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惑從迷宮解(2)
文嗣公主府上下自不會知,映弦並非離家出走,當日卻是前往韓府,又不慎被韓忞迷暈,醒轉后自然便聯想到了棲秀山。在那裡她曾目睹兩個黑衣大漢埋了兵部主事黎鑄的屍體,又見瀑布后鬼魅白光一閃而逝。後來依據元熙公主的推理調查,韓公公的幕後主使身份方正式浮出水面。可是未料,自己這次以此為把柄試探韓忞,卻被對方綁架到了山中。
四周幽光輕浮,安靜得滲人。她開口呼喊,毫無回應,只好邁腿前行。崎嶇的道路在足下延展,枯葉碎石瀰漫潮陰氣味。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經過數扇彩漆木門,大多緊閉,有的卻一推即開,顯露一間灰塵飛揚的暗屋,牆面還鑲嵌著另一扇小門。她走進屋,推開小門,見到一道不知通向何處的階梯。沿梯上下,跨門而入,再走出,卻發現又回到了起點。反覆數次,映弦終於意識到此地是一個迷宮。
她再次呼喊:「有人嗎?」迴音在遠方滾動了幾下,便消失了。恐怖的氣氛流蕩於視野中的迷宮。曲折的小徑,狹窄的階梯,草木的凋零,還有一道道閃爍詭光的門,種種異像在眼前交替,一個可怕的念頭迸出腦海:自己真會永遠被困在這兒?
映弦深呼吸以鎮定心情,豎耳探聲。迷宮空寂無響,四處尋覓也沒找到可用做標記的工具。她便只好再次啟步,努力記憶走過的每一條路線、每一個角落。東穿西梭,沿途又推開了不少門。某些房間堆放年代久遠的瓷器和銅器,有的牆壁上還刻著字,筆畫卻已辨認不出。幾轉過後,遇上一間屋子收拾得頗乾淨,陳放數座書架,擺滿舊書。映弦進屋查視,卻多是一些六朝志怪故事集。摸索一陣,突然發現兩本白皮線裝書間夾著一封手札,且已被人開啟,抽出一覽,卻見泛黃的紙頁上寫著:
沒有一個城邦比僭主統治的城邦更不幸
↙
浩蕩山風吹夢醒,靜聽瀑布淚雙流
→
來吧,來吧,勇敢的騎士們
↘
困苦的百姓你必拯救,高傲的眼目你必使他降卑
←
字跡雖已暗淡,一筆一劃卻是端正肅然,必是作者用心所寫,紙上的箭頭符號卻不知為何意。映弦從前至后默念了幾遍,嘆口氣,放回手札,邁出書屋。
她加快步伐,可繞來繞去仍在原地附近,相似的場景不斷重現,心頭愈加焦躁。走到某個路口分叉處,只見一道烏沉沉的樓梯盤旋往下,一喜,當即沿梯下行,光線卻越來越晦暗。下樓又是一道長廊,映弦躡手躡腳而行,驀然望見一扇巨大的鐵門聳立在眼前。門上布滿斑斑紅綉,像是許久沒有人動過。她暗忖這裡莫非便是出口,伸雙手用力一推,門竟「吱呀」一聲便開了。
映弦進了門,卻又像是步入一個地窖,迎面撲來噁心的霉臭。她捂住鼻子走了半晌,雙眼漸漸適應黑暗,能夠依稀辨認物事。猛然撞見一幕,全身皮膚霎時麻開:視野前方從上到下一共堆起五層骷髏頭,密密麻麻少說也有三四百個。映弦腦子一剎那空白,驚叫一聲轉身便跑,衝出鐵門,飛躍上樓梯,到了小路分叉處又往東狂奔一陣,方才停足喘息。驚懼下再度敞開嗓子呼喚:「有人嗎?誰來救救我?」
仍舊無人回答。映弦已又累又餓又渴,絕望襲來,雙臂抱著自己,靠著一堵牆慢慢滑坐下去。淚水奪眶,滔滔而流,衣襟繡的薔薇如遭雨打,凌亂委頓,耳畔卻忽然傳來一聲詢問:「姑娘,你怎麼會在這兒?」映弦急忙轉頭,卻見一個中年男人站在三丈開外,五短身材,髒兮兮的衣衫,凌亂的長發蓋了一頭,兩顆綠豆般的小眼珠投來希奇的目光。她一躍而起,問道:「你是誰?這兒究竟是什麼地方?」
那人搖頭道:「我只知道這裡是一座山。」朝前一指,「不過,這地方是個迷宮。」
「我知道。我想要找出口,卻總是繞圈子。」
「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就今天。」
「今天?」男人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楚楚黃牙,「呵呵,我被困在這兒連我都不知道有多久了。二十天?一個月?每天只能吃些樹葉,喝些髒水,咳咳。」瞅見映弦神情由震驚轉為失措,又補充道:「這些路全是陷阱,我猜通向出口的門都已關死了,其他能打開的都是些沒用的……想不到,臨死的時候還有個年輕姑娘作伴。」映弦心一墜,卻聽男人又問:「你為何會被困在此?」
「你呢?」
「憑什麼我先說?」
