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惑從迷宮解(3)
映弦警覺心一起,溜到嘴邊的話立時改頭換面:「我叫商映弦,是西鑒人。如果我死了,你活著出去了,就麻煩你設法託人去見皇宮中的義安公主,告訴她我的死訊。她是我的親姐姐。」孟坤詫道:「你是公主的妹妹?你也是公主?」映弦搖頭:「我不是皇帝的女兒,也不是什麼公主,不過是從小和文嗣公主一起長大罷了。」孟坤又問:「那我不如直接轉告文嗣公主豈不更方便?」映弦默然片刻,方幽幽答道:「如果你覺得方便,那也好。」孟坤精神似乎恢復不少,猜疑的視線籠住映弦:「怎麼,你有什麼難言之隱?」
寒風拂亂映弦碎發,玉簪上蜻蜓微顫,眼裡卻溢出一絲幽怨:「我不久前和文嗣公主有了過結,心裡怨恨她,才一個人離家出走,最後被人糊裡糊塗抓到這裡。你又何必去找她?說不定她還會認為我是自作自受呢。」
「什麼過結?你為何會怨恨她?」
「此事……一言難盡。」
「你現在想要原諒她?」
映弦搖頭道:「不會的。他們一起騙了我。」
「他們?哪個他們?」話一出口,孟坤已察覺自己過於急切,煞住追問,換了副喟嘆的語氣:「雖然我不清楚你究竟遇到了什麼,還是希望你能仔細想一想,究竟是誰迷暈了你。要是我倆其中一人能夠逃出去,總得為對方討回個公道,是不是。」
映弦苦笑一聲:「多說無用。也許這就是命吧。只可惜我是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兩人雙雙緘口,映弦卻暗自心跳。忽聽前方響動,一扇黑門開啟,迎面筆直走出一人。待走近了,映弦看清對方是個青年男子,華麗的裝束猶如天潢貴胄,相貌卻讓她心生涼意:青白的膚色,濃重的眉,單瞼的眼睛里是一雙烏瞳,似因蘊了不可窺的秘密而浮動不可觸的光;鷹鉤鼻下嘴角勾起隱約的笑,一股狂傲卻又陰鷙的氣息流轉周身。猶在驚詫,一旁的孟坤像是突然變了個人,竟朝男子叩拜道:「叩見少主。」映弦一驚,卻見男子揮手道:「你的任務已完成,下去吧。」孟坤答了聲「是」,便起身離去,留下映弦震驚相望。男子低頭笑道:「映弦,你若有心向明月,明月又豈能虧待你?」伸出手,主動將映弦扶起。
映弦迷惑地站起身,跟隨男子而行,穿越數道隱蔽的小門,七彎九轉,早已迷失了方向,最後進得一房間,陳設奢華精緻,一張食案上已備了佳肴美飲。映弦飢火一竄而起。男子道:「你也餓了,快去吃吧。」映弦並不移步,他又說道:「放心,菜里沒有毒。假如要你死,把你留在那兒就死了,何必多此一舉?」
映弦方走到案前坐下,見到一盤口蘑雞絲,一盤蔥燒鯽魚,一盤綠油油的芝麻菠菜,還有一碗香氣撲鼻的紅棗蒸南瓜,一碗晶瑩的銀耳燕窩。她雖吃素已久,此刻飢餓難耐,也不挑剔,就著一碗米飯狼吞虎咽,碗碟頃刻便見了底。男子皺眉道:「你這個吃相,哪裡像個姑娘?」映弦停箸忿然道:「讓你餓上三天,你倒試試?還有,你究竟是誰?那個孟坤為什麼叫你『少主』?」
她眉心蹙結,蘊著淡淡怒意。男子嘆氣道:「你這個脾氣,可真是讓我意想不到。」說罷竟伸手往映弦臉上摸去。映弦「啪」的一聲將男子的手打開,霍然起身斥道:「放尊重些。」男子哈哈一笑:「在這個地方,還沒有人敢對我陳韞這麼說話。」映弦聽到他的名字,目光在他流光溢彩的梁冠上一溜,撇撇嘴:「你還真以為你是什麼少主。」陳韞卻道:「你吃完了沒?」右手指了指西邊一扇門,「吃完的話就去隔壁洗個澡。你照照鏡子,自己臟成了什麼樣。」
