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逃婚斷昔情(3)
映弦想到了那個人,下定決心,立即起身,疾步返屋找出紙筆,草草寫了一封信。再向小寧子借來一套男裝穿上,查看地圖后便走出公主府門,邁大步前往位於響旗街的大都督府署。
走近府署門口,即被守衛攔住喝問。映弦便說道有封信煩請交給都督僉事紀凌荒。守衛看了她一眼,不肯傳信,大手一揮要其迅速離開。映弦說道「且慢」,從懷中摸出御賜金牌,推到對方眼前。守衛看清後方知眼前之人非同尋常,忙收了信,又陪了幾聲笑,走進衙門。映弦暗舒了一口氣,轉身返回公主府,等待黃昏的降臨。
經過焦心的等待,傍晚籠著烏衫又至人間。映弦動身前往信中約好的對月亭。一路上心情隨著江濤起伏澎湃,不斷猜測紀凌荒有沒有收到信,收到信后又會不會來。遙遙望見亭中已佇立著一個白色身影,一股喜悅頓時漫涌周身。
進入亭中與紀凌荒照面。兩人距離上次相見約有半載,瑟瑟晚風拂衣,目光流動,彷彿已過千年。久別重逢,卻又不約而同省下了問候之語,直奔話題:
——你說你有要事相求,是何事?
——目前我有一樁危機,不知該如何化解,想聽聽你的看法。
——什麼危機?
——我從宮裡一些人那裡聽說,皇上……皇上他想納我為妃。
——(一怔)那,你的意思呢?
——(一笑)如果我願意,又何必來求你?
紀凌荒定定看著映弦,揣度這半年內她在皇宮內的境遇,半天才道:「其他人可否想出什麼法子?」映弦搖頭道:「二公主已入宮求見皇上,最終仍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其他人,自然更不成了。」
「信王呢?」
「我不想找他。」
紀凌荒見她神情凄楚,一臉糾結,試探道:「你是怕因此而破壞他們父子之情,還是因為……?」映弦咬了咬嘴唇:「我不想說。」
紀凌荒不再追問,目光卻像是兩道強勁的光束,沿著映弦的臉龐遊走,直欲透皮入骨。映弦被看得臉頰發紅,不由自主地側頭,忽聽他說道:「我有一法,或可一行。」映弦大喜:「快說。」紀凌荒卻目露躊躇:「可是這麼做,你未必能夠承受。你自己得考慮清楚。」映弦決然道:「只要不用一輩子都關在那個皇宮裡,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付出。」紀凌荒又問:「那你為何不願逃出城去?」
映弦心一緊,難道他也像司徒嫣那樣,乾脆讓自己離開西鑒甚至郁國,一了百了?從此消失在所有人的世界中,就好像從未來過?就好像從枕流谷蘇醒到現在,不過是做了一個夢??
如此失落與不滿看在紀凌荒眼裡,便解釋道:「你說你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所以我才一問。」映弦忍不住問:「難道只能如此?非要我離開此地,離開所有人,從此成為一個孤魂野鬼?」紀凌荒道:「未必是孤魂野鬼,也許……也許會有一番奇遇。」江水拍岸之聲傳來,暮色卻顯得更加深沉。映弦再度搖頭:「你不了解……我去年初得了一場病,醒來后便失憶了。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死而復生一樣。我好不容易才適應了這裡的生活,要是就這麼離開,等於是又死了一次。我不要。」
「失憶?」紀凌荒微怔,「你從沒告訴過我。」
「不錯,確實是失憶。稍微遠一點的事便完全想不起來。」
「失憶,失憶。」紀凌荒喃喃念著,臉上微現異情,「想不起從前的事也未必是壞事……」
映弦打斷他:「你還有其他的辦法么?」
紀凌荒道:「假如你真不願離開西鑒……」話音一落,忽將腰間長劍抽出,往前一送,劍尖直抵映弦臉頰。寒氣迫來,映弦嚇了一跳,強忍住沒有移步,皺眉問道:「你幹什麼?」
「要是我用這把劍損傷你的容貌,你說皇帝還願不願意再娶你?」他一字一句地說。
映弦腦袋轟然一炸。紀凌荒的解救之法竟是要讓自己毀容?不可置信地抬高視線,觸碰到對方眼睛,裡面卻毫無波瀾,有的只是恆常的鎮定。她凝神思索,即刻想到了答案:如果以此為由推脫,皇帝不至於捨不得一個毀容女子。哪怕他懷疑自己是故意為之,這樣的決絕,也足以讓他放手吧。
