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娶嫁或悲辛(2)
新年伊始,晴空懸日,家家戶戶串門,西鑒城熱鬧非凡。百官在清晨朝賀皇帝后便彼此登門拜年,各祝步步高升,把年復一年的賀詞,又意興盎然地說了一遍。文嗣公主府,有家可歸的下人亦都放假歸家,府里頓時空靜下來。走過浣瓔池,鳥雀不飛,鱗族潛跡,亭石尚殘留雪痕;去歲未乾的白淚,終由新春的陽光擦拭。
未初時分,映弦乘車前往沐陽江。馬車停穩,她掀簾出廂,視野驀然舒展。眼前的江流彷彿步入暮年,減緩了流速,也載不動舟子,卻潛心體味它經過的風景:花葉凋敗的樹,傲雪覆霜的樓,還有一縷縷掠空的薄雲。那是在藍箋上題寫長調的傳奇女子,柔腸百轉,讓風去散布它不斷變幻的故事。映弦便一路觀望一路思索:臘月二十五日,韓忞曾派人在街上將自己攔住,接到城西南黃衫巷一座隱蔽破舊的小樓與之見面,想知道棲秀山和白衣人的秘密是否已為司徒曦發現。她便說,根據她的偷聽與旁敲側擊,司徒曦已停止查探此事,如今只考慮如何獲得更多朝官的支持。韓忞便說仍不可放鬆警惕,讓她發現任何異情即速速報來。兩人還約定,若有事需臨時通報,便在對方所居街道東口的第一棵楊樹的樹洞里放入三枝柳條。自己每日觀察,若看見柳條,便在次日酉正赴黃衫巷小樓碰頭。
實際上,蘇醒至今,她尚未與司徒曦見面,又能探知什麼異情?心頭頗覺好笑,徐徐沿江而行,忽見前方一個熟悉的側影,卻是紀凌荒。她收住腳步,思緒凝滯后又開始流動,便走到他身邊,平靜道:「恭喜你了。」紀凌荒詫異轉身,目溢尷尬,想必她已知昨夜永瑞的決定。想答上一句,卻不知如何啟口,最後只是詢問:「你的身體恢復得怎樣?」映弦道:「已經好多了。我一直想找機會感謝你的救命之恩,只因有傷在身,無法登門道謝,今天也算是巧了。」紀凌荒蹙眉問:「那你……怎麼會從樓上摔下去?」映弦道:「如果我告訴你,有人想要殺我,你信不信?」見紀凌荒臉色微變,又呵呵笑道:「我開玩笑的。我那晚心情不好,所以去了采星樓散心,只是運氣太差,不慎從欄杆處摔了下去。」紀凌荒仍然眉頭深鎖:「為什麼要去采星樓?
「我不是說了嗎,我心情不好啊。」
「我的意思是,心情不好,為什麼偏偏要去采星樓?」
映弦一梗,前年中秋的場景浮現眼前,硬著頭皮又道:「你想多了。采星樓樓高人少,我可不願被旁人打擾。」話一出口卻覺得不對勁。當時已是巳正,哪有人這麼晚登樓。自己這麼一說,倒像是在掩飾真正的原因。然而紀凌荒並未追問,只「唔」了一聲,凝望映弦又道:「不管怎樣,一個女孩子,還是要學會保護好自己才是。」
映弦心頭一酸,拄拐穩住身體,沉默須臾,將話題岔開:「我從二公主那兒已得知你與元熙公主的婚事。恭喜你了。」這下換了紀凌荒無言以對,映弦便又說道:「能夠娶咱們大郁的元熙公主,那可是你的福分。」紀凌荒忽道:「我並未想到會是如此。」映弦暗自冷笑,臉上卻毫無表露,聽到自己平淡的聲音飄響於前:「是么?投之以寶劍,報之以驍鷹,倒也只是巧合。」忽覺失語,又僵笑道:「你以後也算和信王殿下、和二公主都是親戚了,也許咱們日後還能再在一起玩藏鉤。」
紀凌荒卻嘆息道:「你……不明白。」側身目望江流,遲遲不語,淡漠依然,好像所有發生的事情都跟他無關。她亦嘆道:「我有很多不明白,也有很多明白。可是都不重要了。」
新年的風嘯在新年的空中,新年的江面泛起微微的波浪。江水將泥沙掀起,將舊憶埋葬,奔流到廣袤的大海,從無到有再到無。人與人的關係,人與人的感情,大抵也是如此。或以生死隔,或以愛恨絕,或地遠而意淡,或利斷則恩消。若將這了無新趣的橋段視為人生舞台上必然且反覆上演的一折,那麼戲子或會投入,看客卻無須動容。
她是戲子還是看客?迄今為止,界限卻仍模糊。故而在以祝福作為結詞與他告別後,「商映弦」的臉上,仍有兩行清淚無聲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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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相遇和別離並未阻擋歡鬧的氣氛在西鑒城發酵,尤其是聲名遐邇的隆光寺,擠滿了前來上香求佛的善男信女。太后自經歷希夷道長之欺后棄道信佛,在宮中設立佛龕,還捐資維修了西鑒城好幾座古剎,包括這座本身已有兩百年歷史的名寺。隆光寺從此香火旺盛,住持本虛大師也幾次受到太后召見。大年初一,太后又前往隆光寺與本虛大師相聚。隨行的除了壽慈宮的幾個宮女以及暗中保護的侍衛以外,還有主動提出相陪的義安公主映雪。說道既然妹妹已離開了皇宮,自己便理應代她盡孝。太后甚感欣慰,便讓映雪一同出宮謁寺。
