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探舊智計頻(1)
陳韞含有警誡性的話語入耳,映弦只好拾起錫蛇,放回原處,舉步走出刑室,涼浸浸的汗珠猶掛在蒼白的臉龐上。陳韞也不再責怪,轉身便往流照居而去。映弦默然跟隨,只覺像是穿行於冥府,足下卵石全由宿鬼的冤血澆成,清甜的花香亦似沾上腥臊,入鼻欲嘔。用盡十二分力氣,才抑住因為適才所見而變得急亂的心跳。
返回小院而坐,微風沁涼,映弦心頭的陰霾卻難以消散。無奈的等待,凝重的對視,陳韞的聲音終於娓娓響起,一段被緊鎖的歷史便跳出了鐵盒,顯露殘酷而奇特的面目——
許多年前,西鑒還叫西鑒,高踞龍座的卻是項國第三任皇帝繆帝。這一位皇帝少年登基,厭文惡武,對政事興趣索然,平日最大的愛好便是營造宮殿以及製作器物,宮中因此能工巧匠雲集。其中一位大匠姓元名可偲,可謂百年一遇的建築天才,手下傑作屢出。每每以草莖製成宮殿模型,交付有司依樣而建,高妙華美,堪比瓊樓玉宇,皇帝對其寵信有加。
卻說日子久了,繆帝連皇宮也住膩了,便異想天開地命令元可偲擇山修建一座地宮,以供他秘密遊樂。元可偲領命,四處打探地勢、測量風水,最終擇定一座奇山,率領匠役以山體為依託大加挖鑿,花費數年辟出一所地宮。其位置之隱秘、架構之奇巧、想象之大膽,可謂世間罕見。正殿仿禁城而建,其餘屋室不可勝數,擺設飾品更一應從皇宮中運來,無不精麗奢華。地宮又設有多重機關,不知情者絕無路可入。建成后繆帝親臨,流連忘返。元可偲本以為自己又會獲重賞,豈料繆帝為了維持地宮的神秘,竟將他和其他匠役全部殺死。從此便常對外宣稱閉關修行,實際卻帶領嬪妃奴婢入地宮享樂,而將政事交給了他的叔叔兼權臣汝南王。
某一年西鑒城發生瘟疫,城中百姓病死者近半。繆帝為躲避疾病,便令汝南王攝政,自己引領寵幸的姬妾、太監、宮女進入地宮,醉生夢死不問外事,打算等到瘟疫結束再出山。不想汝南王卻設法找到當年被處決工匠中的一條漏網之魚,問清原委,命其帶路,抵達后將地宮所有出入口都封死。繆帝及親信便全都餓死在了山裡。汝南王卻對外宣告皇帝染疾身亡,自己奉遺詔登基為新帝。又秘密殺死了領路的工匠和一切知情者,徹底埋葬此山此宮的秘密。時有文人聞風而記,書稿也被新帝收繳后焚毀,凡再論及此事者一律格殺。故史書上只記載繆帝死於瘟疫,卻未曾提到過這樣一座山中地宮。
汝南王卻不知,這個工匠臨死將此事用隱晦的文字偷偷記下,埋在了家中後院的桃樹下。直到十四年前,這本字跡已十分模糊的筆記才被一位同樣也是天賦卓絕的大匠偶然挖出。大匠將此筆記交給了一位藏書眾多的好友。此人素喜鑽研古史,便結合工匠筆記里含糊的描述,翻閱家中藏書,最終從項國古籍保存下來的片言隻語中推斷出有這麼一段歷史。過了兩年還設法冒著危險找到了這座地宮。他和工匠合作,每晚秉燭研究,殫智竭力終將機關打開,進得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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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韞講到此,映弦已聽得目瞠眉瞪,問道:「所以這座地宮是當初項國繆帝留下來的?而這些骷髏頭……其實屬於繆帝和他的親信?」陳韞笑道:「這個大匠和藏書家後來因為機緣巧合都投靠了義父,又將此地進行了維修和改造,才有了現在的樣子。而那些骷髏頭,正如你所言,都是項人。其他骨骸已被毀棄。只是為何要以地窖存放骷髏頭……大概義父是為了紀念這段不為人知的歷史吧。」
紀念這一段歷史……映弦著實納悶,蹙眉環視,華屋寧靜坐落,院中有流水,水邊有石徑,徑上鋪滿芳草繁花,卻在這駭人傳說的籠罩下,泛起奇異幽輝。忽然望見北邊花叢中長著數枝高大茁壯、形似喇叭的花朵,顏色極艷麗,似曾相識,卻不知其名,便指花而問:「這是什麼花?」陳韞回看了一眼,道:「這叫曼陀羅。你可小心一點。」映弦追問原因,他便答道:「此花有毒,可用來製作毒藥和迷藥,可別誤食了。」映弦啐道:「誰要沒事亂吃花。」盯著曼陀羅看了一陣,總覺得哪點不對勁,卻理不出頭緒,便又詢問刑具之事。陳韞說道這和骷髏頭毫無關係,自己也從未親手施刑。就算以前懲治幾個倒行逆施之徒,也有專門人員代勞。
