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帝姬情何屬(2)

第五十回 帝姬情何屬(2)

小賀子跟司徒嫣道別後,便迎著風雪徑往寧霞宮走去。途中卻不斷回味元熙公主之言,越想越以為然。他賀甲本是窮苦人家出身,十歲時家裡迫於生計,將他送到凈身師那裡去勢。輾轉到京城,託了一名老太監領他進宮。入禁城后便分到咸福宮裡照料三歲的小皇子。這麼六年下來,看著司徒暉一天天長大,是仆亦如兄。司徒暉那些小性子、小愛好,除了曾經的乳母冒氏以外,恐怕沒有誰比他更熟悉。而自從冒氏出宮,他便成了司徒暉最親近的人。小皇子凡遇疑難,連母親也不問,卻總會找自己商量法子,詢東問西,每每得悟,挨一起嘻哈打鬧更是家常便飯。

不過,自從兩年前司徒暉開始正式讀書後,不得不收了頑心,老泡在書房,念他的四書五經。稚嫩的嗓音,古雅的微言大義,升降回縈於咸福宮的廊柱間,賀甲暗地裡覺得不無滑稽。只是宸妃常常展冊考問,所答無不滿意。除了讀書,端王又愛在庭院引弓,微眯著眼,向著高高的靶子放箭,一矢奔去,勢若霹電,中的處采聲雷動。有時宸妃見他太過投入,勸說幾句,司徒暉便道:「太子哥哥文武雙全,孤也要學他的模樣。」宸妃尷尬一笑,摟著司徒暉悄聲道:「這個道理你知即可,以後不必說出口,明白么?」

然而,宸妃畢竟恩寵不衰,司徒暉又甚得聖上歡心,遠超宮外的那個信王。咸福宮上上下下,早就將主子看做是未來的儲君。只是宸妃專門告誡,在其他宮人面前絕不可露輕狂之態,這才收斂了不少。

賀甲心想,幸虧今日元熙公主一語點醒夢中人,否則日後自己的位置還真不清楚該往哪兒擺。回想往事,不知是出於寒冷還是興奮,走一路顫慄了一路。進得寧霞宮,向宸妃稟告自己是奉殿下之命取回上次落下的《孟子》,說是明日先生要提問。宸妃想起此事,叫內監找出來交給賀甲,叮囑了幾句。賀甲哈腰應諾,攜書而去。

回到咸福宮,卻見司徒暉正在花園堆雪人。幾個內侍陪著,你一把我一握,拍拍打打,捏了又敲,地面已聳出一匹伸頸遠眺的小馬的形廓。司徒暉神情歡喜,指著小馬對左右道:「這是孤的紅霜,哦不,該是白霜。」賀甲碎步上前,將書奉於司徒暉身前,朗聲道:「殿下,《孟子》取回來了。」司徒暉一瞥封皮,神情驀然黯淡,嘆氣道:「不錯。明日先生要考裡面的一段,孤可得準備準備。」剛站起身,便有內監將其衣服上的雪粒一一拍落。賀甲卻道:「書已取回,殿下也不用急這一會兒。現在積雪正厚,玩玩打雪仗可不有趣?要是待會太陽出來了,怕是得化了。」

一抹遲疑染上司徒暉的臉龐,賀甲趕緊朝周圍內監使了一把眼色,其餘人便紛紛附和,有的已蹲下去捏雪團,賣力攛掇:「殿下試試吧。」司徒暉見他的雪團造得圓滿厚實,不由動了心,點頭道:「那行,你們分成兩隊,先打給孤看看。」四個內監便應聲而列,賀甲也進屋放書。返回時已看到四人你來我往,毫不留情互相投擊,雪團砸在身上便爆散一大片,口裡哎喲不住。司徒暉站一旁興緻勃勃地觀戰,擊掌歡呼,臉蛋通紅。賀甲暗自吁了口氣,心說小孩子畢竟還是小孩子。忽然一個雪球從東南剛好飛到司徒暉腳邊,司徒暉便彎腰拾起,朝著東南角的小洪子猛扔了過去,正中他的鼻樑。雪團立崩,小洪子捂著鼻子慘叫一聲,幽怨地看了司徒暉一眼,嘟囔:「殿下力氣可真不小。」司徒暉哈哈大笑,又俯身自個兒捏了一個雪球,環視四周,像獵豹尋覓獵物,眼裡跳躍興奮的光簇。視線觸及賀甲,騰出一隻手招了招:「小賀子,過來跟孤一起玩。」

