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兵雄刑自酷(2)
江山被造化之筆描繪到三月,迎來了它最絢爛的一章。明明潤潤的翠綠凝結在丘壑之間,枝頭春花全都仰天而綻,奼紫嫣紅的肉身彷彿一夜之間攻陷了西鑒城的江邊、橋畔、長長的街衢巷陌,無處不染浪漫,無處不沾柔情。元熙公主的心情亦如春光般明媚,翹首等待出閣之日。而對紀凌荒來說,這場措手不及的婚事卻將他推上了輿論的風口。都督府知曉此消息,各有各的反應。那些隸屬於紀凌荒管轄的兵士,知他作風正派,御下雖嚴又不失寬厚,確為將才,大多衷心祝賀。而那些未跟紀凌荒有過直接交往的,紛紛納悶紀凌荒的好運氣,猜度他究竟施了什麼手段,才博得元熙公主的青睞。尤其和紀凌荒同級的都督僉事畢昌,私下更沒少非議,甚至還專門派人調查紀凌荒的過往。
畢昌從戎多年,名聲早立。當他還是一名低級軍官時,曾參與平定南蠻之亂,單槍匹馬赴軍營報信,半路上卻突遇幾百個蠻人的包圍。他隨身只攜帶了一百多枝箭,便馳馬向四方而射,箭無虛發,穿甲透胸,中者立死。剩下的蠻人被其氣勢和精妙箭法震懾,不敢再戰,倉皇而逃,畢昌方將緊急軍報帶到。他也憑自己的膽色樹立了名聲。後來又多次參與對漠月以及對酈國的戰役,屢立功勛。可畢昌生就一副驕傲硬氣的個性,最難服人,時常衝撞上級,故而一直倍受打壓,花了近二十年才混到都督僉事一職。對這個年紀輕輕便跟自己平起平坐的紀凌荒,自然揣著一股子忿悶懷疑之情。待公主婚配的消息傳來,他彷彿恍然大悟:難怪此人升得如此之快,原來背後有女人相助。心頭鄙夷的火苗一下子竄至天際,好像看穿了這個每天和自己同進同出大都督府衙的紀凌荒,不過是個吃軟飯的小白臉。暗地裡便琢磨著逮住機會給他個下馬威。
機會說來也就來了。今年初,畢昌和紀凌荒共同承擔了一項任務:制定閱兵計劃並負責操練。本來郁國的大閱是三年一次,通常在高秋十月舉行。不知何故皇帝卻突然決定在三月初五於北郊大校場檢閱京衛。規模雖不算太大,兵部和大都督府也不敢怠慢。籌備時間如此倉促,萬一檢閱時出了差錯,惹得龍顏不悅,挨訓降職也還罷了,就怕落得個唐朝郭元振的下場——作為兵部尚書、當朝宰相,在玄宗驪山閱兵時因軍容不整而被流放,鬱鬱而終,那才真是飛來橫禍。
兵部尚書孔枋和大都督府左都督廉勝、右都督聶思凱聚頭商量,決定先讓都督僉事畢昌和紀凌荒各擬一份閱兵計劃,包括人員構成、演武內容、所費兵器、所耗開支以及每日詳細的操練安排,例如怎樣行營列陣、刺射搏擊等。兩人披星戴月地趕稿,連熬數夜,將計劃書呈上。三個大佬研讀對比,最終都傾向於紀凌荒的版本,認為其更切實明晰,支出亦相對節約。略作修改便加抄多份,分發給下級貫徹。
畢昌殫精竭慮做出來的計劃書被上級大手一揮就否定了,什麼好都沒落下,氣得當天便摔了案上毛筆,黑著一張老臉向隅而坐。下面一個千戶同樣不滿紀凌荒凌駕於自己之上,便出主意道,何不讓咱們的人在練兵時故意搗亂,就不按照紀凌荒的計劃進行,以此顯示他領兵無能?畢昌如夢初醒,便暗中糾結了親信,將意思傳達,囑咐其練兵時切勿配合紀凌荒。
