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兵雄刑自酷(3)
閱兵在北郊校場如火如荼地舉行,並最終獲得了光明正確的勝利。成天呆在文嗣公主府中的映弦聽聞此事後卻不無遺憾。若倒退到半年前,她大約是能一睹為快的,現在卻只能依靠想象來描攝這春日閱兵的壯觀了。時過境遷帶來的,不僅是身心俱傷的狼狽,也是機會的剝奪。她想,難怪圈子裡的人頭破血流也不願被驅逐。一個人一旦適應了濃烈辛香,就會沉迷於發汗發麻的快感;色淡味寡的湯羹,又怎麼滿足得了胃口。
五天後,更刺激神經的消息傳來。元熙公主出閣,嫁給大都督府都督僉事紀凌荒,婚禮轟動了郁都內外。紅綢鋪覆的大道上,京城的男女老少雀躍夾觀。剛從枝頭摘下、猶沾晨露的各色鮮花被侍女從籃里拋向藍天,駕風旋轉飄蕩,一番芳雨未盡,一番又升。濃密的花雨中,駙馬玉樹臨風,目光澄淡,赤驊過處,贊聲成流。花轎合城兜轉好幾圈,才沐浴著正午明暉送進了新落成的公主府。與新婚夫婦一併進府的,還有皇帝賜予的管家、婢女、太監、奴僕等許多人。元熙公主出嫁,並設置護衛,封戶兩千,其風光榮寵,唯有昔年成襄太子娶妃能比肩。
司徒素已攜下人前往祝賀,映弦卻躲回卧室,翻出司徒嫣從前所贈的百鳥裙,平鋪於案,一褶一褶地撫摸。這件她從沒穿過、也不可能有機會穿的麗裙,隨光變色,繽紛在眼裡,華美在指間。不禁暗忖,此裙既為百禽之羽織綉而成,自該屬於百禽之首,我憑什麼擁有?便想將這稀世珍品送還給司徒嫣。可轉念一想,我若歸還,等於是要跟她劃清界限了,又有何益。既然她想把寶物存放在我這兒,那我就幫她保管好了。
室外鶯啼恰恰,痛楚卻像一根沾毒帶鉤的鋼絲,悄悄戳到了心窩,東半下西一爪地鉤刮。心高氣傲的元熙公主,愛河邊徘徊數年,終也覓得一人共立黃昏,同掬情釀,攜手試劍。自己卻只似去歲,夜空下獨數星辰。她抬高視線,默移,忽看見窗外一樹貼梗海棠,紅得濃重深邃,像有創血從體內源源不斷流出,隔老遠亦能感觸每一匹花瓣的濕潤疼痛。日頭移動時,花影沙沙映上窗,彷彿幽艷的鬼魄招手密語:知否,知否,花鈿委地無人收?
映弦發完呆,藏好百鳥裙,又換了男裝前往玫香院。途中告訴自己,這次必和夢離一醉方休。然而踏入珠圍翠繞的大門,上樓見到久別的夢離,卻被告知她將會在三日後離開玫香院。
映弦怔問這是為何。夢離仍倚於窗邊,目光投向粼粼的沐陽江,緩緩訴說實情。原來她日夜苦等,舊情人始終不出現,耐心和期盼也便日漸磨滅。而這半年來有一個暫居京城的婁姓商人到玫香院行樂,偶與她相逢,心生愛慕。隔幾日便到玫香院獻殷勤,後來更打算將她贖出青樓,娶回家中。他向夢離透露此意,夢離見他心誠意篤,考慮數日終究答應下來。商人便喜不自禁地與鴇母商定贖金。鴇母以花魁為由開口要了高價,商人說到他目前有一筆生意忙著做,十日之後再回玫香院交錢領人。還先向老鴇付了定金,千叮萬囑讓夢離好好獃著,等他來此接人。
映弦問道這商人是否已娶妻,夢離點頭說,他早已娶親,自己也不過是作他的小妾。不過他自稱元配賢淑善良,絕不會為難她。映弦聞言不由皺眉:「這只是他一面之詞,你何能肯定?再說,你給他當妾,真的不覺得委屈么?還有此人人品究竟如何……」夢離卻道:「我不過是個青樓女子,身份本就低賤,難道還能奢望作別人的夫人不成。從前之所以堅持,也是自以為遇到了意中人,仍跟那普通姑娘一樣,嚮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是一別三年多,他連個信都不捎來,看來已決意把我忘了。」
