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亂平姻緣成(3)
從范府走出,伍亦清便直奔信王府,途中烏雲乍移,天空即刻落了雨。伍亦清便冒雨趕回府署,脫下濕漉漉的衣服,換了身齊整官袍前往故林室與司徒曦相見。司徒曦正佇立窗下逗弄一隻新進的虎皮鸚鵡,聞聲而顧,一眼瞥見伍亦清髮鬢上掛著的清亮雨珠,笑問:「長史何事這麼急?」伍亦清躬身說道:「恭喜殿下,范大人同意親事了。」司徒曦笑意驟斂,手臂停懸於鸚鵡架,半晌未吱聲。恍然走了幾步,身體不自覺往書案上一靠,支撐著僵站了片刻,又緩緩坐下。
伍亦清道:「范知微的女公子瓊華,是一位才德兼備的閨秀。殿下得此佳侶,應當高興才是。」司徒曦喃喃道:「高興……高興……」架上鸚鵡忽敞喉怪叫:「高興。殿下。高興。」司徒曦才驀然驚醒,復微笑道:「實在是……多謝希明了。」
伍亦清頭一遭聽到司徒曦稱自己的字,怔了怔,袍擺在黑靴面上微顫了幾下,面孔隨即恢復常色,三言五語地講述說親的經過。又同司徒曦商量上疏請婚的日期,提議越快越好,不妨明日。司徒曦先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又運力點了點頭,澀然道:「一切聽憑希明安排。」伍亦清見他臉色不佳,料他對這段姻緣並無歡喜之意,欲再提醒幾句,轉念一想何必,施禮而出。
司徒曦獨坐在偌大一間書屋裡,視線漫無目的地逡巡,卷冊器物都是舊的,壁上丹青也無異於昔日,「范瓊華」這個名字卻是全然陌生,直如天降一柱寒液,連提筆抒臆的念頭也砸得蕩然無存。他著實納悶,為何一個人能娶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而另一個人也能坦然出嫁?也許……並非坦然罷。沒準兒也是身不由己。紅塵滾滾,邈矣悠哉,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情深緣淺也太多了,花會落,月猶缺,豈獨無奈是聞笛?司徒曦一腔悵惆隨窗外秋雨的零落漸漸平息,頃刻又感到一股駭人的孤靜席捲書齋,充盈四圍,最後鑽入耳蝸刺痛神經的卻是那黃翠馴禽弔詭的學舌:「高興。映弦。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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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亦清為司徒曦請婚的奏疏呈給永瑞后即日獲准,王府的喜訊便正式傳開了。本來烏屏賊亂未平,朝會氣氛壓抑,百官跼蹐,苦無良策獻於吾皇,又不敢輕避此議題,覷著天顏恂恂作答,下了朝還要裝樣彼此諏咨一番。現在唯一的成年親王即將納妃,話席間也算添了一碟粉紅談資。向范知微登門道賀者有之,搖首默嘆者有之,觀望度勢者有之,暗裡卻都多多少少佩服太常卿這份豪賭的勇氣。
