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帝姬情何屬(1)
一場鵝毛大雪降下,永瑞二十年的臘月已告尾聲。元熙公主司徒嫣在幽夢軒中倚窗而望:路,切開皚皚白雪往前延伸,殿宇的金冠換作素帔,雄姿頓斂。灰空無垠,彤雲向四方浪奔,衰枝撲簌頷首,灑落銀淚。新的一年快要來了。她的獨身生活也將結束。父親和祖母不斷用逼迫的言辭織成的大網,從十八歲起便罩在了她的身上,逐年逐寸收縮,扼得她難以呼吸。今年,她必須掙脫這該死的網,去開啟人生新的篇章了。所幸一個合適的人選已漸漸敲開冰湖,在心頭浮升,使她不必過於擔憂,那迎自己上花轎的,會是一個陌生而無用的身影。
母親臨死前的叮囑猶縈耳畔,但一歲歲華年流度,司徒嫣卻認為,人生的意義也並非只為了求得一個有情郎。夕光如水的黃昏,夕光如水灑遍景陽齋的樓宇,她乘著想象的雲毯,騰空而起,飛出宮牆,轉悠飄蕩在西鑒城。一扇扇侯門,一座座麗宅,馳望而去,失望而歸。他們都很好,但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除了妝台上的銅鏡、紫光瑟瑟的截風劍以及她自己,孰又能察?
然而,對某人的追蹤觀察,卻漸漸演變成司徒嫣今年一項重要任務。年末審視,結果比她預計的還要滿意。念頭經過多日的琢磨,早已晶亮圓潤。時至今日,她決定向連若萱吐露這樁心事。
走進連惠嬪所居的曙影宮,見她正逗弄懷裡的次子,身穿五雲翔鸞織金錦襖,像一朵橘紅火焰燃燒於卧榻。小皇子百日後已被永瑞賜名為司徒晟,跟司徒昊一樣,日常由乳母照應。只是連若萱母愛難抑,求得皇帝應允,每日總會抽時間和兒子單獨相處一陣。此時連若萱拍著懷中肉團,口哼小曲,柔情在眼底款款流動。聞得步聲,一看是元熙公主,便將司徒晟遞給宮女鏡顏,自己起身相迎。司徒嫣含笑說道連姐姐拘禮了,挨著她身側坐下。連若萱轉頭囑咐另一宮女:「你去盛一碗紅豆羹給公主嘗嘗。」
宮女依言離去,不一會兒便將冒著熱氣的甜食奉上。司徒嫣舀了一小勺,送入口,眉尖輕挑,咂了咂唇,似是回味無窮:「一碗小小的紅豆羹,曙影宮也比景陽齋的滋味好上許多。」閃爍的眼波飄了過去,「連姐姐的日子,是越過越甜蜜了。」連若萱笑道:「哪裡。不過是有了昊兒和晟兒,覺得肩頭的責任更重了些,也不敢虧待自己。」司徒嫣將碗放於案幾,回頭道:「正是。兩位弟弟多和母親親近才好。」連若萱又問:「公主這次來可有其他事?」司徒嫣方說出此次到訪目,卻是為婚事而來,「希望連姐姐在父皇和皇祖母面前能為我美言幾句。」
連若萱聞言卻詫異說道,就在昨日,三公主也同為此事找過她。原來司徒沁去壽慈宮問安,在門外偷聽到了太后與鄧公公的談話,才知太后正在為她物色駙馬,而口中的人選不是這個公便是那個侯的兒子,她卻一個都沒見過。心一涼,門也不敢進了,返回玲瓏齋忐忑了一上午,午膳后便去求見連惠嬪。連若萱方知司徒沁對太后定下的人選甚不滿意,想讓自己幫她說話,將她嫁給意中人。
司徒嫣問道:「那她的意中人姓什名誰?」連若萱道:「就是去年菊園比劍、打敗公主的紀凌荒。」司徒嫣心頭一震,這答案實在出乎意料,又問:「他們……他們的關係是何時開始的?」連若萱道:「聽三公主的意思,去年紀凌荒應召進宮授劍,悉心教授,她已是芳心暗許了。後來好幾次出宮,都跟紀凌荒見過面。十八歲生辰那天還專門去金吾前衛聽紀凌荒講兵。兩人應是有過不少接觸。只是沒想到,三公主這就認定要嫁給這個人了。」
司徒嫣蹙眉默思,說道:「連姐姐已答應替皇妹說話了?」見對方點頭,便道:「我有一番話,也要對連姐姐說上一說。」連若萱道:「公主只管講。」司徒嫣便附耳過去,說得連若萱神色變化不定,末了嘆道:「我明白了。此事我定當儘力而為。」司徒嫣微微一笑:那就拜託連姐姐了。」致謝後起身告辭。
