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帝姬情何屬(3)

第五十回 帝姬情何屬(3)

親事既定,連若萱次日一早便去了景陽齋見司徒嫣,告知這番喜事。講述時不自主地頻頻提起皓腕,輕抹前額,像是昨晚大費了口舌、觸犯了天顏,才讓皇帝相信紀凌荒是元熙公主夫婿的不二之選。本以為司徒嫣定會喜上眉梢,可對方僅淡然一笑,提壺斟茶說道,有勞連姐姐了。

連若萱飲了茶,卻長嘆一聲。司徒嫣一問,便答說現在不知如何安撫雲瑤公主。畢竟對她承諾在先,倘若皇上宣布賜婚,三公主一氣之下跑去質問,事情可就不好收場了。司徒嫣尋思半晌,終想出一番對司徒沁的勸解之辭,傳達過去,又說自己也會讓映雪加以配合。連若萱聽罷點頭道:「還是公主考慮得周全。」

走出景陽齋,入鼻一股沁脾的花香,臘梅正在枝頭章法全無地開,被風吹得整枝整片的晃,凝結的香氣於剎那流散。連若萱徑往司徒沁所居的玲瓏齋,遙遙望見三公主坐在窗邊,手指輕撫一把雪亮長劍,從劍尖分分寸寸移至劍柄,又哧然溜到劍尖,樂此不疲地重複,嘴角猶掛一絲笑意。待她走近,司徒沁驀然回過神,忙將其迎了進來,問道惠嬪到訪所為何事。連若萱便開門見山說道:「今日是來向公主賠罪的。因為關於這紀凌荒,皇上早已有了考慮,要將元熙公主嫁給他。」

司徒沁臉色登時沉了下來,含一絲恚意擊問:「為何是我姐姐?」連若萱忙勸三公主切莫生氣,解釋說:「公主年齡大了,老呆在宮中也不是個辦法。畢竟她是皇上的長女,明年能嫁就得嫁了。你也知道你姐姐,普通人如何瞧得上?要是隨便許配給誰,婚後鬧了矛盾,誰來收拾?這紀凌荒既直接勝過她,又立了不少功,想必公主是願意的。」

司徒沁哼道:「她願意,那我呢?紀凌荒也教過我劍法,父皇為什麼就不考慮了?他……他還是那麼偏心!」連若萱道:「公主年紀畢竟還是小那麼幾歲,等大公主成了親,皇上自會為你考慮佳婿。」司徒沁搖頭:「我不要其他人。」連若萱微微一驚,柔聲又勸:「公主何必如此執著?再說,你真的了解此人么?」三公主的眉梢沾上淡淡的怒意,兩片櫻唇瞬息失去了丹華,迸出一句:「我不了解他,我姐姐就比我更了解么?

連若萱只得道:「這個我也說不好。只不過皇上心意早定,而且私下跟紀凌荒提起過,算是……算是已為兩人指婚了。君無戲言,豈能讓他收回?也正因如此,我才沒再向皇上提你的事。」一雙妙目含歉帶疚望著司徒沁,「我當時不敢為公主強爭,所以特意向公主賠罪。」司徒沁仍不死心:「父皇跟他談,他自己就沒說點什麼?比如,他之前是否已有中意的女子?」連若萱搖了搖頭:「既然是皇上指婚,他怎能不接受。而且聽皇上的意思,他似乎是求之不得呢。」司徒沁臉色蒼白,長劍鏗然一聲落地,喃喃自語:「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利器吻地時連若萱下意識地移足,繼而彎腰拾劍,放回案上,說道:「站在皇上的立場,這事也不難想通。畢竟紀凌荒是個不得多得的人才,現在又任職於大都督府,皇上以後還想重用他,讓他領兵出戰呢。咱們跟漠月族,恐怕不出幾年就得有場決戰。現在將元熙公主許配給他,其實也是為了籠絡。」忽又眨眼喟嘆:「戰爭無情,管你是小兵還是將軍,沙場上隨時都可能丟了性命。若考慮這一點,公主不嫁給他也是件好事。」

司徒沁忿意未銷,說道:「既然他對我並無情意,當初為何……為何又……」臉頰飛紅,聽見對方追問,便一咬銀牙,道出花園幽會之事。連若萱聞言一怔,轉瞬卻又笑道:「公主真是誤會了。他既然說只是為了償還人情,恐怕也沒有太多的考慮。」司徒沁連聲冷笑:「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告訴父皇,說紀凌荒挑逗我在先,移情別戀在後。我倒要看看,父皇會如何處置此人。」連若萱急道:「公主不可。」司徒沁氣鼓鼓地問:「為何不可?」惠嬪定神說道:「若公主如此告發,固然破壞了元熙公主的婚事,毀掉了紀都督的前程,恕我直言,也敗壞了公主的清譽,實在是件三敗俱傷之事。你真打算這麼做?」