禁城上了年歲的宮女內侍更是三五相湊,眾口呶呶信王居宮時的癲言狂行。尤其曾服侍過司徒曦的,事隔十載還能復原不少荒唐片段:哪年哪月將御錦苑盛開的牡丹花摘走了一半;哪年哪月在經筵中和學士言語衝撞,回來后發脾氣撕了好幾本書而被皇帝重罰;哪年哪月與隨父來京朝拜的嘉王世子司徒照玩握槊不合竟致鬥毆,等等。遠日的年少輕狂、任誕不羈,本都是為鴻儒先師所鄙所怒的罪名,如今卻成新進宮人的遐窺所在。他們推衍想象,亦不知為何這人人循規蹈矩的深宮中,能夠誕出這麼一個沖規破矩的小魔王。
然而又過了幾日,烏屏平亂的捷報傳來,立時取代了司徒曦的婚事,成為當下熱議。海內振奮,臣僚久懸的心臟總算複位,歌功頌德之聲溢滿朝堂。他們瞅見皇帝陛下穿上了新裁的圓領寬袖龍袍,明華噌噌噌流轉,兩肩的彩織團龍瞪著漆黑珠睛對望左日右月,張口欲吟。天家一貫無溫無情的眼眶裡偶爾閃過的闓悅微光,讓他們如沐久旱后的甘霖,內心甜美慰藉。叛亂平定,無論死傷多少代價如何,大郁仍是太平盛世。黎首氓隸,絕不該也不能再起妄圖,朗朗乾坤,穩定第一。
九月二十九日,槁葉在無忌的西風中旋飄,大雁南飛,秋陽的澄光灑遍這座冠蓋如雲的古城,晁茂鈞押送戰俘率軍抵京。困於囚車、一路不敢亦不忍互視的章凡亮和闞祥,各自忽略了夾道百姓的斥罵揶揄,強振精神觀覽他們嚮往已久的西鑒,儘管,是以這樣屈辱的方式。好一座巨城麗都奔來眼底:城牆上的甲士,街渠邊的商肆,戶牖生的香風,梁棟起的輕雲,軒台高閣,朱門金闕,如此欣榮,如此堂皇,若能坐鎮其中,將會是怎樣一番志得意滿!可惜,所有的反抗和努力都已付諸東流,帝王之想盡如隙塵。當日自己束手而降,本就不該心存饒幸,如今在前方等待自己的,不過是一場殘酷的審判和審判之後更殘酷的典刑。
平亂凱旋為朝中大事,永瑞今日特意召集文武在崇政殿接見晁茂鈞。晁茂鈞遂解甲面聖,入殿時瞥了一眼梁楣上的雙龍貼金彩畫,果然艷麗無儔。叩拜后論及平亂,晁茂鈞不忘首先將大功歸於浚哲皇明,接著跳過前期的膠著狀態,只詳說他如何授意紀凌荒從章凡亮的戰俘中說服了湯承萬,如何派後者潛入闞祥處離間二人,導致闞祥誤信章凡亮受到招安而拒絕救援,轉攻奉文使得兩敗俱傷。官軍方能分兵包圍雙逆,逼其投降。說罷便獻上戰功名冊。
永瑞閱畢卻問:「逆賊與官軍糾戰近一年,說降便降了?」晁茂鈞睨了一眼旁立的紀凌荒,道:「逆賊之所以能及時投降,我軍不再作無謂損失,這都是紀將軍的功勞。」
御座上兩道目光黑雲壓城般地移向紀凌荒,紀凌荒靜然接了,說道:「回皇上,闞祥誤以為自己能輕易攻下奉文,未料此戰之後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我軍包圍鹿圓山時他們已是草木皆兵,抵抗了一陣也便無心戀戰。而九化城章凡亮失援,遭遇晁將軍兵鋒所向,絕無可敵。微臣當時想到,如果派使者向雙方進言,告知皇上有口諭,先降者即可赦免,后降者罪無可恕,那麼章闞二人則再無他計,定會繳械投降。」
夠狠。皇帝的聲音卻和表情一樣風雨不興:「你大膽。」三字既出,紀凌荒跪地說道:「微臣擅矯聖諭,還請皇上降罪。」
殿里部分官員不禁嘩然。本以為今兒會是個論功行賞、融融穆穆的佳日,乍逢這麼一出,始料不及,各懷一截心思互遞著眼色。孔桓躊躇片刻,出列說道:「皇上,此次大勝,紀凌荒功不可沒。如果不是他施計攻涼定,俘獲湯承萬,我軍也不知究竟還要和章闞二賊周旋多久,而最後誘降逆賊,紀凌荒雖說是……雖說有罪,但請皇上姑念此乃一時權宜之計,為的是將士們早日止戈凱旋,能夠讓他以功折罪。」
