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人自秘境歸(3)
司徒曦與伍亦清密談之際,映弦已返迴文嗣公主府。下人驚喜地問個不住,映弦敷衍完畢,徑往司徒素的卧室。敲門,進門。得到二公主許可,她便坐在換了雪白帷帳的床邊,按陳韞所示,講述自己離開西鑒十多天里的「漫遊」經歷。一片城鄉,彙集了現實的喧囂與想象的壯闊,在兩人眼前鋪展。司徒素本已病了數日,御醫診斷為血氣不足,憂思過慮而至風邪入侵、脾胃虛弱,吃了幾副葯也沒見好,整天都迷迷盹盹躺在床上,此時聆聽映弦的講述,目光卻明快起來。映弦不由唏噓:「想不到我這一出走令公主如此擔心……」
很快她獲知,就在她被韓忞迷暈的次日,司徒素接到一封她差人送回府中的信函,因字跡不似平日手筆,而人又老不歸府,心裡更加擔憂。映弦心知肚明那是韓忞找人製造的偽信,便解釋說自己那日喝醉了,手直哆嗦,寫了幾遍都不成體統,只得找了個教書先生代寫。司徒素追問她為何喝醉,疑道:「你怨恨皇弟?」映弦矢口否認,司徒素又道:「我畢竟是過來人。雖然你倆都瞞著我,我還是能猜得出幾分的。」
映弦聞言,緊繃的神經卻鬆弛下來。既然司徒曦未向她吐露實情,那就好辦多了。理順思緒說道:「公主誤會我,也誤會殿下了。殿下和我見面時雖相處甚融洽,但未曾有過什麼約定承諾。且依殿下的性子,自不會僅僅在乎我一個人。他府中的什麼蚊兒、蠅兒的,他不也一貫是關懷有加么。映弦絕不會因此便生出非分之想。再說我父母早亡,無依無靠,不敢高攀,只有王妃那樣的大家閨秀才配得上他。」
這番沉聲靜氣的解釋,倒像是在暗示,我已看透了司徒曦生性風流,並不願就此託付終身。依我這樣的家世嫁了過去,未來沒準兒會受氣,又何必自尋煩惱。司徒素聽罷神情果然起了變化,卻不知是寬慰還是遺憾。映弦便又微笑道:「公主真的不用擔心什麼。你也知我的性子,能夠管好自己的事就算不錯了。殿下是皇上如今最年長的兒子,未來可謂任重道遠,有王妃這樣的賢內助幫他,咱們也都可以放心了。」
司徒素嘆了口氣:「這太子之爭非同小可,你我其實也幫不上什麼忙。」映弦點頭道:「不過信王府人才濟濟,伍長史又對殿下忠心耿耿,加上岳丞相等人的支持,我想勝算也是不小。」忽覺失語,我一個公主府的人,又怎知伍長史對信王忠心耿耿不忠心耿耿。司徒素未覺有異,又說了一句:「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映弦心中一動:「聽公主的意思,倒像不太在意殿下是否能奪得儲位?」司徒素道:「其實皇弟的性子跟你一樣,也是個散漫的人,從小最怕就是宮裡那些戒律,為此也不知挨了父皇多少訓。」
「哦,關於這點,我倒是也有所耳聞。」
「所以有時我不免想,像皇弟這樣厭惡宮廷的人,倘若真有一天坐鎮金鑾殿,豈不是很諷刺?」
映弦微微一驚:「原來公主竟是這麼想的。只是……只是殿下恐怕有他自己的抱負吧,不想到最後壯志未酬。」
司徒素卻忽然冷笑:「是個人他就壯志未酬。你以為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就是志得意滿地離世的么?做皇帝的目標就一定比其他目標更崇高么?自古明君少之又少,暴君庸主卻層出不窮,於世於民毫無裨益,也不過是在史書中添了個名字而已。就連那些所謂的明君,又有哪個不是滿手血腥。」
她本精神萎頓,費力說完這番話,臉頰起了大片潮紅,宛若雪映朝霞。映弦一呆,未及回應,司徒素又道:「對了,你可知耿國國君薛凜的父親薛興是如何登上皇位的?」映弦茫然搖頭,司徒素頓了頓,便講出一段她從際言先生處聽得的傳聞。