一行人跨進山門,經過兩側的鼓樓和鐘樓,徑入正殿天王殿,修葺后已是煥然一新,香客雲集。殿內正中供奉彌勒佛像,四大金剛分列東西兩側。持國懷抱琵琶,增長手執寶劍,廣目腕間纏龍,持傘握鼠的則是多聞天王,皆建得雄偉如生。太後來到彌勒佛前三拜九叩,插上三枝檀香;繞到門后,又朝韋陀菩薩稽首行禮。轉身跨門而出,踏入大雄寶殿。殿內金光熠熠,懸幛煥耀,寶輪如疊。釋迦摩尼結跏趺坐,左手橫置左足上,右手直伸下垂,細目若閉,寶相莊嚴,身旁站立阿葉、迦難兩侍者。太后虔誠地叩拜和奉香,映雪便依葫蘆畫瓢而行,待將最後一座大殿的觀世音菩薩禮畢,時間已過去了兩刻。
恰在這時,走出一位穿錦絨衫、戴毗盧帽的僧人,年在六十上下,紅膚潤光,白須若雪,寬而平的臉,蒜頭鼻,下頜微方,口裡連稱「失迎了。」太后告訴映雪這便是住持本虛大師,映雪忙向其施禮。本虛還禮,一邊觀察映雪,再與太后寒暄。太后道:「這些日子,我感覺好多了,多謝大師為我祈福。」本虛笑道:「這是太后佛緣深厚,心懷慈悲,故而上天降福。」兩人東講西說,無非是一個感謝太后捐資修殿,造福蒼生,一個嘆息沒有及早皈依,望能從此廣結善緣,但願今年能夠風調雨順,佛祖佑我大郁國運。閑談結束,本虛忽道:「本寺設有簽法,只供心意虔誠者洞察神明。太后若不放心,不如抽上一簽,便可知曉。」
太后遲疑道:「佛家也有抽籤么?」本虛怔了怔,意味深長道:「對非常之人,自有非常之修行。」太后若有所思,說了句「也好」,便隨本虛來到一張擺著黃楊木筒的案前。木筒內插有木簽數十枝,太后拿起前後搖動,即刻躍出一枝。拾起后見木簽頂端刻著「暮景」二字,交給本虛。住持目露喜意,轉臉對太后說道:「這是一支上籤。」隨即翻開簽書,找到對應的籤詩,問太后所求為何。太后道:「就問疾病吧。」
本虛念道:「天涯古道夢幽長,墜葉驚波映夕陽。十里丹霞舒不盡,肯將春色釀秋芳。此詩意指,人生之路禍福相連,太後晚年雖不免受到疾病折磨,但若心意澄明,修行不懈,假以時日病痛必去,而整個人也會脫胎換骨,身心愉悅更甚年輕時。」太后喜上眉梢:「我猜也是如此,好,好。」又轉頭攛掇映雪:「你也為你自己求上一支。」映雪只好奉命,從簽筒中倒出一枝長簽,說道:「有勞大師,就求……就求姻緣吧。」臉頰微微一紅。太后恍然大悟:「果真。倒把你這孩子的事兒給忘了。你也別急,待嫣兒出嫁了,我便立馬給你物色個好人家。」映雪低首道:「謝太后。」
這邊本虛大師看了籤詩,兩道修得整整齊齊的白眉卻蹙到了一起,又瞅向映雪,目光上下打轉,忽問:「這位施主少時可曾得過什麼奇症?」映雪答道:「大概是十二歲時,我確實生過一場怪病。當時茶飯不思,嘴裡還總是胡說胡扯。後來御醫診斷,說是心裡憂思難解以致神志受損。吃了他的葯,病情也就好轉了。這場病持續了三四個月,雖不算長,可犯病時整個人就像是……就像是個瘋子。」本虛點頭道:「這就是了。」說罷向二人出示籤詩,只見上書:
風若古傷
吹倚鏡花
曲朱清病
短欄心蝶
枉聽仲初
為玉夏春
痴笛時日
本虛解釋道:「此詩是說,施主少時曾患怪疾,不宜動男女之情,更不宜婚嫁,而應清心寡欲,閑居閨中。否則便會舊病重犯,甚至……甚至早逝,人神難救。」映雪聽罷瞠目結舌,太后疑道:「此話當真?」本虛又道:「男歡女愛,本是傷身勞神之事,非人皆可享之福。施主……你可要想清楚。」
「那倘若不嫁呢?」
「終身不嫁,則舊病不犯,壽數益長。」
映雪扶案而思,裙角不住顫抖,少頃,蒼白的臉龐方恢復常色,開口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嫁了。」說罷砰一聲跪在了太後身前。太后驚問:「你這是幹什麼?」映雪哽咽道:「還望太后能收留映雪,許映雪在宮中服侍您老人家一輩子。」太后不由怔住,低頭看向泫然欲泣的女郎,又轉視目露讚許的本虛,深深嘆了口氣,說道:「快起來,我答應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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