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惑從迷宮解(1)
經歷了一天繁瑣冗雜的儀式,司徒曦緩步走向那扇裝飾一新的房門。夜色方殷,萬物蟄伏,輕微的足音踏破廊道,一步步、一拍又一拍,放大了腦海中的瑰色宏聲。多年後他會記得,永瑞二十年十一月十日這個晴朗的吉日,他在醮戒后服袞冕、乘象輅,入宮隨贊引行至御座前。瞅見父親臉上不溫不火的笑意,便報以孝恭之態,受爵飲酒,聆聽戒辭。所幸中宮未立,無須再演一番;繼而隨贊引出宮,除去袞冕,換上皮弁。喉嚨忽然輕響,並出一聲無人能解的怪笑。
他重新入輅,鼓樂喧闐中過了御橋,徑往太常卿范知微的家。降輅而出,隨導引行至中門外早已搭建好的幕次,聽見禮官「信王奉制,行親迎禮」的宣報,主婚者禮部尚書阮彥沉穩走出。他跟隨阮彥進入中堂,一眼便看見岳母立於堂右,與阮彥相向而對,笑容慈祥得像觀世音。兩名女執事將她引出房,「范瓊華」,他又默念了一遍,便隨內官走至案前。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投來,飽含著期許,卻令他的動作不由僵硬。他努力調整肢體,置帛、行八拜禮,在抬頭的一剎那意識到,對面這個身形嬌小、翟衣鳳冠的女子已成為自己的妻子了。
接下來的程序,他早已熟記在心,一一實施。抬足離開中堂,乘輅至承天門外,降輅,等候乘坐鳳轎的王妃。親揭轎簾,讓妻子下轎。他先走入門內,再換袞冕入禁城,在崇政殿前等到王妃,兩人共行廟見之禮。儀式漫長得沒有止盡。他隨贊官和執事者在追尊的祖先皇帝皇後面前跪下,搢圭,受帛受爵,再授予執事,後者將爵奠於帝后靈位前。當他與贊官共同俯扶在地時,只感到寒氣像是小蛇從地面哧哧滲入身體,唯一的期盼是所有環節儘快結束。
回憶忽被一陣香氣截斷。廟見禮畢而歸的司徒曦已走到了新房門口,侍者推門后離去。進了屋,滿地寶瓶銀斛相連,插滿專為喜事培植的鮮花。寬闊寢床被銀硃色比翼雙飛羅帳籠住,床頂懸一朵紅錦牡丹,中心鑲綴明珠,從金絲花蕊垂下數道紅綢,皆一尺寬許,向四角放射。床前設紫檀木案,擺設蜜餞紅棗、蜂蜜花生、桂圓香糕、五香瓜子酥等食饌。水晶瑞獸燭台上燃燒著嬰兒臂粗的龍鳳喜燭,燭光影影綽綽,像一片明亮的毒,熏染牆上貼著的燙金紅雙喜,攆走寂寞,溫馨流溢。案前所坐正是那位妙齡女子,珠花裹在喜服中燦燦熠熠閃爍迷離。
女官佇候已久,將喜桿遞給了司徒曦。他接過,輕輕挑起她的頭帕,見到一張春桃綻日般的臉龐,眸中卻蘊著兩汪清泉,汩汩的,攪動自己的心湖。兩人按制盥手、帨手,女官舉案進饌。吃罷女官又遞來兩隻金爵,飲畢再進饌。如此三次,女官方取來巹盞。兩人接過,交杯而飲,行合巹之禮。酒香縈迴,他的目光如風中的花瓣,落向對方的面頰,滋開似曾相識的紅暈。禮畢,女官撤走酒饌,將門輕輕一帶,一聲響動,空間已呈封閉狀態。
他凝視麗姝,她幽藏於閨閣多年的風姿,像是出海的珍寶,在自己的眼底靜放光華。「王妃今日辛苦了。」寶篆煙銷,他開口,目中柔情安撫了她的忐忑,遂將頭埋下,低聲回道:「妾不辛苦。」他挽住她白蓮似的手,一縷幽馨入鼻,欣慰說道:「今夕何夕,見此佳人。」她臉一紅,亦輕聲道:「既見君子,我心則喜。」他卻笑道:「王妃錯了,孤可不是什麼君子。」
范瓊華聞言抬起頭,見夫君氣秀神華,俊美的臉龐上是一抹曖昧的微笑,星辰般的瞳孔中浮起朦朧幽光,蕩蕩漾漾,心跳不禁加速。忽然被他攬入懷中,「嚶嚀」一聲,桃花從頸脖漫到了耳根。猶在心旌搖動,耳畔又傳來溫存語聲:「天色已晚,不如咱們歇息吧。」
十九歲的她自然懂得此話的涵義,頰上紅霞分外旖旎,心中卻隱隱有些失落。那些備好的用以回答他問詢的話語,竟一句也沒用上。
他擁她入帳。燈台絳燭堆蠟,窗外生風,好似聽到了枝葉飄搖掉落之音,炭火安靜地在室內燃燒,驅散冬季的陰冷,熱情漸漸醞釀,一觸即發。當他們的衣衫皆除時,當髮髻崩落、青絲如水流瀉在兩道明月似的身體上時,彼此的懷抱便成了溫暖的源泉,以至熾熱,迷離,酣醉。耳鬢廝磨,修指與吻,描畫情卉,撥奏鸞歌,羅帳中湧起歡愛的巨浪,淹沒了糾亂的思緒,也將她痛苦的呻.吟蓋過。那一行難抑的清淚,從她的眼角溢落,由著他愛憐地舔舐而去,好像新鮮的佳釀,又好像,一個久違的鴛夢,在十一月十日的夜裡被擷嘗,生澀驚奇。