當年耿國皇帝薛翰有四子,成年者唯有長子薛盛和次子薛興。薛盛謹慎好禮,但凹額齙牙,形象不佳,性子也偏優柔。薛興雖相貌堂堂,英武過人,卻素有心機,陰重不泄。薛翰認為兩人都不堪承擔重任,便一直未立儲君。後來薛興收買了皇帝的內侍,從中察曉父親已傾向傳位於薛盛,竟動了謀逆之心。一日得知薛翰夜宿行宮,便派出幾名親信侍衛混入其中,趁薛翰喝得酩酊大醉,潛入寢宮將其殺害,又矯詔誣衊薛盛意欲下毒弒帝,將其賜死,自己登上了皇位。他登基后固然實施了一系列善政,但國內敵人太多,叛亂便一直沒有平息過。薛興執政十一載,心力交瘁,乾脆將皇位傳給薛凜,自己去當了太上皇,三年後病逝。薛凜陸續鎮壓反對勢力,勵精圖治,耿國國力才逐年恢復。
映弦聽罷思忖一陣,卻又問際言先生是如何知曉這耿宮秘聞。司徒素答道:「他周遊列國時,在耿國邊境偶遇一個當年曾參與薛興弒君計劃的侍衛。其他參與者早已被薛興找借口殺掉,那人卻僥倖逃脫,逃到了耿國邊遠之地。他和際言先生十分投緣,某次酒醉后便說出了當年的這場政變。然而在耿國國內,有關薛興究竟是如何奪得皇位的,卻流傳著不同說法。」
映弦嗟嘆道:「原來如此。薛興弒君登基,雖極不道德,但他和薛凜至少還算有些治國之才。要是讓江山落到了昏暴之人手中,豈不更糟。」司徒素一瞥映弦,忽道:「那你認為皇弟可算有治國之才?」映弦心裡撲突:「這個……映弦實難置評。殿下天性聰慧善良,且還年輕,身邊若有良臣輔佐,步步為營,誰又敢保證他不能成為一代明主?」
司徒素默然不語,呼吸間有淡淡幽香,良久喟嘆:「千方百計去爭取的,未必是真心想要的。其實,他如能安心去封地為王,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如果母親在世,說不定會更感到欣慰。」
映弦聞言想起一事,便問道:「對了,我記得信王跟我同年,是新佑十五年出生的。那殿下出生的前一年,公主可知沈慧妃有沒有單獨離開過皇宮,比如游城或者探親什麼的?」司徒素奇道:「你為何這麼問?」映弦定神道:「我此次遊歷,聽到民間一樁奇談怪論。似乎這母親懷孕前倘若走動較多,更有可能懷上兒子,所以就想確認是不是這麼回事。」司徒素斂眉道:「我如何知道?我那時才一歲多。不過我外祖父母都是西鑒人,探親肯定是沒有了。至於出宮游城……母親也不是有這種愛好的人。」
「哦,我猜也是。看來這民間謬論實在不能輕信。」映弦心裡暗泛嘀咕。這慧妃天性淡泊,要說出宮跟其他男人鬼混……韓公公多半是在訛詐我,還要我偷什麼《秉燭夜遊圖》。尋思間屋裡陡亮,卻是有陽光灑了進來。司徒素忽問道:「你在宮裡這麼久,跟皇姐和你姐姐相處得還好?」
映弦心一緊,道:「在宮裡么,我多少和她倆有過一些交道。她們都過得挺好的。」
「那皇姐可還有什麼……大志?」
映弦眉頭微皺,暗想沒有不漏風的牆,恐怕她早已看出什麼端倪來了,索性開誠布公道:「不瞞公主,我曾和姐姐聊過,大公主她日後怕是有參政之想。」
「哦?參政之想?」
「元熙公主文武雙全見高識遠,映弦在皇宮時,也曾受教過幾分。她卻只因身為女子便成天被太后催著嫁人,所以向我姐姐透露過心中的煩悶。」
「那你覺得,皇姐為何不想嫁人?為何不願離開皇宮?」
「恐怕大公主是一直沒找到如意的人,便一拖再拖吧。」
司徒素垂眸自語:「如意的人……不錯,如意之人難求,可是求得了又如何?」映弦見她目光黯然,便知她想到了駙馬岳青瀾,輕聲道:「公主還是安心養病吧。過去的事已成過去,唯有珍惜眼下之人才是。從前映弦有什麼不當之舉,還請公主多包涵。」