紀凌荒對此卻一無所察。閱兵操練啟動后,才發現一些曾在畢昌麾下打過仗的兵士接連幾日都不按時到場。列陣亦是精神不振,搏擊時軟腿軟腳的,幾回合下來便趴地上不動了。畢昌也不理會,紀凌荒只得自己入場詢問,一個個都哭喪著臉答道是吃壞了肚子,紀都督行行好,饒了弟兄們吧。周圍鬨笑不已。紀凌荒方意識到這些人必是聽命於畢昌,存心要讓自己難堪。他便平定心情,義正辭嚴地申明,倘若明日再有遲到者、敷衍怠慢者,一律按軍法處置。卻不想當日收兵時,幾個指揮僉事又竊竊私語:這小子還真看高了自己。要不是傍住了元熙公主,哪裡輪得到他當都督僉事?知道不,人家元熙公主早就贈過寶劍了。嘖嘖,這年頭,沙場上浴血奮戰比不上生一張好麵皮啊。說罷又一鬨而散。
充滿諷刺的笑語隨風入耳,紀凌荒也並不發作,默默記清了這幾張嘴臉。次日又按時赴校場練兵,指揮行陣。日過中天,白雲匿足,隊伍在校場上富有節奏地往返,汗珠卻沁出了每張古銅色的面頰。忽然,西邊雁形陣中一人打了個趔趄,身體兇猛前傾,摔在前排同伴身上,全陣騷動,士卒互相扭打推搡,亂作一團。紀凌荒見狀入陣查詢,看清始作俑者乃是畢昌的表侄,神策衛千戶駱翔。當即命手下將人綁了,斥其不尊軍令,拉下去打三十軍杖。駱翔大呼不服。畢昌走到紀凌荒身邊,語重心長說道:「兄弟們一大早就開始練兵,連水都沒喝上一口,動作偶爾走形,也是人之常情,改正了便是。閱兵演練而已,又不是明天就要跟敵寇一決生死,何必濫施權力,小題大做?別怪老哥哥沒提醒你,你這麼做會寒了兄弟們的心的。」
紀凌荒沉吟道:「既如此,駱翔的軍杖暫且記下。倘若再犯,那就不是偶爾不慎,卻是有意搗亂,阻礙正常演武了,非從重處罰不可。畢都督可否同意?」畢昌未料他會如此一問,只好模稜兩可地「唔」了一聲。紀凌荒即放駱翔入陣,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又大聲宣告:「諸位在此演練,不得遲到,不得早退,不得敷衍散漫。再有不從軍令者,無論原因,下次定斬不饒。」
此話雖說得厲害,下面的人卻以為紀凌荒空有都督僉事之位,畢竟年輕歷淺,不敢和畢昌較勁,心中都暗生輕視。結果翌日又有一人遲到。紀凌荒將其拿住,卻是寬河衛的世襲千戶李革力,一貫偷閑擾民的傢伙。此時睡眼惺忪,領口猶冒出一股酒氣。紀凌荒嘆道:「昨日我已三令五申不得遲到,你卻偏要頂風作案,休怪我無情。」說罷命左右將其推出斬首。李革力本以為他是虛張聲勢,直到棕繩縛住雙手,這才慌了神,連忙跪下求饒。紀凌荒卻搖頭道:「機會我已給過你們一次了。要是再姑息,以後誰還會聽軍令行事?」不顧連聲嘶喊,命人將其押下。
當李革力血淋淋的人頭呈上來時,腥氣頓時鎖住了每個人的咽喉,校場鴉雀無聲。誰都沒想到,這個年輕的都督僉事居然如此心狠手辣,說一不二。一個個立刻挺直了身軀,等候紀都督發號施令。就連畢昌也都愣在一旁,半天不作一語。紀凌荒又登上高台,英英玉立,向著下面黑壓壓的人頭朗聲說道:「此次春季閱兵,並非一般講武,實為皇上特意的安排,目的是檢驗京衛的戰鬥力,以備來年的激戰。各位此時若不打起勁頭演練,正式閱兵時何能盡展軍威?莫說有負皇恩,消息傳出去,還會讓周邊敵人起了輕視覬覦之心,大郁的禍亂也就為時不遠了。」人群肅然齊聲道:「請紀都督發令!」紀凌荒一聲令下,軍哨響起,隊伍各自列陣,依旗而動,變換陣型,聲干雲霄。