對面的少女張了張口,眸中掠過委屈的雲彩,髻邊的玉葉金蟬簪微微打顫,彷彿不平而鳴。連若萱又正色道:「事有輕重緩急,情也有大義小愛。皇上考慮的,是讓紀凌荒為國效忠,人盡其才。公主若挾私報復,別人看來,說小一點,是心腸狹隘,說嚴重一點,便是置國家利益於不顧。」司徒沁呵呵一聲道:「我不是我姐姐,她成天考慮什麼國家大事、民族大義,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想要一個喜歡的人而已。」連若萱噌地站起,聲音里添了絲冷凜:「怎麼跟公主沒關係?虜禍不定,邊境不寧,公主就能高枕無憂安享太平嗎?」

司徒沁從未見連若萱如此嚴肅,怔愣得說不出話,連若萱慢慢坐下,放緩了語氣:「不管怎樣,此事皇上已做出了決定,斷無反悔之理。皇上的每一步其實都是為了咱們大郁子民。你我既是皇室中人,是他最親的人,自應為他分憂才是。這個紀凌荒,固然算是一表人才武藝不俗,但對公主而言,也並非無可替代。咱們好生尋尋,說不定有更適合公主的。何必為了此事觸怒皇上,又傷害了與元熙公主的姐妹之情呢?」

司徒沁聽得無從反駁,只能頹然而坐,咬著唇將臉側向一旁,眼圈卻已泛紅。連若萱見狀便拉過司徒沁的右手,柔聲道:「宮中所有人都知,雲瑤公主和元熙公主都不是那糾結於男女之情的俗女子,自然更不會為了個男人鬧得失了身份丟了親情,是不是?」

司徒沁沉默不應,最終點了點頭。連若萱方鬆了口氣,再加安慰叮囑,起身告辭。剩下司徒沁獨留在屋,因回憶而洶湧的思潮終究慢慢平復下來。風衣披上,雪帽戴上,放劍入匣,步出玲瓏齋。

這大雪初停的暮冬,空中飄流著臘梅的清香,卻因自己這番不得不舍的捨棄而變得孤獨而變得冷峻。但舊事已過,舊情難現,鑿了幾百個日夜的希望之牆最後漏下的不過是一縷灰敗絕望的光束。她不禁自嘲地抽了抽嘴角,把即將溢出的淚水逼回眼眶。

她想起她,自己的親姐姐。她忘了自己究竟是從何時開始活在她的陰影之下,記憶模糊到不忍面對。她很早就知曉,姐姐的聰明,自己永遠也追不上;姐姐的志向,自己也如霧裡看花,朦朧難解。自己能把握的,不過是竭盡全力爭取一些親人的信寵,在深宮中不至於那麼孤單可憐。但最終,她還是敗給她了。她的短促倏忽的愛情,或許只是青青白白的相思,還沒開花就已萎地;細葉如煙,飄萍無根,零落的骨朵,無須葬香。

司徒沁意興闌珊地遊盪,左足踏雪,右足踐石,四望俱白,一步拖一步走到了清凈湖邊。卻見映雪獨坐長廊,惆悵地望向半凍的湖面,像是一尊憂傷的雕像。她又有何煩心事?抑或也是在思念某人?司徒沁走進長廊詢問,映雪起身拭淚,說是想起了慘死的父母。司徒沁愣了愣,不知從何安慰。映雪又嘆息說,如果當年沒有平徐之戰,或者父親沒有從軍,那麼自己也就不會是個孤兒了。母親臨死前,恐怕也是悔教夫婿覓封侯。司徒沁心中一動,喃喃道,你說得對。

經過三日的調整,除夕來臨時,司徒沁的心情已漸趨平靜。今年的除夕,晚宴還是設在延慶館,列席者跟去年相比,多了小皇子司徒晟和信王妃范瓊華,並且映弦缺席,換成紀凌荒入座。其餘鋪陳在眼前的,仍是華麗的裝飾,豐盛的菜肴,熱鬧溫馨的氣氛,每個人恰到好處的微笑——這種微笑的分寸,司徒沁已掌握得駕輕就熟,以至當父親坐在橫流的酒香中宣布將姐姐許配給他時,她握盞的手已不再顫抖,胭脂灧灧的臉上卻釋放出一種喜悅的神情。

司徒嫣含笑謝恩,一身靚妝炫服,鬢邊花鈿閃爍,眸光若起似伏。她大方承受了妹妹投來的賀喜與祝福的目光,還過去一記欣慰和感激的眼神。這一投一還中,她們本可能分崩離析的姐妹之情便被完整地維護和保留了。

紀凌荒呢?在聽聞皇帝的宣報時,素來冷俊的臉上猛掠過一絲驚愕,像是毫無心理準備,坐在位上動也不動。一線懷疑纏上司徒沁的心頭,但很快,便像抹蛛絲一樣將其迅速抹掉了。所有人的眼神都涌了過來,潮汐般圍住紀凌荒,等待他的回應。睽睽眾目里,他終於跪了下去,叩謝皇恩,在場者便紛紛恭賀元熙公主。司徒沁卻悄然閉上雙眼,想起去歲末反覆求教的那一招,昨日她才練過:劍氣縱橫,雲催霧趲,凌厲得超乎意料,遠非「霏霏涼露沾衣」那麼簡單——卻是割愛忘情后的「零淚沾衣撫心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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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宇遙塵(第一卷最新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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