賀甲高聲道:「遵命。」便利索地捏了個雪球,捧在手裡,大步流星走入隊伍,擺出迎戰之姿。還沒反應過來,背後已被偷襲,便扭腰喝了一句:「急什麼?殿下還沒說開始呢。」卻忍不住將手裡雪球朝襲擊自己的小唐子一扔,被小唐子錯身閃過。一呆,又急急刨雪籠團,造出新球。司徒暉響亮宣布:「大戰——開始!」眾人紛紛出手,松鼠一般亂竄。司徒暉也東躲西擊,連中數下,咯咯直笑,毫不在乎雙手凍得紅里透紫。在場者越玩越起勁兒,室內其他人聽到聲響也出來瞧熱鬧,司徒暉一聲命下,便都嘩啦加入了打雪仗之列。臘月二十六日,咸福宮的花園,雪球如連珠炮,南飛北撞,尖叫不斷,笑聲不絕,歡樂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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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積雪未融,大地如踏遍四海的白衣俠士,衣角袖口都泛起溫柔淡黃的光澤,像是被一種古老的熏香熏過,寂寂涼涼,卻又安穩靜謐。一道接一道風笛輕響,追逐著破開藹藹暮色,將宮城禁忌的氣息傳遞於宮人警覺的耳畔和鼻端。琉璃燈按時升起,咸福宮的司徒暉因和賀甲等內監玩耍得太累,進完晚膳再無精力讀書,便由宮女服侍著早早上床就寢,睡夢中迷糊地咕噥:「小賀子,孤明日還要跟你玩打雪仗。」

曙影宮裡的主子們卻還個個精神抖擻。三歲的司徒昊坐在連若萱身邊拍一個皮球,看著掌下之物蹦了落,落了蹦,好奇得直撓頭,又時不時朝母親懷裡的小肉團投去嫉妒的一瞥。連若萱一邊拍哄司徒晟,腦海里卻迴旋白日司徒嫣的囑託,思忖該如何向皇帝開口,時不時朝屋門投去期盼的一瞥。也算她走運,剛到亥初二刻便有公公知會,皇帝今晚駕幸曙影宮。連惠嬪心中一喜,柔聲說知道了。當即讓宮女將兩個皇子接走。自己沐浴更衣,全身芳香。

永瑞進得宮中,見連若萱柔軟的軀體裹在薄紗里,青絲猶沾著水滴,若一縷海藻貼附在白潤的臉頰邊,雙眸波光粲粲,心思也不禁動蕩起來。只有他和她知道,每次的承幸都省去繁縟的禮儀,直奔歡境。這是過往的女子都不能帶給皇帝的體驗。在白日,她青春而低調,在夜裡她青春而大膽。皇帝已開始衰老的龍體先是在宸妃,后是在惠嬪身上找到了回春的感覺,每一個細胞都如飲佳釀,酣暢淋漓。而連若萱從這個比她年長二十四歲的男人處得到的,卻不僅僅是夫妻之情。不錯,他還能給予她一種父親般的愛,這是她七歲起便缺失、一直嚮往和不斷回味的東西。她愛極了他斑白的鬢角,深沉的眸光,若隱若現的魚尾紋——那些她還只是乾清宮一名低級宮女時便已仰慕卻不敢覬覦的美好。

日後她時常憶起,在被掌事宮女罰去提鈴的那個傍晚,她正步徐行,手中迴響「天下太平」的鈴聲,聲聲如訴。從此宮門到彼宮門,看紅牆凄艷地退卻,殿宇飛檐似浪峰聳立,神情的憂鬱如出一轍,直到他經過她的身邊。斜陽西下,她的美麗和哀愁一下子綰住了他,令他側目而視,從此改變了女孩的人生。這場邂逅只是偶然,後來的承轉卻不是。連若萱深知,自己能像一條青藤一步步攀進他的心田,分得一杯寵愛,都要歸功於她的指點。於是今夜,像往常那樣喝完樽中美酒後,連若萱開始履行自己對司徒嫣的承諾。

她的演技向來不差,她的心意其實又真真切切,所以皇帝對她是不設防的。說了些閑話后,連若萱一副靈光乍現的模樣問起兩位公主的婚事,「皇上是否有了主意?」永瑞便說,這一陣子一直和太后在商量這件事。沁兒也還罷了,嫣兒……卻讓人傷腦筋。連若萱笑道,妾倒是覺得,有個人作元熙公主的駙馬再合適不過。

誰?

就是去年秋天在菊園中打敗公主的紀凌荒啊。妾聽說他現在已是大都督府的都督僉事,也算配得上咱們公主了。

唔,你為何這樣想?

公主心高氣傲,全天下的男子都不放在眼裡。唯有這個紀凌荒,曾在她引以為豪的劍法上勝了她。妾是女人,妾明白女人的心思。

什麼心思?永瑞問后也是一笑,道,不錯。

就像妾對皇上一樣……連若萱微微低頭,餘光斜掃,紅雲盛開於雙頰,是燈光下連綿不竭的明艷風流。

永瑞瞅著她嬌羞又依戀的模樣,說,朕准了,就聽你的,將嫣兒許配給紀凌荒。

連若萱竊喜。沒想到皇帝會答應得這麼爽快,自己備好的理由都還沒展開呢。她總算切切實實投桃報李了一回。大公主聞訊定會十分歡喜。她激動地伏在永瑞的懷裡,五根纖細白嫩的手指一下下摩挲他的胸膛,即刻將他點燃。

連惠嬪怎知,即使司徒嫣不拜託她,她不向皇帝提出,永瑞業已做出了同樣的決定。他鬆弛的眼皮底下目光透徹,很清楚郁國只有一個人可以尚他的元熙公主。作為父親,他也想成就一段兒女佳話,就像當年他成就司徒煥與民間少女林追燕的好事;儘管藏在這堅貞姻緣背後的,本是一樁必須永恆沉沒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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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宇遙塵(第一卷最新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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