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危樓遭暗算(1)
親情,大概也和世間諸情一樣,所賴愈多,所痛愈深。祭拜完畢,映雪車馬搖鈴遠去,地面留下悠長的轍痕,映弦佇立冢前靜靜思索。沉黯斑駁的衣冠冢像個啞士,繞了一膝枯藤野草,不計艷陽苦雨地相伴。結束這場弔奠,她便解開馬繩,跨鐙而上,馳向城西北的墳嶺。去年寒食她也曾造訪,可彼時的春和景明沖淡了生命凋逝的沉重,反添輪迴的希冀。嚴冬的體味卻大不一樣,還未抵達目的地,已聽聞悲涼的和聲越奏越強。
到達墳嶺,拴好馬,遲徐步入正在上墳的人群,目光駐留處,有舊祭的熟稔,新喪的哀慟。香燭、冥錢,花花綠綠的黍糕堆積,鋪陳一種豐盛的幻覺,死亡的豐盛。塋頭的青草枯了,成串的花兒也謝了。她忽想,其實花開是一種偶然,花謝才是必然。
「映弦姑娘。」一聲呼喚,她回首,竟是很久未見的邵歆舟,衣衫樸素,姿態孤直。她也招呼,問道:「邵公子可是來祭拜父母?」
邵歆舟搖頭:「我父母不是西鑒人,我……是來這裡看別人上墳,想不到遇到了姑娘你。」
「為何要看別人上墳?」
邵歆舟淡淡一笑:「只是在下的一個習慣而已。映弦姑娘來此地又是為何?」
映弦亦淡淡一笑:「我也是來看別人上墳的,不過不知道算不算習慣。」
他們並不問彼此理由,卻在一剎那達成默契:將觀瞻死亡作為一種排遣孤獨的方式。在永死陰影的籠罩下,生的煩苦便也能昂然承受了。憶起江舟上的初見,兩人皆感慨時光如飛,只是於映弦,這一年帶給她的衝擊和變化可謂刻骨銘心,而邵歆舟看上去則幾與從前無異。映弦問道:「有一事恕我冒昧,一直不解,還想請教邵公子。」
「何事?」
「邵公子為何一直不肯入仕?」
同樣的問題,邵歆舟早已歷經無數次詢問,從容說道:「在下無甚報國□□、經世濟民之想,此生此世能夠見賢思齊、做做學問也就夠了。再說殿下待我不薄,所賜已遠超日常開銷,我已無所他求。」
「那……邵公子可曾娶妻?夫人是怎麼想的?」
邵歆舟笑道:「我若娶妻生子,又何能如此自在?非得設法養家糊口不可,此非邵某所願。好在我尚有一兄,早就兒女成群,傳宗接代之事也不用我操心了。」
此人想法倒也非同尋常。映弦道:「公子不計較世人眼光,依自己心意行事,我十分佩服。」邵歆舟一嘆:「我所失者,亦我所得也……」忽又問:「聽殿下說,公主抱疾多日?」
「嗯,不過近日漸有好轉。」
邵歆舟點頭道:「希望公主早日痊癒。」映弦便道:「我定當轉告。」
正說著,旁側忽傳來哭喊之聲:「夫君為什麼要丟下我們?你教咱孤兒寡母的往後咋活啊!」卻是一個全身縞素的婦人,三十來歲年紀,酡顏萎落,上墳時情難自已,跪地掩口長哭。片刻又顫抖著站了起來,亂無章法地走,口裡連呼:「夫君,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已似神志不清,引來周圍人同情而又防範的目光。此人跌跌撞撞,到了映弦身邊,一見邵歆舟,愣了愣,忽然眸中一亮,大喜說道:「夫君沒死?」
邵歆舟尷尬道:「大姐認錯人了。」婦人卻咧嘴一笑,張開雙臂似欲相擁。邵歆舟連忙躲開,婦人泣道:「夫君不要賤妾了?」忽然疾走而至,迴光返照似的將邵歆舟狠狠一推。邵歆舟踉蹌幾步,左腳踩到塊尖石,足下一滑,頓時摔倒在地。映弦叫了聲「邵公子」,正想詢問,卻見一軸畫卷從邵歆舟懷中落下,自動在地上展開,竟是一幅山水美人圖。畫上遠山朦朧,近處一白衣女子執卷坐於梨樹下,姿容極清雅。映弦脫口而出:「這是……」邵歆舟急將畫卷收起,揣入懷,掙紮起身,滿臉通紅道:「告辭了。」遂邁步遠去。
映弦怔怔望了一會兒,又轉視愣在原地的婦人:臉龐掛淚,神情倉皇凄楚,不知其人究竟為誰,亦不知此生究竟何去。
日頭漸漸西墜,天色變成了淡紫,又射出搖搖晃晃的金線,夕陽下的上墳者陸續歸家。暮風走過映弦的雙肩,她最後巡視那一座連一座的墳頭,忽然起了一種生死相通的幻覺。彷彿見到那些死去的靈魂正從地下鑽出,包圍她,向她講述陰間並不那麼可怖,而陽間也並不那麼美好。講完了,便攜手共舞,以鬼魅之軀,輕盈詭譎,虛化而妖嬈,跳完了,又一條條重新撲入墳頭。眾鬼皆去,眼前還是落日下的墳嶺,黃昏里的人間。
她掙出幻像,嘆了口氣,馳馬而歸,途中猶憶今日見聞,忽然聯想到某人,一念頓萌。返家后歇息了一陣,便與司徒素共用晚膳,說自己去了趟墳嶺,遇到邵歆舟,他托自己向公主問安,卻舍了畫像之事不提。司徒素聽罷問道:「他還是在信王府,也沒擔個什麼職務?」
「看樣子是沒有。但他好像也不在乎,倒是覺得無官一身輕。」
「唔,人各有志,也不必強作一致。」
映弦小心問道:「公主平日和這人可有什麼交往?」
司徒素臉色微沉,雙眸澈如霜燦:「沒有啊,你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映弦解釋道:「沒什麼,就是看他似乎很關心公主病情……」卻被司徒素一語打斷:「他見到了你,自然出於禮貌免不了問一下。」映弦連忙點頭,又道:「是是,其他的也沒說什麼。」見司徒素神情緩和,又問:「對了公主,不知我能否再見一見際言先生?」
