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竹廬悟新機(3)

第四十九回 竹廬悟新機(3)

這一番言談結束,案上的報春深已變得溫涼。臘月的輕暉長了手足,盈盈攀進窗,將因風澎湃的竹濤隔絕在外,兩人對視間俱升起對彼此更多的猜測。映弦琢磨際言,按照他的年紀,必經歷過項郁之交的戰亂。從前的他會是什麼樣?是否也曾青衫當風、也曾紅顏傍側、也曾執珪策名,甚至還曾橫刀立馬?只是日月遷移,昔情舊志便在這改朝換代、多國遊歷的巨變中慢慢沉澱,變成了今天的這個人。載憶的霜發,一縷便是一個故事,爬額的皺紋,一道便是一幅風景。

春華萎謝,秋實才結。塵慮蕩滌,智珠始握。

際言的目光,饒有興味地棲留在映弦臉上,以至當耳邊傳來「請勿透露今日所談」的懇求時,他稍作思忖,便頷首答應了。她柱拐纏紗而來,受傷的原因恐怕不是像她說的那麼簡單。作為長者,未來的險惡他已警示,且不憚引射最殘酷的例箭。作為「同道中人」,他倒想瞧瞧她能下出一盤什麼樣的妙棋來。她有點像年輕時的自己,不願選那人皆可蹈的石板大道,非要擇最險的徑,登最危的山,見別人所不能望之景,哪怕荊棘叢生、惡獸藏穴、孤身上路。她註定會有不平凡的人生,也註定會遭遇不尋常的災劫,但是你無法勸說她,無須勸說她。一個人若不想無聊,便只能痛苦,若害怕孤獨,便只能庸俗。

兩人各懷心事沉默不語,一個青藍身影閃進了屋。是阿珉。徑走到書案前,將分散的紙張一一收攏疊好。忽然揀起一張,看罷問道:「先生這張還要再改嗎?」際言一瞥,說道不必了。阿珉點點頭,繼續規整。「原來阿珉也……」映弦吞了幾個字,心說我還以為他只是個倒茶的。際言道:「阿珉年紀雖小,這幾年也讀了不少書。只是我身邊也沒其他人,便委屈他又當書童又當侍童。」阿珉抬起頭,送來靦腆一笑:「先生待我很好的。」

又一股涼風進屋,幾頁紙霎時吹散在地,飄到了映弦足下。映弦彎腰拾起,卻見紙首第一句寫的是:「自盤古開混沌,鴻蒙初破,清濁始分……」心中一奇,便又徑直讀了下去——

「……日月星辰,四象具天。金木水火土,五行備地。陰陽交合,群物發形。千秋萬歲,禽獸萌生,人立於世,三才定位。燧人取火,伏羲制卦,軒轅戰神農蚩尤,尊為天子,撫萬民而度四方,顓頊帝嚳繼之。唐堯虞舜,修德政,設百揆,各族既睦,諸侯賓從。大禹治水,恩澤九州,即位建夏后,傳於子啟,家天下由此始。

啟滅有扈氏,八方咸朝。夏享國四百年,歷太康失國、少康中興、孔甲亂政等,終至暴桀。成湯興師率諸侯以伐,桀走鳴條而死,湯踐天子位,海內平定。其後伊尹攝太甲政,盤庚遷殷,武丁得傅說而中興。武乙射天為戲,殷漸衰。帝辛無道,好酒淫樂,辟重刑,虐殺臣民,人神共憤。西伯既卒,子姬發以姜尚為相,東伐,孟津觀兵而歸,終率諸侯於牧野敗紂,即位天子,國號周。

武王崩,周公旦攝成王政,與召公分陝而治,東征平三監之亂,收伏殷之遺民。諸侯皆歸周。封邦建國,制禮作樂,七年還政於王,後有成康之治。諸王相繼,穆王東征西伐,共王滅密,至厲王暴戾侈傲,國人道路以目。民畔而出奔,有共和行政。又歷宣王中興,而至幽王,以褒姒為後,烽火戲諸侯,遭犬戎攻而失救,平王東遷,周室漸衰。