視線垂落在凜冽的劍身,卻見上面遊動一縷血紅之色,脫口而出:「這劍是……?」
紀凌荒點頭:「這就是念容劍。」
「你不是從不輕易使出念容劍的嗎?」
「不錯。」紀凌荒倏然將劍收回,直立於前,手指輕撫,眸中凝了一潭冷光,「但是唯有這把劍,可以讓我有把握划傷你的臉卻不至於有太糟糕的結果。」
映弦暗暗一喜:「你的意思是傷疤可以修復?」
「雖不能完全修復,但配上特殊的傷葯,最終癒合個七八成總是可以的。」
什麼叫「癒合個七八成總是可以的」?映弦聞言欲哭無淚。難道他不清楚相貌對一個女子的重要?還是要自己成為司徒嫣第二?正想爭辯,又聽紀凌荒道:「我以為你說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
「可是……」
「怎麼,你這麼在意你的相貌?」
映弦反問:「你一點也不在意?」
紀凌荒搖頭道:「你是丑是美,跟你的相貌沒什麼關係。」
映弦不由梗住,見他神色如常,緩緩道:「我需要點時間來考慮。」
紀凌荒道:「要是你有其他法子當然更好。如果只能走這條路,不妨再來找我。」他將念容劍插入劍鞘,一瞥亭外天色,說道:「也許你該回去了。」
映弦以為自己聽錯,失聲道:「什麼?」
「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解決之道,你需要儘早回去權衡。不過要是我能想出其他更好的辦法,自會告知與你。」
他就這樣淡定而沉穩地言說,劍不離身,白衣在深秋的晚風裡輕輕飄揚,跟從前沒什麼不同。可是這一種近乎殘忍的淡定和沉穩,卻讓映弦感到錐心的陌生。自己在他心中,原來是如此不重要。他打發自己,像打發一個路人。就算自己真的嫁給了皇帝,恐怕他也是無動於衷的吧。呵呵,他實在無須為了自己犧牲他的前途。
映弦嘴角抽動幾下,滑出一句「好,告辭」,走出了對月亭。踉蹌幾步,回頭一看,紀凌荒已轉身面朝江流,側立在亭里,像是一條縹緲的輕煙。悲傷突然充塞心田。
自己其實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他,好像他也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自己。他們只是在路上偶然相逢,有了相知的錯覺。危機來到時,各自打回原形。一方並不留戀,另一方又何須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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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對月亭回到公主府已是酉正。她滴米未沾,卻毫無胃口,一頭栽進屋裡,點燃紅燭,將紀凌荒的話翻來覆去地思忖,一股怨氣慢慢凝聚在心窩。挨到戊正,從座上躍起,換了身衣裳,找出柔絲劍,疾走至雲隱苑。夜已濃,四周昏黑,浣瓔池水彷彿凝固,無法倒映岸邊樹影。心裡那股怨氣卻愈發尖銳,亟待紓瀉。經過「不離亭」,映弦便迎風使出沾衣九式。
月漸明,樹枝隨風飄搖,舊劍像魚兒穿游夜色,激起朵朵水花。當第三次使完前八式時,映弦氣喘吁吁,停劍而立,忽聽背後傳來一聲「映弦妹妹」,心頭一震,柔絲劍竟從手中掉落。也顧不得撿,回首望見一個修影佇在「不離亭」中,看不清面貌。
她當然知道那是誰。熟悉的身影像是一道幽風穿越重山疊水,由遠而近,飄到她的眼前。淡逸微笑粘在唇邊,眸中光彩流動,彷彿漫天月華都落進了眼裡。司徒曦柔聲道:「映弦妹妹最近可好?」
正要回答,一股酒氣沖入映弦的鼻管,仔細一視,司徒曦臉頰酡紅,濃情鎖眼,便知他剛才定是喝了許多酒。腦子裡卻浮出昨日在綢緞鋪所見。一線恐懼纏上,不由後退了半步,問道:「殿下為何會來這兒?」司徒曦聽見她的稱呼,神情一黯,道:「你的事,皇姐已告訴我了。」
原來如此。司徒素定是瞞著自己去找司徒曦商量辦法。那他今夜來文嗣公主府,是來相救還是……?