「你比我先到這裡,自然該你先說。」
男人愣了愣,道:「也罷。」遂張口道出他的來歷。他姓孟名坤,本是個外地人,家裡做著藥材買賣。這次到西鑒是為採購藥材,任務完成後便動了遊山玩水之興。無意中走進這座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山。進山不久便被人擊暈了,醒來后發現自己身處迷宮,喊破了嗓子也沒人搭理。
如果是這樣,這孟坤也算倒了八輩子霉了……映弦抬頭凝視,見他一臉蕭索,眼裡透著悔恨,便說道:「據我推斷,這地方恐怕藏著一個神秘組織,禁止外人進出。唉,我本來是去造訪一個朋友,中途被人迷暈了,醒來后便到了這鬼地方。」孟坤忙問:「是什麼人將你迷暈?」映弦搖頭:「我也不知道。」
她有意隱瞞,孟坤也不再追問。兩人打起精神尋找出路,一番努力仍然無果。映弦口乾舌燥,經過一方小水池,掬起一捧便飲。味道刺激苦澀,便「哇」的吐了出來,皺起眉連聲咳嗽。孟坤冷冷道:「要想活命,可得忍下去。」映弦將手臂撐在水池邊,只覺滿腔委屈,默然飲泣。孟坤看了卻不理會,等她哭夠了,才搖頭嘆息道:「我已活夠本了,你年紀輕輕,卻在此喪命,可惜。」
又過得一陣,映弦體力不支,頹唐地坐在地上,話也懶得多說。迷宮逐漸變暗,冷風一綹綹灌入,映弦便找到一間不算太髒的屋子鑽進去。把門一關,疲倦襲來,索性以地為床,闔上雙眼,回想著從昨天到今天發生的一切,只盼明早醒來這場噩夢就會結束。意識漸漸模糊,終於在飢餓、寒冷與恐懼的合圍中睡去。
第二日情況卻未好轉,除了孟坤外仍不見其他人影。髒水灌了滿肚,飢火卻越燃越烈,空癟的胃部就像被一隻大手不停擠壓搓捏。她捂住胃呻.吟,等到痙攣和疼痛過去,飢餓感卻也消失了。只是渾身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走幾步便頭暈眼花。唯有減少走動,盡量保存體力。不尋出路時便與孟坤聊天打發時間。映弦提到那個堆滿骷髏頭的地窖,孟坤說他早已去過,說不定自己很快也會成為其中一員。映弦面露憂戚,他便岔開話題講起了西鑒城外的風俗與笑話。光線一會兒聚合,一會兒消散,對方的臉龐一會兒亮,一會兒陰,她的心情亦隨之輕鬆舒緩,緊張敗壞。如此又過去了一天。
到了第三天,映弦踉踉蹌蹌走出室外,再也無法忍耐,拼了力氣大呼:「有人嗎?」卻只見孟坤蜷縮在一座四方銅鼎旁。她搖晃著挪步過去,見他臉色蠟黃,雙眼緊閉,像是已瀕臨死亡的邊緣。映弦推了推他,連聲呼喊,孟坤終於撐開眼皮,虛弱說道:「我怕是不行了。姑娘,你可否答應我一件事?」映弦坐在他身邊,同樣虛弱地道:「你說吧。」
「如果你有幸逃脫,就替我帶一個口信到洛定城的金羊街,我的夫人和孩子還在等我回家。」
「……好。」
「我夫人姓蕭名婷,你隨便問個街坊,就能找到我家。」
「嗯。」
「還有一事,也請你告知我夫人,就說我……我對不起她。」孟坤頓了頓,又吃力說道:「我曾經瞞著她,和幾個女子有過私情,持續了好幾年,她一直都不知道。」
映弦奇道:「你為何要告訴她?」孟坤一嘆:「我告訴她這一切,她會恨我,這樣我死了她也不會那麼難過了。」映弦心想,此人倒有些良心。她和孟坤雖是初識,這三天也堪稱患難與共,信任感悄然而生。點頭答應下來,又嘆道:「說不定我比你先死。」孟坤抬眸凝視映弦:「那假如你死了,我卻一個人逃了出去,你想讓我帶信給誰?」
映弦鼻子一酸,不知這世上究竟還有誰關心自己的生死去向。是司徒素?司徒曦?還是映雪?卻聽孟坤問她父母是誰,便答道:「我的父母都已死了。」孟坤接著又問:「那你最信任的朋友呢?」映弦啟唇欲語,回想近日所歷,搖了搖頭:「我沒有信任的朋友。」孟坤目光在她臉上游弋:「你這個姑娘,倒真是奇怪。」
映弦自嘲地笑笑,忽覺胸口搐悸,眼前一黑,漫天都是暈星。暗忖反正我也快餓死了,乾脆將這前前後後都告訴他算了,便道:「假如你出去了,就去找……」只見孟坤微微撐起身子,目中掠過一絲急切。雖極微弱,看在映弦眼裡卻彷彿一道驚魂的閃電,警惕頓時隆起,暗說不好,此人恐怕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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