東周始,諸侯以強並弱,是為春秋。鄭莊公起,周鄭交質,繻葛之戰射傷桓王,王室失勢,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齊襄失德,二弟出奔,待無知被殺,小白先入得立,為齊桓公。以管仲為相,內強國政,外結諸侯,尊王攘夷,葵丘會盟,桓公為霸。宋襄公欲效齊桓會盟諸侯圖霸,不成,泓水攻楚,以仁待楚列陣而敗。曲沃武公代翼,其子獻公滅虢虞,死後起驪姬之亂,重耳流亡十九年而歸,是為晉文公。勵精圖治,用狐偃先軫等,作三軍六卿,平周室子帶之亂,城濮敗楚而霸。后襄公悼公皆稱霸一時。秦穆公用百里奚蹇叔,結秦晉之好,復相抗,敗於崤山彭衙,轉而西滅犬戎,大辟國土,霸於西境。楚莊王以孫叔敖為令尹,國力日增,過周問鼎。邲之戰敗晉,終飲馬黃河,問鼎中原。平王無道,伍員出奔至吳。闔閭刺僚而得吳王位,以伍員為相、孫武為將,克楚都郢,威震東南。興師伐越,敗亡。夫差為父報仇,役越王。勾踐得范蠡文種之輔,卧薪嘗膽而滅吳。春秋近三百年,國兼戰頻,諸侯爭霸,封建制潰。

至智伯滅族,韓趙魏三家分晉,戰國七雄方興,各運籌畫策,變法強邦。初,魏文侯禮賢下士,人才多歸之。李悝改革,盡地力,善平糶,魏綰三河之樞,重於天下。然至武侯失吳起,惠王失商鞅,以龐涓為將,連年作戰,國力疲敝,遷都大梁,一蹶不振。田氏代齊,侵魯伐宋,四面擴張。威王即位,初不理政事,招齊民動亂,后則整飭吏治,明定賞罰,用鄒忌田忌等,復強盛,敗魏,合縱抗秦。秦穆連晉,獻公圖強,孝公發憤,納商鞅而變法,廢井田,重農桑,獎軍功,用重刑,秦由是富強,略定關中,奠統一六合之基。蘇秦遊說諸侯,掛六國相印,成合縱抗秦之盟。張儀相秦,破縱連橫,秦益強,北滅義渠,南並巴蜀。關東諸侯爭割地以賂秦,自相殘害。趙武靈王起,抗秦不屈,倡胡服騎射,滅中山,逐北狄,武功卓著。然竟死於沙丘宮亂,所謀終成泡影。惠文王用平原君、藺相如、廉頗、趙奢,一時稱強,為秦東進之勁敵,獨撐一隅。奈何孝成王拜將趙括,致長平之敗,趙遂衰。至幽繆王殺李牧,自毀長城而國滅。燕昭王立,買馬骨而樹令名,天下賢士紛赴。以樂毅為將,下齊七十餘城,惠王時遭田單離間而奔趙,齊地遂復。燕王喜即位,太子丹在秦為質,逃還,使荊軻刺秦王嬴政,事敗被殺,燕亦亡。楚國初以吳起變法,露稱雄之勢,至威王而至鼎盛,起山連海,佔據江淮。懷王初用屈原陳軫等,猶能守成,以公孫衍行合縱,推為縱長。後起佞幸小人,誤信張儀,與齊秦戰,國土淪喪。扣於武關,歿於秦地,楚國衰敗。韓昭侯用申不害為相,內政修明,成小康之治。終因地少勢弱,為秦首滅。

秦至昭襄王,以范睢之策,遠交近攻,擴張至極。南路伐楚,誘執楚懷王;復用白起,破楚拔郢。中路伐韓魏,滅其精銳。北路伐趙,長平之戰坑趙卒四十萬。陷洛邑,俘周赧王,取九鼎。異人子楚質於邯鄲,為呂不韋所謀,終歸國即位,是為庄襄王。誅東周君而敗於信陵君。薨,子政即位。殺嫪毐、囚趙姬,放逐不韋,總攬朝政。開鄭國渠,以廣灌溉;用李斯尉繚,以強國政。其若蒙驁、王翦、李信、王賁等猛將如雲,疾進鯨吞,逐一滅六國,統一中原,嬴政稱始皇帝。

春秋戰國,思潮馳涌,諸子百家,各引一端。儒有孔孟,道有老莊,法則韓非商鞅,兵推孫武孫臏,墨翟創世之顯學,又名家、農家、陰陽家、縱橫家等,眾說紛紜,經緯乾坤,後世莫能比肩。而至暴秦,獨尚法家,絕言路,百家爭鳴一去不返矣。」

……

.