她酸楚說道:「殿下知道了。」司徒曦點點頭,忽然拉過映弦的雙手,說道:「是他逼你的,對不對。」眉宇凝結的一抹憤然,在月光的照射下彰顯無遺。
映弦心跳奇快,卻輕輕將手抽走,道:「其實皇上……皇上還沒有提出,是我從姐姐和大公主那裡聽到的消息。」
司徒曦冷笑一聲:「如果他提出來了,那就晚了。」
映弦疑道:「你的意思是?」
「你別擔心。我已經想好了。」
「想好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再平平呼出:「明天我就向父皇提出,要娶你為王妃。」
映弦不禁駭然:「什麼?」卻聽司徒曦道:「我已考慮了一整天,考慮得很清楚了。如果不是我,你怎會入宮涉險,又怎會讓他……我豈能讓你嫁給他?」
映弦獃獃看著他:「可是……伍大人不是已經為你定好親事了么,而且還是皇上親許的。」
「那又怎樣。那個范瓊華,我從未謀面,憑什麼一定要娶她?」忿恨夾雜著鄙夷在司徒曦泛紅的眼眶中持續擴散,看得映弦有些失措。張口吐出幾個「可是」,卻沒有下文。
夜風吹過,吟碧坡的杏櫻都在月光里低沉地詠唱,遠處亮起昏暗的燈火,四周卻是靜沉沉的。司徒曦衣帶颯颯飄揚,端正的嘴角忽然迸出一絲慘笑:「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我也知道我這麼做的後果。不過反正事已至此,他們想用巫蠱害我於絕地,我又何必再忍讓?大不了大家撕破臉干一場算了。你也不必再呆在那宮裡受罪。」他晃了幾下,像是醉意湧上,忽然伸出手臂,將映弦攬到胸前。湊近了臉,眸中的晶光閃爍不定,面色更顯潮紅。映弦不禁顫聲道:「聞笛……」
「怎麼,你在擔心什麼?」混合著酒氣的問話幾乎要噴在她的臉上。
她定定神,輕聲道:「你醉了。」
「我醉了?」司徒曦搖搖頭,「你以為我醉了,我其實很清醒。現在更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你這麼做,如何對得起伍大人的良苦用心。」
司徒曦哈哈一笑:「他現在回老家了,可管不到我了。」眼眸精光一盛,放在映弦肩頭的手不由加大了力,話音也變得更加低沉:「你究竟願不願意?」
映弦卻如骨鯁在喉。恢復記憶后兩人所歷種種,連同一條條身影霎時全都浮現在眼前。各種情緒、念頭以及顧慮在心間翻滾,掙扎無數。卻聽司徒曦又催促了一聲,終於咬牙道:「我不願意。」
司徒曦登時愣住,柔光在瞳孔里凝滯,一句「為什麼?」近乎叱問。見映弦臉色慘白,心生不忍,漸漸鬆開了手,從她肩頭撤下,又問道:「你不相信我?你認為我最終會輸給那個小破孩?」
「不是。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按照原計劃施行。你這麼一衝動,恐怕一切目標都會落空。」
「那你現在怎麼辦?」
映弦搖首,愴然道:「我不知道。」
月光像是冬日的雪花飄落在映弦的臉上、頭髮上,清寒、矜持而神秘。他望著她,唇畔忽然浮起冰冷的笑意:「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映弦急忙道:「不是……」
「那是什麼?」