出得曙影宮門,一陣風迎面勁吹,卻吹不散適才悄然凝集的煩悶。大雪初停,天地異常冷寂。她放目環望,但覺自己像是一隻伶伶然的螞蟻,爬行在蒼茫大地,四維空靜,毫無友聲。舉步而行,經過連綿的瓊樓玉宇,遇見一張張年輕面孔,俱帶著恭敬而僵結的表情向自己行禮。她早已看夠了,卻也只是像往常一樣微笑點頭。不錯,他們有他們的面具,她也有她的。兩相映照,兩相成全。
她煢煢獨行,走到距離司徒暉所住的咸福宮不遠處,匆匆閃過一個小黃門的身影。仔細一看,卻是在咸福宮服侍多年的小賀子。心念一轉,將其攔住,問道:「什麼事這麼急?」小賀子看清是司徒嫣,當即屈膝參拜,答道:「殿下說有本書落在了宸妃娘娘宮中,差了奴婢去取。」司徒嫣又問:「為何殿下的書會落在宸妃娘娘宮中?」小賀子回道:「因為宸妃娘娘時常召殿下去她宮裡,考教他的學問。」
「哦。」司徒嫣仔細審看小賀子。見他十六七歲,唇紅齒白,身形略胖,奔跑后額頭和人中滲出細密的汗珠。兩隻眼睛倒是亮若點漆,是個聰明人的面相。便問道:「你在咸福宮裡有多久了?」
「有六年了。奴婢進宮后就一直服侍殿下。」
「剛聽你說宸妃娘娘常常考教皇弟的學問,那皇弟平時讀書讀得怎樣?」
「殿下聰明好學,宮裡的人都知道。夫子都說他能夠舉一反三,融會貫通。」
呵呵。司徒嫣迸出一笑,搖頭道:「可惜,可惜。」小賀子覷向司徒嫣,見她臉帶嘲意,心一窒,戰戰兢兢地問:「敢問公主,什麼可惜?」
司徒嫣彷彿自語:「算了,孤要說出來,有人聽到了免不了嚼舌頭,說孤教唆下人。」
「奴婢發誓,今日的話絕不向第二人透露。」
司徒嫣見他神色焦急,遂輕聲問道:「你服侍皇弟這麼久,他可算器重你?」
小賀子撓了撓頭:「器重奴婢不敢說,不過要是殿下哪天有點壞脾氣,奴婢勸說幾句,他總是能聽的。」
司徒嫣點頭道:「皇弟年紀小,你又是他身邊最近的人,自然什麼事都賴著你。」見小賀子微露得意,又說道:「可是他長大了呢?周圍那些先生,恨不得團團圍著他,灌輸那些老掉牙的東西,讓他只知讀書,不知玩樂與放鬆。唉,這麼做對小孩子本身就是一種摧殘。長此以往,皇弟眼裡便只有那些夫子,你又處於何地?」
小賀子從沒考慮過此節,發了一陣懵,方醒悟道:「公主說的是。」又小心問:「那公主說我該怎麼辦?」司徒嫣忽然彎腰抓起一把雪,在手中捏成團,往遠處猛一擲:「小孩子么,讀書固然少不了,不過該玩還是得玩。整日蜷在書齋里,以後弄成了個弓腰駝背的書獃子,你說父皇能高興么?」小賀子道:「自然……不太合適。」司徒嫣緩緩說道:「人便是這樣。讓他做一件事做習慣了,他就會越來越適應,越來越喜歡。讀書如此,習武如此,玩樂也是如此。他做這件事的精力多了,做那件自然就少了。跟這個人密切一些,跟那個人自然就疏遠一些。」小賀子腦中一亮,喜道:「公主的意思是,讓奴婢……?」
「噓……」司徒嫣豎起左手食指,置於微微啜起的紅唇間,搖頭道:「賀公公,一個明白人,心裡明白就好,不必什麼話都說出來,重要的還是行動。」鹿皮靴尖摩擦著雪地,鞋面所綉金絲菊怪異地閃爍,「皇弟年紀尚小,心思單純,誰對他好,他便會對誰好。這從小陪他長大、和他同甘共苦的,他自然會記一輩子。賀公公你說是不是?」小賀子連聲說「是」。司徒嫣嘆了口氣:「你去吧。皇弟還等著你,可別讓他等久了。還是那句話,人必自助而天助之。」
小賀子恭敬施了一禮,邁步而去。風雪又起,空中自顧自地打鬧,將他的背影逐漸埋葬。熙公主忽然啟唇輕哼:「紅羅裳,鳳凰釵,九月菊花遍地開……」歌聲止,一絲凄涼的微笑噙雪銜上了嘴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