她語氣平淡,眉宇卻飛著一抹戚傷,映弦忽覺心口一痛,嘆息道:「夢離姑娘既已定下決心,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希望那人能始終好好待你。」夢離側臉轉視,眸中蘊藏無盡凄楚:「你是不是我覺得我太沒用了?為了做個小妾,便把自己賣了?」舊事重現,忽又嘆了口氣:「我,我終是不如鳳漪那樣堅定。」映弦搖頭道:「你的舊情郎讓你白等這麼久,就算他真有一時無法解決的難題,也該設法通知你才是。怎能就這樣不理不問。是他負你在先,你不必為他耽誤一生。」夢離默然不語,半晌道:「多謝商姑娘開解。我這輩子,也就是這樣的命了。倒希望你能有情人終成眷屬。」
映弦聞言一驚。很快悟到夢離早已看出自己是女扮男裝,不過一直沒有拆穿而已。又想起近日所歷,唯有苦笑以對:「有情人難覓,終成眷屬的,也往往並非有情人。」遂走到案前,將兩隻香螺卮斟滿,認真道:「今日一別,今生或難再晤,我且以這杯酒,祝你日後安樂無恙。」
飲罷離別之酒,映弦便離開了玫香院。乘舟返程時不斷回首,江濤拍耳,心頭卻輪番襲過惆悵、感嘆、希冀、祝福等情緒。攢花簇錦的青樓越退越遠,忽一下淡出了視野,好像一闕艷詩尚未填完便盡付焚如,灰蝶在空中飛旋破碎,跌地成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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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映弦迫不及待趕往泰祺巷,故技重施,往棲秀山與陳韞相會。如此昏迷、蘇醒,她業已習慣,竟似從一樁任務逐漸演變為一種隱約的期盼。昏過去,即從迷亂而不可控的現世中抽離,如一片浮埃飄在未知的深淵。醒過來,又進入另一個世界,扮演另一個角色,實現另一種人生。最初的恐懼消失后,她便入鄉隨俗似模似樣甚至有些樂在其中。
到了秘府,陳韞見她傷勢好轉,丟掉笨重的拐杖不說,氣色也比上次好多了,甚感欣悅,便丟下了剛還在和他纏綿的俞姬,命人準備午膳,送入流照居,自己也捷足先登。不一會兒,珍肴異饌擺在了流照居小院的石桌上,足下青草茸茸,院中疏竹為籬,間植奇樹。一種金鈴似的黃花簇成串垂掛枝頭,起風了,便搖動起來。婢女奉上山裡特釀,映弦概不拒絕,一杯一杯與陳韞對飲,所喝者美酒,所求者銷愁。終於喝得天旋地轉、暈暈乎乎,指著陳韞胡言亂語,倏爾又大笑起來,醉態淋漓。陳韞傾耳注目,未聞異情,便放下玉箸,一把將她抱起。映弦忽然酒醒,有氣無力地掙扎了幾下,陳韞卻只是將她送入卧室,放上床,蓋好被子,又叮囑了婢女,自己關門離去。
酒力催發,映弦只覺腦袋越來越重,不多時便昏睡過去。夢獸卻一直出沒咆哮,奇異的圖畫接二連三地湧現。忽見數匹奔馬在山谷中前後相逐,蹄聲密如急雨,踏得山河欲碎。陡然醒了過來,額上冷汗綿綿密密。抬手拭去,又放眼環視,屋中並無他人,時間仿若凝結,唯有一束淺紫薔薇在青花鳳鳥紋長頸瓶中輕輕搖晃,似訴千古秘辛。她揉揉眼,掀被下床,開門而出。
