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娶嫁或悲辛(1)
延慶觀中的除夕夜亦如去歲在語笑喧闐中流逝,誰都未對映弦的缺席表示遺憾或者詢問二三。太后的心情隨兒孫滿堂又攀上了頂峰,似乎已將整一年禍事忘得一乾二淨。首赴皇室家宴的范瓊華剛開始不免拘謹,但畢竟大家出身,不多時便融入其中,落落大方地向長輩敬酒,引來宸妃的誇讚。紀凌荒剛被永瑞指為駙馬,尤在暗自震驚,司徒嫣每次遞來的眼神都被他故意忽略,只默默喝酒,默默平復澎湃的心情。司徒曦舉杯悄聲對紀凌荒說,沒想到你我有朝一日也會成為親戚。紀凌荒回敬了一杯,面上卻微露尷尬,驀然爆竹崩響,將一切不適掩飾了過去。
一干人在禁城共迎新年,映弦卻已按照和陳韞的約定,趁司徒素下午去了岳府,獨自柱拐走到泰祺巷口。等候片刻,駛來一輛黑色馬車,出示了信物:陳韞交給她的一枚古錢幣。她便坐在車廂中喝下一杯清亮的迷迭水,意識頓散,滑倒下去,迷迷糊糊地躺了一路。睜開雙眼,人已在太平秘境。
時間在這裡有它自己的邏輯,並不靠太陽的升落來定義。它像獨行的神秘人,與她擦肩而過時,冷冷地回窺一眼,霎時將意識俘獲。耐心踞於黑暗等候,八方燈盞,金黃的、朱紅的、若花的、似雲的、聚暖的、飄香的,像是瞬間受到神諭從地底陡然冒放。招架不住的光彩如洪流,涌過濃綠的植物,流蓋莊重典雅的青銅器物以及那座神秘的建築,妝點秘境的除夕。影影綽綽的身形,陌生的面孔,閃耀蒼白的光。一場沒有靈魂的喧嘩,在這裡被掀起,被揚動,被紛紛籍籍地渲染,浸入深邃古怪的背景。
坐鎮其中的仍然是陳韞。高高的圓台,這次未設巨鼎,卻換了一張大理石案,排滿珍饈美食。慶宴甫始,眾人起立,面朝西邊奇塔肅然宣聲:「無悲無苦,萬世太平。」重複三遍后坐下。陳韞手持玉杯,開始鏗鏘而空洞地講話,眾人聚精會神地聆聽,數次報以熱烈的掌聲。末了,又伴隨激越的鼓點和急管繁弦唱起一支歡快奮進的歌曲,照舊是熙熙融融之象。
慶典結束,人群既散,各回各屋,映弦方在流照居里和陳韞相會。陳韞見映弦受了傷,關切地詢問緣由。映弦故話重說,只道自己是從高樓不慎跌下,差點喪命。陳韞雖覺蹊蹺,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便好言相慰,又吩咐侍女斟酒,兩人坐於案邊並肩而飲。
酒,一杯杯順喉而流,銷溶了警惕。借著醺醺然的酒力,映弦竟開始和陳韞調笑,儼然一對小別而又重聚的新婚夫婦。早已半醉的陳韞,此時更按捺不住,一把將映弦攬入懷,在她唇上印下一記重吻。映弦身體微顫,卻並不抗拒。
對酌一陣,映弦問出迷惑已久的問題:「太平秘境里那座奇怪的建築究竟是什麼?為什麼你們都這麼崇拜它?」
陳韞道:「那是『通天塔』,若人在秘境中死去,屍體會被送進去超度,其後被掩埋,但是靈魂卻可以升天。」
「誰超度屍體?」
「專門的法師。他也是為天神服務的。」
「天神?哪裡的天神?到底有誰見過?」
陳韞嘆道:「天神自不會輕易現世。唯有虔誠者方可在死後於『凈界』相見。而聖主也不過是天神派到人間執行使命的使者罷了。」
「……你真的相信?」
「當然。」
映弦撇嘴道:「可惜你在這裡享福,你的聖主義父卻還在宮裡為別人斟酒敬酒。」陳韞道:「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能怪得了誰?」映弦不由冷笑:「想不到你就如此心安理得。」陳韞道:「義父重任在肩,這些都不過是權宜之計,你恐怕很難理解。可外面已夠他奔忙的了,這裡也得有人打理不是?」他微眯著眼,前襟略開,露出鎖骨,皮膚似因飲酒而變得粉紅。映弦暗瞟了幾眼,揣測這人究竟是如何成為韓忞養子的,道:「那你就在這裡做你的少主吧。」