日曜緩移,卧室里的物事都染上了光澤,比如青白玉插屏上展翅的仙鶴,又比如瓶中那枝直楚楚、黃瑩瑩的臘梅,凝聚光陰之秘,獨放含蓄之香。一別數日的對話像是一陣江南的和風回暖了映弦與司徒素的關係,彼此卸下猜疑,在這個冬季的午後,談論著男人女人、江山歷史、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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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後為冬至,皇帝駕幸南郊祭天,百官遞呈賀表。今年的冬至是在十一月二十七日,天氣比平常更冷。司徒素病未痊癒,便和映弦同留府中,與蕙衣小寧子等人閑聊,吃柳師傅做的餛飩,騰騰的熱氣融化了一腔焦思雜緒。飯後沒多久,來了個穿著陽生補子蟒衣的太監,說是奉皇帝之命前來慰問公主病情。送來一對金累絲嵌寶石綿羊引子圖簪以及司禮監特製的《九九消寒圖》。圖上梅枝蒼勁,綴有白梅八十一朵。按習俗每天塗紅一朵,待素梅盡朱,九九寒天便算結束了。司徒素接圖謝恩,又賞了些碎銀給那太監。
午後風聲漸促,映弦卻備好祭物,騎著一匹白馬,來到商與義夫婦的衣冠冢前祭拜父母。天空被彤雲壓低,冷風撻面,香燭點燃熄滅,熄滅點燃,冥錢化成紙灰在蒼翠松濤下飄飛,一股凄涼之意襲上心頭。如果我父母還在世,我的生活會是怎樣,會不會不用那麼辛苦。一轉念,倘若真是如此,我可能早就聽從父母之命嫁人,一生也不過相夫教子而已。獃想間身後傳來馬車停頓之聲,回頭一望,下車的是映雪,髮髻高挽,脂粉未施,毫無居宮的奢華之氣。她……果然也來祭拜了。
兩人相見,映雪目中閃露驚喜,走近率先問道:「一個多月未見,妹妹一切還好?」映弦不吭聲,映雪又道:「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宮裡的流言已經停歇了。」映弦卻不自覺地顫聲道:「是么?姐姐相信映弦不是貪圖富貴、背情棄義的壞女人?」映雪嘆息點頭:「這個自然。非但是我,公主也相信你。她只是未料你為了逃避皇上,竟願承擔如此壓力……公主說,說她很敬佩你。」
「呵呵,元熙公主言重了。公主為女中豪傑,映弦有什麼值得她敬佩的。」
映雪伸出手,想要撫一撫映弦的頭髮,卻被映弦倏然側身避過。尷尬地縮回手,含歉說道:「當初我和公主沒能想出好的法子幫你,致使你……致使你出此下策,姐姐我真的很過意不去。」轉臉凝視碑上刻字,又回頭道:「還望你能看在爹娘的份上,原諒我一次。」映弦見她眶紅欲泣,心中一軟,說道:「姐姐也不必過於自責。你能理解我的處境,我……也能理解你的。」映雪驀然湧出兩行淚水,連忙牽袖拭去,哽咽道:「好,那我也算放心了。」
你真的放心了嗎。她真的放心了嗎。你們是不是都太複雜了。為什麼不可以活得簡單一些。朔風凜凜,映弦悄然自問。然而很快意識到,她也早就進入到一個錯綜複雜的怪圈裡,卻不知是被動還是主動,抑或,兩者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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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豐十三年四月乙未,帝幸南郊暢和園,夜宴大醉,嘔血不止。御醫急救,察酒中有毒,追其源,竟為趙王盛指使。次日帝神失氣衰,下詔曰:「朕以眇身承天命,在位二十餘年,上下協力,以期海內清平。豈意逆子盛謀害君父,行毒酒之陰,萬死不足惜。次子興英明仁孝,幹練通達,可繼大統、保宗廟。眾卿宜儘力輔之,毋負朕願。」遂崩於行宮,壽四十六。魏王興居於內城聞詔,痛哭以致昏厥。旋蘇,依詔賜死趙王,率百官迎棺回宮,靈前即位,改元承泰。
——《列國紀.耿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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