她迎著光線射來的地方前行,上階下樓,鼻端繚繞花氣草息以及斷續的檀香。鵝卵石徑上落滿淡紅色的五瓣小花,夾道高喬迭生,幾隻松鼠飛快地竄上樹,各據一枝招呼跳躍。一種黃軀修翅、腹尾俱黑的飛蟲,大於蚊蠅而小於蜻蜓,從眼前輕盈地振翅掠過。走到一座半圓形水池時,只見一簾白水從高處流經長滿青苔的磚石,淙潺瀉入池中。池邊種植一棵巨木,四伸枝臂,陽光穿過闊大葉片的縫隙筆直投下,空中便形成幾道煙霧般的光束,水面也泛起夢幻的微波。
映弦佇立良久,不禁暗嘆景色如此幽美,難怪這裡的人都不願出去。又走了會兒,忽見一扇烏黑的大門,甚為眼熟。仔細回想,方憶起這是上次陳韞提到的研製刑具之地。心念一動,走近輕推,門被打開的同時,一股陰森腥臭的氣息洶湧而至。
她躡手躡腳地進了門,屋中無人,一切晦暗不明。等到適應了光線,一件件奇異的器物便陸續呈現駭人的輪廓。最東邊放置一張不足三尺寬的床,床板上栽滿由木頭削成的尖釘。數了數,共九九八十一根,頂端呈暗紅色,還殘留血腥的氣味。床的四角配有鐐銬,顯然用以束縛犯人。映弦掩住鼻,仍壓不住上竄的噁心感,暗將牙齒咬住。向西而視,卻是一頭黃銅鑄造的老虎,昂首翹尾,張口似嘯。虎肚下放著一個炭盆,盆里積了一層厚厚的炭灰。映弦不解,上前摸索一陣,發現虎腹設有一門可以打開,腹中足可裝人。她頓時醒悟,心重重一跳,不由抓住身側的欄杆,冷汗涔涔而下。
視線繼續西移,又見到一具豎立的龍形鐵器。外表貼滿擦得鋥亮的鱗片,近乎人高,龍頭青黑,雙睛炯炯。映弦又仔細在龍身上尋覓,果然發現正面能夠打開,體內呈中空,內壁以及正門卻扎了數根又長又尖的鐵釘,閃爍滲人的藍光。可想一旦將人關進,釘子便會立即刺入身體,人卻又一時死不了。她微微閉眼,耳邊似響起一聲聲無助的慘嚎。
她驚恐未定,不敢再細看,卻又見南案擺著數條銀白色的長物。走過去,拾起一件觀察,卻是一條錫蛇,長約兩尺,蛇口微張,蛇身柔韌,用力便可將其盤折。正在思考其用處,背後忽傳來語聲:「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映弦一驚,手一松,錫蛇砰然落地。轉身卻見陳韞站在門口,換了一襲紫光溶溶的長袍,未帶冠帽,亦未梳髮髻。黑髮披在肩頭,面目陰沉,兩道冷峻的目光射來,似在斥責她亂闖禁地。映弦定神道:「我……我是無意中進來的。」陳韞冷冷道:「此地不宜久留,回你的屋子去吧。」映弦又環視屋中刑具,皺眉問道:「這些東西……都是你用來拷問犯人的?」
「是義父找人製作的。一般是下面的人動手,我可從沒用過。」
「為何要用?」
「我上次已說過,若是有人錯以為外面更好,想要逃跑,自然免不了受一番皮肉之苦。」
映弦不由冷笑:「皮肉之苦?讓這些玩意兒弄一下,不死也得去半條命了。」忽又想起一事,忿然問道:「當初我在地窖里看到的那些骷髏頭,可都是被這些刑具害死的?你們……居然害死了這麼多人?!」
陳韞的視線在她零亂的眉目間微微移動,嘆了口氣:「你想多了。」
「那那些骷髏頭……?」
「你真想知道?」
「不錯。」
「你先出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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