映弦聞言卻想起司徒嫣交給自己失蹤官員的名單。黎鑄是死在棲秀山無疑,可其他人是否跟此地有關?但若貿然相問,很可能招致對方的警惕,只能待日後逐步查明。一念未盡,陳韞又道:「義父告訴孤,司徒曦正在廣泛尋求支持。你回去后須得再次取得司徒曦的信任方好。」映弦頷首一笑:「我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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棲秀山之會告一段落。迷迭水依然無味亦無色,一杯下去情愁皆銷。蘇醒時花朵映滿客棧廂房的窗戶,幾句啁啾劃過,天空像少年般明媚晴朗。映弦走上街,陽光灑向櫻樹,粉紅一層雪白一層。花下書生青衫博帶,少婦語笑嫣然,斑斕的春衫擦著風揚動,浪漫方興未艾。映弦一邊走,目光逐一觸及花樹樓雲,腦中卻盤縈當日在涵翠居的對話。「生下來便必須擔負的東西……」她默默念叨,暗自嘆息。我並不清楚什麼是真實的我,而你也沒有意識到何為真實的你。倒不如讓我來助你認識真實的你,從而也發現一個真實的我。她款款而行,出芽的念頭隨足步節節爬升,展葉舒蕾,又在三月的春光中恣意綻放。
是時候去找他了,她想。不過,他已娶王妃,恐怕不會再輕易來文嗣公主府,而自己外出的一舉一動說不定會被韓忞的人監控。自己又該如何與他相見?一路上沉心思索,回到公主府時,計劃已定,當即著手實施。
次日天未亮映弦便起了床,換上男裝,坐在鏡台前描眉畫目,將皮膚塗暗。趁著府中人還在沉睡,便攜信悄悄出了門,徑往沐陽江而去。到達江畔,薄霧已散,一輪紅日升到了平滑無隙的半空中,正下方一條粗大的光柱縱貫水面。風起波涌,輕舟幾葉搖搖而去。朝陽漸升,周遭景象益明,蒼穹下一江春水東流,兌現千萬年不變的諾言。
映弦坐在對月亭,目光漂游,體味獨觀江景的妙趣。江畔桃花像斑駁的往事,深一朵淺一朵地開。她耐心等待,直到朝暉灑遍江面,便動身出亭。這次卻一口氣走到了信王府所在的街口。守候半日,終於見到獨自出府的秋心,當即現身將其攔住。秋心見是一陌生男子,甚為迷惑。映弦便將其拉到一旁,沙啞著嗓子道:「有人托我帶給信王殿下一件極其重要的物事。」說著將一封信塞到秋心手中,低聲道:「煩請你將此物單獨轉交給殿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不等秋心挽留詢問,便轉身疾步離去。
秋心拿了信,蹊蹺返府,在忘愁溪邊找到司徒曦,說出剛才的怪人怪事。司徒曦接信而展,紙上並無一字,只畫著一座山,一彎月,一把短劍,一枝長笛。他全身一震,將信紙捏緊,又轉頭吩咐秋心,切勿將此事告訴其他人。待秋心諾應而退,司徒曦便將目光投向溪中戲水的白魚。魚兒有多歡樂,他便有多努力去平復自己激動的心情。
到了傍晚,司徒曦安排好一切,喬裝出府,雇的是街上的馬車,一直駛到好望山門。果然,她已在原地等候。司徒曦便下了車,朝著她所在的涼亭走去。
映弦聽到腳步聲,轉過頭,慢慢起身,慢慢抬起睫毛。待司徒曦抵達身前,她的臉龐洋溢溫柔的光彩,沉沉暮色里動人心魄。他的視線從她的眉間移至面頰,語聲裡帶著慰藉:「傷已經好了?你看上去氣色好多了。」見映弦點頭,又問:「你為何要來此見我?」映弦道:「我其實想來告訴你,我終於記起了一些事。」
司徒曦問:「記起什麼事?」映弦道:「你曾在這座山裡為我擋過一劍,對不對?」他心弦微顫,一詞輕吐:「不錯。」柔光在她眼裡打轉,喉嚨迸出一聲嘆息,幽柔、深沉、充滿回憶和感激的嘆息:「這裡發生的一切我都記起來了。如果不是你,恐怕我早就被那瘋子刺死了。」司徒曦同樣感慨,聲音卻低不可拾:「過去的事,何必再提。」微笑如山中小花,精巧地別在映弦嘴角:「過去也曾是現在,現在也會成為過去。」頓了頓,又道:「如果你相信我,我還想繼續幫你調查謀殺太子的真兇。」
司徒曦難以置信地看著映弦。陌生的裝束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輕抿的嘴唇卻又透著一股不可撼動的堅韌。只是鑄就這堅韌的背後,是流言,是墜樓,是孤獨,是超乎一個年輕女子該承受的一切。
他的嗓音里添了一絲嘶啞:「你實在無須如此。」
她的微笑里多了一分鄭重:「此事重大,你我不該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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