燈芯徐徐燃盡,冥夜靜靜流逝。濃情過去,是共枕的沉睡,夢中有迷蝶起舞,今夜的合歡花永不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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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起床,用畢早膳,司徒曦與范瓊華入宮朝見皇帝與太后。第三日是回門日,又雙雙前往范府,與范知微夫婦彼此答拜,其餘親屬也紛紛敘禮。第四日卻是到文嗣公主府和司徒素見面。三人聚於「有無堂」,絮聊初嫁新娶的感受。蕙衣奉茶時偷偷打量,見王妃姿容如清晨芰荷映水,心想果然是名不虛傳的美人。
司徒素今日心情頗佳,聊得興起后牽出幾樁司徒曦少時荒唐之舉。范瓊華仔細聆聽,不時一瞅司徒曦,想象其年少模樣。司徒曦終於打斷道:「皇姐也真是的,老提舊事幹什麼?誰還沒有少不更事過?孤現在有了王妃,自然會收斂。」司徒素道:「那你倒是早該納妃了。」
一盞茶后,范瓊華說道久聞雲隱苑之名,想去遊覽一番。司徒素便問:「妹妹平日也愛遊園?」范瓊華笑道:「所謂『泉石瑩仁智之心,煙霞發文彩之致』,山水園林之美,自然勝過金宮銀闕……殿下以為呢?」轉視司徒曦,卻見對方眼神似有凝滯。司徒素道:「雲隱苑佔地不小,皇弟你就與瓊華妹妹同去吧,也好給她領個路。」司徒曦只好起身同往。
一路穿廊過徑,上上下下,走在亭池木石之間,朔風拍打面頰,冰涼無情,心思似若晶結。苑中草木經歷了春的青蔥,夏的茁壯,秋天裡的靜謐,此時似被嚴霜催眠,顫顫打盹。松柏披覆冷衫傲立路旁,浣瓔池在遼闊空寂、雲彩不飄的天空下敞懷靜默。吟碧坡上櫻杏舒臂,可是想要挽留什麼?他的腳步一頓,目光投向西側的「不離亭」。范瓊華遙遙望見亭名,念道:「不離,不離,倒是個有趣的名字。」卻見司徒曦凝思緘口,疑道:「殿下?」司徒曦似被冷風一激,說道:「別讓皇姐等久了,還是回去吧。」
兩人返回有無堂,坐定后蕙衣過來添茶水,聽見范瓊華說了聲「有勞」,不由進退失措。范瓊華又對司徒素笑道:「雲隱苑得景隨形,別具匠心,真是園林傑作,小妹今天算大開眼界了。」司徒曦含糊道:「確實如此。」卻問司徒素:「對了,孤倒是一直未見映弦。她不在府中?」司徒素嘆道:「映弦她……她走了。」
「走了?什麼時候?」
「你成親前兩天,她忽然不見了。第二天差人送了封信回來,說自己會離開西鑒一段時日,去其他地方散散心。至於何時返回,她並沒有提。」
司徒曦心一沉,看來她終究是擔憂此時處境,便一個人離開西鑒,逃避這裡所有的人事了……空虛感一涌而上,抬眼與司徒素相視,兩人心照不宣地沉默。范瓊華卻問:「映弦是誰?」司徒曦道:「映弦是皇姐的好友,一直住在公主府里。她的姐姐映雪去年被父皇封為義安公主,本是準備送到容國聯姻的。只是容國毫無誠意,竟將重要的聘禮丟失,這場親事才沒有做成。」范瓊華蹙眉沉思,忽道:「我記起來了。義安公主和映弦姑娘的父親可是曾在平徐立過大功的商將軍?」見司徒素點頭,她又大表此次未見映弦的遺憾,司徒曦便勉力一笑:「下次再說吧。」
司徒素嘆了口氣:「老實說,她一個姑娘獨自在外,我很擔心,想差些人去找一找。」司徒曦暗忖,她若有心出走,誰又能找到她?胸口窒悶,轉頭卻撞見范瓊華正注視自己,眸里浮動輕微的懷疑,頃刻又像雪落松林消失了痕迹。有無堂的風,有一陣無一陣的吹,吹得他思緒飄散,似看見波光動人的池邊,飛著長長短短、靈蛇一般的劍光;瑰麗的虹橋,卧在雨後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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