映弦不由扭頭朝屋中的銅鏡看去,只見一張臉又黑又臟,髮髻歪歪斜斜,漏下凌亂的青絲,眸中毫無神采,嘴唇也涸得起了殼。心頭一嚇,便往陳韞所指處走去。推開小門,眼前垂下數匹淺紅紗簾,如片片丹雲浮飄。簾后是一座巨大的方形水池,大理石築砌,池周繞植花卉,冬季也開得甚明艷。池北以三尊龍首吐水,池面煙氣氤氳,雲卷霧徹,卻是溫泉洗浴之所。陳韞道:「你去洗吧,我在這裡等你。」見映弦遲疑,又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偷看的。」說罷關了門。映弦便將門從裡面閂住,確定拉不開才轉過身。
她穿過紗簾,走近池邊,卻見兩個侍婢打扮的少女迎了過來,穿黃衫的手捧新衣和浴巾,著紅衣的拿著一個銀皂盒,見了映弦,都盈盈一拜,同聲道:「奴婢侍奉姑娘。」映弦奇道:「你們為何要侍奉我?」黃衫婢女答道:「是少主吩咐的。」映弦追問:「你是說陳韞?他到底是哪門子少主?」兩女一齊跪地,惶急說道:「姑娘不可直呼少主之名。」
映弦只覺事情超乎想象,狐疑地望向遠方。良久,見婢女仍垂首跪地,便說道:「你們把東西留在這兒好了,不用服侍我。」兩人卻是不肯。映弦又威嚴道:「就按我說的做,去前面那扇門幫我站崗。如果有人敲門或者闖了進來,一定要幫我攔住。你們可做得到?」兩個婢女對看一眼,諾諾起身,穿過紗簾守門去了。
映弦方將衣服脫掉,梭入池中。足心一硌,卻是踩到了池底防滑的石紋。赤足走幾步,沉下去,溫水浸潤了四肢百骸,三天來的疲憊緊張頓時得緩。靠在池緣,仰天而望,聽見龍首處嘩嘩的水響,宛如良人溫柔的吟唱。池周的碧草芳花投入眼底,忽想起從枕流谷回到文嗣公主府的第一個夜晚,也是洗了一場驚奇愜意的熱水澡。時隔境遷,舊日重現,一串串淚水悄然滑出眼眶,順腮而下,入池而泯。
洗完后換好新衣,揭開紗簾,走到門前。婢女又朝映弦施禮,打開門,將她引入房中。卻見陳韞端坐案前,似在飲酒。聽到響動,轉過頭見到出水芙蓉般的映弦,不由微微一怔。兩個婢女知趣地退了下去,屋子裡便只剩陳韞與映弦。銅爐里熏香隱隱,那人點頭道:「洗乾淨了,人也更好看了。」
映弦氣惱地瞪著他:「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了吧?還有,為什麼要綁架我?」陳韞卻眯了眯眼,神色曖昧:「你連我都不記得了?」
「什麼不記得?我以前可從沒見過你。」
陳韞嘆息道:「那你說,皇帝本打算要娶你為妃,為何最後又放棄了?」映弦疑道:「什麼意思?」陳韞卻猛將映弦拉入懷中,仰頭喝完杯中殘酒,說道:「不是因為你入宮前已經跟人私定終身了么。」映弦從他懷中掙脫,滿臉通紅地問:「你究竟是誰?」
「我就是你私定終身的夫君啊。」
「呸,這不過是謠言罷了。」她一惱怒,臉頰愈紅,晶瑩的水珠猶從烏絲上一滴滴落下,浸濕肩頭,香氣如蘭。陳韞「嘖嘖嘖」三聲,乃道:「如果不是這樣的謠言,你怎能從皇宮脫身?你不該感謝我的義父么」
映弦恍然大悟。原來此人竟是韓忞的義子。前後所見所歷,突然一切都想通了。忍不住又問:「你既然是韓公公的義子,為什麼自稱少主?」陳韞笑道:「我的義父是此地聖主,我是他的兒子,自然是少主了。」
映弦猶在疑惑,陳韞又倒了杯酒,並將另一個空杯斟上,示意她入座。映弦心神不定地坐下,陳韞道:「孟坤之事,是義父授意,倒讓你受了不少折磨。既然你已通過了孟坤那一關,我便相信你的誠意。自己人,沒什麼不可以說的。」
映弦聞言暗想,盜了一幅《秉燭夜遊圖》還不夠,你們還要陷我於絕境來探得我的真實想法。冷笑的同時,又不禁慶幸自己在最後一刻意識到孟坤可能是個圈套,故而臨時改口,掩蓋了心跡。三天的饑寒交迫,迷宮被困,自己竟然挺過來了。思罷持杯淺抿,說道:「可我還是不懂,我想效力的,不過是大內最有權勢的公公,怎麼成了此地的主人?」
陳韞又笑了笑,一番品酌,這才慢悠悠地開口:「很快你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