「你為何想要見他?」
最近發生了不少事,我心裡苦悶,想要再向前輩求教一番,請他為我指點迷津。這本是映弦心中所想,話到嘴邊卻成了:「上次一見,映弦受益良多,走時匆忙未表謝意,這次便想要再親自感謝際言先生一番,也算探望探望他老人家。」
司徒素搖搖頭:「際言先生不問外事已久,極少見客,上次相見已是特殊。現在就連我也不會再去打擾他的清凈了,你更不必掛懷。」
「真的不能見嗎?」
「緣聚緣散,何必強求。」
映弦聞言心口浮起一陣隱痛,看著司徒素淡漠如水的神情,便知她是不願自己再見際言了。映弦也只得答應,扯了些閑話,擱碗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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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夜來得很早。到了巳正,穹頂閃爍明星,人間靜謐。文嗣公主府前的一對石獅已沉睡,數裡外的伍亦清家中卻還是燈未熄,人未眠。伍長史獨坐書房,神色凝重,燭光灑於舊冊,書頁外圍顯出一片陰影。忽然聞到一縷香氣,抬起頭,原來是夫人前來奉茶。茶是司徒曦今春賜的香茗,水是上次郊遊用大缶取回的泉水,本帶點濁味,伍夫人以毛竹筧過濾,才又恢復了甘甜。夫人親自點湯分乳,盞中瑩瑩汪汪,水光碧綠。「老爺看完書了,還是早些休息吧。今兒是冬至,大家都放著假呢,老爺何必那麼辛苦?」
伍亦清接過茶,當著妻子的面喝了一口,再輕輕置茶於案。他的夫人閨名樂嫻,十八歲時嫁給伍亦清,至今恰好二十年。長女十七歲時遠嫁,兒子生得晚些,今年十四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頓能吃三碗飯。伍亦清俸祿不高,好在家中人口不多,除了妻子外,便只有一仆一婢,也算能勉強過得下去。可是妻子今年才三十八歲就已生出許多白髮,衣裳從春到冬也就那麼幾件來來回回穿,惹來對面經營一家雜貨鋪的老闆娘好幾次嘲笑。可她卻沒吐過一句怨言,默默承受,默默服侍。也正因如此,自己才更覺得愧疚。跟他一起參加會試的同鄉,有的後來去了都轉運鹽使司、市舶提舉司等肥缺部門,早已是披金掛銀,撈夠了油水;他雖無意於以權謀財,可自己出身翰林,卻在長史司里困了足足八年,無人理會。心中那股鬱憤之氣,就從沒在這間簡樸的書屋裡消失過。
伍亦清問兒子在做什麼,夫人答道:「宏兒已睡了。」伍亦清說道:「夫人也睡吧,不用等我了,今晚我有一些事情需要考慮清楚。」他的眸里流動奇光,深沉中蘊著一絲悲哀,伍夫人不免擔憂,動了動唇,卻見丈夫臉上又浮出堅毅的神情,便知他心意已決,嘆了口氣,掩門而出。
伍亦清凝視房門,良久才起身走到窗前,抬望漆黑夜空中的星斗。他沒想到今晚的星星會這麼亮,好像要洞穿紅塵,照見人間所有的邪心惡念。有無數個晚上,他都這樣心緒萬千地臨窗邀星酌月,只是今夜,心潮卻格外難平。在被星光浸滿的寂靜中,一個陰沉沉的聲音浮了起來,像一種冰冷的液體,緩緩在耳際流淌。那個聲音告訴他,他需要去做那件事。
他知道,司徒曦的猶豫不會在短時間裡結束,而他也認同:她如此離宮,斷難再入宮探秘,那麼她留在世上的危險已遠遠高於她的價值。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死了確實可惜。可她父母早逝,除了一個姐姐外再無其他親人。她的毀滅其實並不會招致太多痛苦。而我和他不一樣。那些秘密一旦公諸於世,他的命運便終結了,而我無辜的夫人和無辜的孩子,我的整個家族也會像塵埃一樣消失於宇宙。多一天,便是多一天的風險。
他會猜出這是我乾的嗎?也許會,也許不會。可是就算如此,我也義無反顧。我不能告訴他我的計劃,我必須將一切承擔:一切陰謀,一切罪惡,一切後果。沒有選擇。事後他若懷疑,也許會怪罪我,也許會傷心一陣,但有朝一日他終將理解我,也理解自己。他還是一個年輕人,在這樣的緊要關頭,必須有一個人幫他拿主意。而那個人,無奈但必須是我。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更有所非為不可。
風反反覆復地吹,星光熠熠,冬季里顯得更加奪目,就像黑暗裡的樹總顯得更加高大。在經過沉重掙扎以及內心裡對那個人說了許多次抱歉之後,長史的嘴角,終於浮露一縷殘忍的痕迹。永別了,商姑娘。但他希望此刻她還醒著,希望她也能像自己一樣看見,今夜水晶般的星光,美麗得教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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