其後更有自秦至宋的簡史,映弦讀至此已是感慨萬端。忽想到一事,詫異地望向際言,觸碰對方的目光,是如此意味深長。她心念如潮,啟唇說了一句話。際言笑笑,也說了一句話。她恍然而悟,心中一點清光探破盲田,點頭說,確實如此。

步出涵翠居,陽光攜著清新的竹香飛了過來,映弦暖意融融一路走到雙湖,光珠正星星燦燦地在湖面跳舞。她巡視湖岸,瞅見鳴玉靠在一棵碗口粗的方竹前打盹,便踱過去將其喚醒。兩人相攜走出竹林,等了一炷香時間,馬車按約而至。坐進車廂后映弦問道:「如果公主已回府,問起我的去向,你便說陪我去了如意市可好?」鳴玉目露猶豫,映弦又嘆道:「要是二公主知道我來這個地方,一定會責罵我。她責罵我,我的心情肯定就差。心情差了,身體就不容易恢復。身體老恢復不了,你就得……」鳴玉連忙打斷:「姑娘別再說了。你讓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

兩人返回公主府,司徒素尚未歸家,又來探傷的映雪卻在府中等候多時。聽聞映弦是去如意市,揣其傷勢大有好轉,頗是欣慰。映弦悶然道,雖說如此,每天也須盡量休養。映雪便扶著映弦去往卧室,又扶上床,拉好被子,這才絮叨宮中動靜,三言兩語后說到了元熙公主欲招駙馬的消息。映弦渾身一顫,問道此事當真?映雪點頭:「當真。」

映弦呆怔半晌。她……終於要出嫁了。原來夢非夢,夢為真。

映弦問:「駙馬是誰?」映雪搖頭道:「此事還沒確定,公主也沒透露她中意什麼人。不過應該就在開春了。」映弦輕哦一聲,心已無端凹陷了一塊,幽黑涼水暗積。又聽映雪嘆說:「她嫁人了,那我也快嫁了。呵呵,從前我就想,我們這個年齡還未出嫁,放在民間簡直不可想象。」

「那姐姐自己究竟想不想成家?」

「我……只是不知嫁給誰罷了。」映雪微微側身,垂首搓捏衣角,紅暈在頰,悵惘在眉。

「姐姐可有什麼意中人?」

淡渺茫然掠過映雪的眼眸,搖搖頭,「沒有……你呢?」

映弦苦笑:「沒有。」或許曾經有。

映弦用目光勾勒眼前這張肖似的面孔,她們果然是、曾經是、現在仍然是姐妹。這,算不算一出生便必須接受和承擔的事實?長長的沉默里,各自所歷之事,又各自被兩人記起。猶在感慨,映雪已轉移說道:「昨日聽公主說,朝里有新的消息。」

「什麼消息?」

「酈國的南平王喬宓緻密函想要投奔郁國,皇上正與朝臣商量是否收納。」

酈國,那不是郁國的敵國么。對了,那個吳過,公主說我曾經想要跟他私奔,似乎也是來自酈國。而這個人,我卻始終毫無印象……

她本對酈國舊事頗有了解,此時邊聽邊問,總算釐清了這次喬宓投郁的來龍去脈。卻說酈國先帝年老體衰之際將大政交給了皇后杜氏。杜皇后育有兩子,喬宓為皇長子,幼時便被立為太子,皇后卻更偏愛少子喬武,早有了廢長立幼的念頭,主政后更是努力扶植少子。她先是捏造罪名殺了朝中一批大臣,尤其是支持太子的重臣,而之所以濫殺無辜,是為了掩飾自己拔除太子臂膀的真實目的。接著又助喬武逐步掌握了軍政大權。朝臣看到風向不對,又攝於皇后之威,便明裡暗裡都與皇次子交通,喬宓因此一步步被架空。他顧慮自身處境,六年前便主動將儲位讓給了弟弟,去南平做了一個閑王。

喬武此人極善偽裝,當年之所以能一舉奪儲,靠的便是在母親面前極盡孝行,暗中又賄賂了父親的妃嬪內侍,屢屢構陷喬宓,導致喬宓失愛於父母,最終被迫讓位。然而喬武登基沒多久便暴露了本性。杜太后不久病亡,他更是荒淫好色,重用奸佞,乃至君子喋血,時局昏晦。他疑心甚重,又派人監視其兄在封地上的一舉一動。喬宓日夜擔心難逃其毒手,終決定棄酈投郁。

映弦聽罷問道:「那皇上到底願不願意接納?」映雪道:「依公主之見,郁酈交惡多年,邊境衝突不斷,現有敵國舊儲前來投奔,納之正好可以樹威示德,為何不納?恐怕很快就會派隊親迎了。」映弦點頭說:「此話在理。」

*****

咸安十八年,杜后秉政,雍王武勢張,二十年春三月授天下兵馬大元帥。太子宓戚戚不自安。二十一年秋八月,上疏請帝曰:「皇子大元帥殊勛異績,仁德君子,宜承儲位。臣德薄能鮮,難堪重任,願備藩國。」帝許之,宓遂之南平為王,杜后曰善。

——《列國紀酈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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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宇遙塵(第一卷最新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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