映弦雙唇動了動,不知如何應答。她知道自己對司徒曦是有感情的,否則也不會甘願為了他潛入皇宮,執行如此隱秘而危險的任務。可是除了感情之外,還有其他的什麼驅動因素,她當初沒有、現在也沒有完全想透徹。她的腦子裡有亂鬨哄的聲音。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剛剛夢醒的人,轉瞬又掉入了另一個夢淵,無人知曉結局為何。忽又想起元宵節沐陽江上那漫天的煙火,繽紛過後全是灰煙,一絲隱秘的痛楚穿越心扉。此時此刻,她自然希望司徒曦能夠像當初化解映雪的危機那樣解救自己,卻不願意他趁此機會……
司徒曦同樣沉浸在回憶中。好望山遭遇的美好與傷痛,全都歷歷在目。他不禁伸手按住左肋中劍處。傷口早已癒合,現在卻又隱隱地痛開了,這著實令他感到人生的諷刺。「我最後問你一遍,我明天就向父皇提親,讓他……成全我們,你願不願意?」
映弦卻從未察覺司徒曦竟有如此強人所難的一面。耳聽他確鑿的問詢,碰撞他熾熱的眼神,卻又不斷回想他親吻雯兒的畫面,顫聲道:「你不要逼我。」
一語既出,司徒曦的心口一慟。逼?他寧願冒著與父親翻臉的風險去娶她,卻換來一句「你不要逼我」?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付出的可能是什麼樣的代價?
他的眼神漸漸冷了下來,腦子放空,情緒放空,希望也放空。久久凝視映弦秀麗的臉龐,忽道:「映弦,你走吧。」
映弦心一涼:「……走?」
「如果你不想嫁給父皇,那就走得越遠越好,離開西鑒,離開郁國。這天下之大,總有你的容身之地。」
映弦凄然問道:「真的就沒有其他辦法了?」
司徒曦一嘆:「辦法我已經給你了,是你自己拒絕了。」
映弦的心如崖石墜海,摔得粉碎。果然,他終究還是說出了和司徒嫣一樣的建議。到頭來,自己真的只是一枚棋子。棋子如果失去了「利用」價值,寧可將其拋棄。
她默默發抖,卻見司徒曦轉過身,青衫飄折,露出凄傷的側臉,俊秀的線條變得僵硬而堅冷。良久,有瑩亮的東西從他目中滾落,月光下猶如一串串縹緲的水晶。又過了良久,他抬頭眺月,喑啞道:「從此以後,我們無須再見了。你快走吧。」
映弦如遭雷擊,「聞笛……」
他呵呵兩聲,忽然轉臉給了映弦最後一個蒼涼的微笑,便又轉回頭,邁步離去。背影沐浴著銀光,往漆黑的遠處而行。片刻,吟聲響起,一字字的銳痛,一字字飄散於蕭寒的夜風:「獨展青緗笑九皇,風光最愛小池塘。昔人已在天涯遠,望斷天涯城盡荒。」
他哽咽的聲音越來越小,背影漸行漸遠,化作一個幽幽的句號,與夜色融為了一體。明月在天,清輝遍灑,太虛岑寂,像是什麼也沒發生。
映弦呆立在吟碧坡上,耳邊風聲泣訴,秋霜侵人肌骨。兩行淚水暗自涌了出來,猶如隔世的忘川靜靜流下,滑過頸項,淌過心口,苦澀,冰涼。一股抑不住的悲憤驅使她拾起柔絲劍,將恨意貫注,月空下奮然而舞。凌厲的劍花不斷綻放,夜的緇衣被絞得七零八碎。當使到沾衣第六式時,似有一道氣流從劍尖崩出,沖開重重阻隔,馳突於天地之間,疏枝細條在劍光中紛然零落,忽然轟的一聲,數丈開外的一棵柳樹已經倒地。
她愕然望著眼前情景,又低首看了看雪亮的柔絲劍,頓時悟到:原來沾衣劍法第六式不是什麼「三更冷翠」,而是——「臨歧涕淚沾衣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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