「呵呵,我這個少主,拿給別人做,別人還做不來呢。」陳韞的嘴唇忽然貼在映弦的耳畔,悄聲道:「這裡以後也是你的。等到義父完成了他的目標,整個外面都是我們的。」映弦一把將他推開,笑說:「喝酒吧。」陳韞卻遺憾道:「可惜你現在受了傷,否則……」映弦問:「否則怎樣?」陳韞邪笑打量映弦:「否則今晚定要與你好好快活一番。」映弦臉頰一紅,極力平靜,說道:「少主勿急。」陳韞「嘖嘖」數聲,又道:「美人在前,怎麼能不急呢。」映弦努一努嘴:「你的美人很多,哪裡缺我一個?」陳韞道:「她們啊,叫做什麼就做什麼,沒勁兒。不像你這麼有本事,還要在外面作義父的耳目,可比那些木頭人有意思多了。」
映弦心念一動,斟了杯酒遞至陳韞胸前,說道:「韓公公——哦不,聖主曾提到過信王的身世之謎,我這段日子暗中觀察了好久,卻始終沒什麼頭緒。」陳韞接過酒杯,笑道:「你真以為司徒曦有什麼離奇的身世?」映弦暗說果不其然,答道:「其實我也猜是聖主當初懷疑我的誠意,故意以此來試探我。唉,他實在是多心了。」陳韞仰脖將酒飲畢,道:「若非如此,又何能將你帶到此地?」映弦壓在心坎的石塊驀然鬆動,卻又聽陳韞皺眉問道:「你上次說,司徒曦看到了什麼山上有白衣人?」她心頭咯噔,便解釋道:「後來我偷聽過司徒曦與司徒素的對話。他當時確是在調查此事,但毫無進展,之後也再未發現白衣人,也便放棄了。」陳韞冷笑一聲:「這個自然。」
瓊漿玉液已喝盡,侍女欲再添酒回燈,映弦將其攔住,對陳韞道:「不早了,我估計二公主也快回來了。還望少主將我送回城裡,免得惹人懷疑。」陳韞看了看漏刻,只得作罷,安排人備車。
亥正三刻,映弦已從恆樂客棧蘇醒,拄拐往棲梧街而行。西鑒城今夜燈火齊明,餐館酒肆都告客滿,鋪滿爆竹碎屑的街道上又聞笙歌鼎沸,鼓吹喧闐。映弦卻甚覺諷刺。去年此時,自己猶和此國最尊貴者同坐一桌,今日卻從此國最隱秘的一角走出,孤身一人遊逛。從皇宮到街市,相隔的除了一年的時間,也是人生的起落無常。
映弦歸府後眾人擁上詢問,便答說自己閑得無聊,一個人去街上尋熱鬧。蕙衣不禁責怪道:「你這樣的傷,怎麼還到處亂跑?」映弦敷衍過去,其他人便收了話頭,有的臉上已浮現疑色。她暗忖,恐怕他們還是多少受流言影響,對我有了成見。呵呵,那又怎樣。本來我就是跟陳韞相會,愛怎麼想怎麼想好了。鑽入卧室,躺床上回思太平秘境的見聞,耳畔喧鬧的爆竹漸漸銷聲,煙花謝幕,夜空卻又冒出了幾粒星子,閃滅無律。昏黃的火焰在燭台在靜靜燃燒,積成白色的淚冢。她下意識地一瞥菱鏡,忽覺鏡中的臉孔並不屬於自己。
輾轉反側至午夜,司徒素卻回來了。她今夜本可在宮中住宿,卻因牽挂映弦而歸。入室見她抱枕未眠,便詢其傷情,又提起夜宴時永瑞為司徒嫣與紀凌荒指婚一事,嘆息道:「想不到皇姐最後嫁的人竟然是紀凌荒。」映弦愣了片刻,嘴角抽搐,勉力道:「誰能想得到?」
其實也不盡然。她與他寒食節初見時想不到,浣瓔池畔學劍時想不到,中秋登樓時也想不到;後來呢,她將斬雨劍贈給他時、他將海東青獻給她時,難道也真的想不到么?如今看來,所有這一切,不過都在他的籌劃中罷了。時隔多日後,她終於咀嚼出他看上去始終冷淡得像遠天浮雲的意義。
然而映弦又憶起那一夜,自己從采星樓墜下,出手相救的卻還是他。她與他共乘一匹馬,她倚靠著他,聽見他用低沉而略帶焦慮的聲音鼓勵自己。也不知是不是拜他的言語所賜,她果真活了下來。照理說,她應該感激他,並不該有怨恨。
如此也好,她可以把他當做人生的一個典故來回味。
司徒素關門離屋,映弦闔上疲憊的雙眼,嘆了口氣。一切都塵埃落定,在永瑞二十一年的第一個午夜。在新歲的第一個午夜,她悼古懷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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