永瑞不作一語。沉默像一條冰冷濕滑的黑魚,蜿蜒游過大殿,無所不至,游過耳際眼前,靜穆里不乏陰沉,詭異里透著尷尬,只等一枚落地的金針,一段突然急重的呼吸。終於,一人朗聲言道:「章凡亮與闞祥並非只是一般盜賊聚亂,而是實有問鼎九五之心,乃謀反大罪。韌戰數月,傷我軍士子民無數,斷無赦免之理,以此為餌誘降,還假託聖上之名,未免也太看輕王法天威了。」孔桓扭頭一看,卻是刑部左侍郎周啟同,心裡便冷笑了一聲。接著又有幾個文官出列附和。
雙膝跪在冰冷的澄泥金磚上,文武大臣的話語聲好像是盛夏山瀑轟響於耳,隆隆的聽不真切。眾說紛紜之際紀凌荒卻將目光悄然投向大殿正前方。一、三、五、七級台階上,高踞著髹金漆雲龍紋寶座,口銜流蘇的蟠龍作乾樞坤軸繞於椅柱,四方相應,圍成一座惟我獨尊的鬱郁雕籠,宿命般將壯志和野心混為一體、道術和陰謀混為一體、古往今來由此生髮的悲歡離合混為一體,凡夫俗子絕難參透。皓皓旰旰的光焰正從龍座背後屹立的七扇髹金漆屏風激耀而出,閃熠聯綿。金光所及,汩越輝煌,掩痛遮瑕,趨之若鶩。
一縷幽微的香氣鑽入鼻孔,像春風秋雨,不像繞耳言辭那樣具有攻擊性,是他甚為熟悉的檀香,卻不知是由台階還是寶座兩側香几上的香爐里散出?這溫潤醇和的氣味讓他繼續在遙遠的回憶里失神,彷彿從紛擾喧嘩的時境中抽身離去,升入了一片輕輕夢霄之中。俱往矣。他也曾見慣世間的絢爛尊貴,他記取金玉堂前一陣悲風。
紀凌荒終於聽到晁茂鈞開始為自己說話,兵部尚書孔枋也為自己說話。戶刑工部的官員卻非要翻來覆去地援引天綱地紀,還認為平亂遷延至此,晁茂鈞當負其責。對這背後的玄機,他卻甚覺索然。群口皆寂時,永瑞做出了最終的裁決:晁茂鈞平亂有功,賜黃金百兩錦緞千匹,官職依舊。紀凌荒戰功卓著,即日從上直衛轉入大都督府,擔任從三品都督僉事。然而畢竟膽敢矯諭,一年裡俸祿減半。中途棄暗投明的湯承萬也被賜予官爵,在京衛任職,繼續為國盡忠。至於在戰爭中犧牲的軍士,自是死得其所,忠懸日月,義煥丹青,皇帝恤錄隕首致命的將士家屬不表。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紀凌荒隨受賞官員山呼,但覺結局雖有意外卻也不失完美。接下來的御宴,佳肴旨酒之餘,便只剩下按部就班的君臣酬答、六合時邕了。弦歌聲盡,他扶著微醺走出殿門,沿著漢白玉階緩步而下;快到地面時又不禁回顧那番夕暉下的壯景:金黃的落日像一枚解救眾生的天丹,向著金黃的琉璃瓦重檐廡殿頂緩緩壓近;落霞如傳奇中的巨翼鼓奮流合,風雲變幻之際若有神龍登降。九八七十二根朱紅大柱撐起恢弘而蒼涼的聖宮秘殿,巋然無語已過千年。天地間奏響輓歌的是永恆的秋風,聲聲含愁,聲聲如訴。經過十數載的滄桑波瀾后,幾無悲喜的他憶起一個人依稀的面目,再次深味那人終其一生的沉沉之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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