祟,手段陰鄙,令天下人不齒。倘若日後竟找到元兇……則局勢又當作何論?」
「岳丞相、程尚書,俱是不忍見有朝一日,韓忞挾幼主而弄公器,敗壞朝綱,凶愎參會,王室潰喪,故挺身而出冒死請立,願海內縉紳能從其本心,驅逐閹豎,共興郁室。皇上聖明,今日雖重用韓忞,但在下官看來,除了其人巧言令色外,亦是因宸妃倍加維護、互為持援之故。而自古妃嬪色衰愛馳,難有長幸,再說以宸妃之盛寵,卻遲遲不立為中宮,正說明皇上心中還有其他考慮。」
「范大人,下官向你擔保,信王殿下絕非如外界所傳那樣不可扶、不可雕。相反,他虛懷納諫,雅量高識,心繫元元,端的是仁賢之主。國家有此仁君,豈非為蒼生之福、社稷之幸?你我也能在側盡綿薄之力,為黎民百姓做一點實事。」
「退一萬步講,即使最後端王入主東宮,殿下也不過是去京之藩,仍可作一方賢王。皇上子嗣不多,且素來疼愛子女,豈能不對此加以保護?當年沈慧妃薨逝之際,曾有遺言,懇求皇上務必念惜她這個獨子。皇上對慧妃一貫愛重,此節不可不顧。老實說,這次下官斗膽向大人提親,也是因皇上吩咐下來,須儘快為信王娶妃生子,開枝散葉,綿延後嗣。如果龍孫出世,那信王與端王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好了。」范知微從座位上一躍而起,衝破伍亦清絮語滔滔:「殿下身邊有伍大人這般忠毅之士,怎會是庸才俗人?韓忞迷瞀視聽,早已為我輩不容。范某無能,不能如岳丞相那樣當庭力斥,懷術糾邪,又豈可再助紂為虐?」伍亦清起身道:「那范大人是答應這門親事了?」范知微點了點頭,決然道:「伍大人不必再多言。信王殿下風標卓犖,小女若能嫁與為妃,那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伍亦清大喜,向范知微躬身一拜:「下官多謝范大人。」
范府中堂再次變得很安靜。伍亦清和范知微如同兩尊沉默的石雕坐落在地,心照不宣地對視。兩人深味:宦途艱難,像是蒼穹下的秘指撥弄的一支宛轉長調,歡悅輕巧的前奏后引入漫長焦灼的獨吟,幾多起伏,幾多停陷,結末處的急轉或又勾起希望的新章。秋風開始吹黃萬葉之時,伍亦清慶幸自己終憑一番悃曲機辭打動了范知微,為司徒曦再添一臂。但他亦比誰都清楚,倘若司徒曦奪嫡失利,事情恐怕不會只是「去京之藩」那麼簡單了。然而那樣的恐懼,就像遠昔諸多歡樂苦楚一樣,無須渲染,只能收藏,不能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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