經過兩個月的演練,到二月末,所有環節已準備到位。紀凌荒、畢昌請廉勝和聶思凱先行檢閱,並安排兩人屆時的指揮路線,接著又安排了晁茂鈞等幾個都督同知的角色位置。到了三月初五,風輕日暖,閱兵在西鑒北郊大校場正式舉行。永瑞戴盔披甲,高高坐在觀武台中央,盡覽校場風光。左首是宸妃袁巧音和端王司徒暉,右首是信王司徒曦,還有雲瑤公主司徒沁和元熙公主司徒嫣,紅裙飄飄,像是荒原上一朵英姿颯爽的艷火。其他重要的皇親國戚、文臣武將,以及東康侯黃宓,都依序端坐,身後佇立上直衛的彪形大漢。這一日天空湛藍清瑩,微風吹拂周山,盪起層層綠波,送來遠方的木香,乾燥而清爽。目光微垂,便是三十六京衛整齊的軍陣,前方樹起顏色各異的旌旗。隊伍紋絲不動,士卒的鎧甲熒熒若秋水,周遭卻安靜得只能聽見風聲。校場周圍種滿了桃樹,紅的粉的桃花雲蒸霞蔚,夭夭鋪展開去。
孔枋擔任此次閱兵總指揮。他見隊伍已列好,便請示皇帝閱兵是否正式開始。皇帝一頷首,他便站直了身軀,神色凜然,排山倒海似地揮出右手。一片沉洪的號聲響起,霎時傳遍整個校場。永瑞送目,卻是西南邊桃樹下十六支鋥亮的軍號,高高望向藍天,猶如十六片揚起的鷹翅,映桃閃耀華美的金輝。號聲收頓的時刻,東邊的方陣前旌旗陡跳,甲光閃動,整個隊伍向前移動。閱兵,開始了。
軍陣在永瑞眼皮下行過,一眼望不到盡頭。戰士們雄姿英發,兵甲鮮艷。他們昂首挺胸而來,整齊矯健的步伐踐得大地微震。吶喊聲剛勁有力,呼出的氣流甚至沖亂了天空中的白雲,更改了風的速度和方向。廉勝和聶思凱坐在高頭大馬上,舉重若輕地舞動手中令旗,陣型便忽長,忽圓,忽尖,忽方,忽像大雁掠空,忽又像巨魚潛游,魔幻般地變化,卻有條不紊。戰馬甫出,嘶聲透雲,一匹匹競相馳騁,校場上揚起滾滾塵土。永瑞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親征漠月,也曾深陷如此迷茫的塵土,一切猶在昨日。那一場本已從皇帝記憶中慢慢消退的烽煙,此刻卻伴隨這模擬的金戈鐵馬重浮眼前,百味湧上,悄然一喟。
方陣列過、馬隊馳過之後,是射箭、搏擊與行軍。將士們各施其能,把演練過無數次的百步穿楊乾坤挪移,又兢兢業業、意氣昂揚地展示一遍,熱汗涔涔,聲嘶力竭,只為博看台上貴人一樂。而他們也真的興緻勃勃興味盎然,興高采烈地品評誰的武藝最高,誰的體力最好,誰有將帥的頭腦。鏗鏘激蕩的鼓點中,步兵突擊,騎兵包抄,長.□□殺,弩.箭連發,刀光如雪,劍光如冰。春風漾起來,桃英紛飛,羽毛般飛過去,落於校場的地面,軍士的甲衣,落在駿馬的鬃毛上,像星星點點的鮮血,美艷動人而驚心。
永瑞二十一年的三月初五,交替回蕩在西鑒北郊校場的,除了時明時暗的陽光,便是這樣一幅幅威武、雄壯、英勇、凌厲、旖旎的畫面,看得所有人目眩睛迷。而元熙公主的視線,卻始終在追隨其間一個像雨像霧又像風的身影,白色的身影,真切好似唾手可得,卻又實實在在縹緲難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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