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演兵試妙方(1)
荒屋少了一人,氣氛更為詭異。蒙面人也不再和映弦說話,一屁股坐在地上,摸出一隻酒袋開始喝酒。喝完后卻解開綁縛映弦的繩索,將她抱了起來。映弦全身無力,眼見蒙面人將自己抱至到屋外的一輛馬車前,又捆成粽子似的丟進車廂,仍以破布塞口。蒙面人驅車疾行,映弦方知他是要轉移。可自己不能動不能言,不久便放棄了從車廂逃生之念,暗忖以後究竟該如何制敵。司徒暉已逃脫,自己也沒什麼後顧之憂了,怎麼說也得賭一把試試。
馬車行駛了小半個時辰才停住。蒙面人抱出映弦,又送進了另一間荒屋,捆於木柱。她打量周遭,卻比之前還要凌亂破舊,心想狡兔三窟,此人還真是個慣犯。蒙面人處理完畢便走出門,沒多久返回,手裡多了一塊乾糧,說道:「這是我剛剛弄到的,還是熱的呢,快吃吧。」映弦見那塊乾糧又黑又粗,皺眉道:「也不知道乾淨不幹凈,我不要。」蒙面人頗覺好笑:「現在還挑三揀四?你還真是好日子過慣了。」忽然眉毛一聳,找出條繩子捆好乾糧,又施展輕功竄上房梁,將乾糧慢慢往下放,一直到他認為合適的距離才將繩子那頭綁在房樑上。乾糧就懸吊在映弦面前,只要她微微抬頭,便能咬住。蒙面人下樑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忍得住忍不住。」
映弦知他存心捉弄,偏過頭故意不看。蒙面人嗤笑離去。映弦方睜開眼,盯著那塊微微晃動的乾糧,心頭想的卻是該如何取得他的劍。驀然冒出一個主意,前前後後思索清楚。耐心等待半晌,抬頭咬了口乾糧。一股黍香瀰漫齒間,飢餓感愈熾,又迅速咬了幾口咽下肚。等到胃中飢火被撲滅,她便「啊」的放聲尖叫。
蒙面人本呆在外面曬太陽,聞聲驚奔回屋,只見映弦閉眼歪頭,口吐白沫,肢體抽搐,前方懸吊的乾糧已被啃了一大半。心一沉,上前查看,映弦卻連抽搐也停止了,鼻息全無。他急忙解開繩子,將映弦平放在地,又拍了拍映弦的面頰,連聲呼喚,映弦只是不應。蒙面人驚急交加,伸手探向映弦心口。兩人身體距離極近,映弦暗說:正是此刻。雙眼暴睜,一把抽出蒙面人腰間長劍,趁對方發愣的瞬間一躍而起。
蒙面人即知自己上了當,可是武器已失,便沉聲道:「把劍還給我。」映弦只是冷笑:「少欺負人。」將劍一抖,展開「沾衣九式」,直攻對方要害。蒙面人沒料到映弦還是個練家子,憑本能側身避開,第二式已排山倒海般迫來。
映弦此時抱定了非勝即死之心,將一套沾衣劍法使得如飛燕驚龍,手無寸鐵的蒙面人竟漸漸落了下風。一招「楊柳暮雨」疾追而至,他閃躲不及,被劍刺中右腹,登時一聲悶哼,停頓身形捂住傷口,殷紅的鮮血從指間湧出。映弦第一次傷人至此,也不由心慌意亂,劍器稍滯,便被蒙面人抬腳踢飛,而他也痛得冷汗直冒。映弦伸手一把將其面罩扯下,見到一張黝黑的面孔,高鼻厚唇,布有密密髭鬚,年紀不足四十。男人一驚,轉身便去搶地下的劍,映弦即刻反應,幾乎同時去搶,卻再次被他踢倒,眼瞧著劍又回到了劫持者手中。但他右腹傷勢不輕,這一次拼搶已幾乎耗盡了力氣,趔趄間鮮血灑落在地,眉頭痛苦而蹙,目中凶光愈盛。映弦一咬牙,心說,罷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掙紮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奪門而出,聽見背後傳來那人的斥罵:「死丫頭,看我……」
她衝出荒屋,一眼便瞧見那輛馬車,躍上駕座,甩動長鞭。黑馬驚嘶一聲,撒開蹄子狂奔。映弦便坐於駕座任由馬車疾馳,景物從眼前一晃而過,周身作痛,心頭的驚懼絲毫未減。馳行一段,前方已出現了不少人影,馬車卻仍然徑往前沖。映弦怕傷到路人,大叫「吁……」,又死命扯動韁繩,折騰好一陣,黑馬才停了下來。映弦跳下車,走到幾個婦人身邊,喘道:「我,我被人綁架了。現在要去皇城,該怎麼走?」
幾個婦人都是熱心腸,見她慘兮兮的模樣,知她所言非虛,便告訴她這裡是西鑒城南郊的紅葉屯,離皇城尚遠,又合力幫她找到一個車夫。映弦方乘車向北,一路顛簸,景象漸轉熟悉,終於平安抵達文嗣公主府。通報守衛后,司徒素很快走了出來,眉黛含憂,劈頭便問她這兩天的去向。映弦苦笑道:「公主,我差點再也見不到你了。」忽覺全身發軟,就地一摔,蕙衣和鳴玉忙將她扶回卧室。
映弦喘息平定后,便道出這一段救人和被綁的遭遇。司徒素聽罷當即差人去皇宮送信,告知映弦已脫險。司徒暉聞訊后便嚷著要出宮看望映弦。宸妃未加阻攔,還和他同往,送來幾件珍玩表示感謝。原來司徒暉失蹤的那晚,袁巧音徹夜未眠,擁著永瑞流淚至拂曉。皇帝嚴懲了和司徒暉一同出宮的太監侍衛,然而如何安慰也無法安撫陷於痛苦自責的袁巧音。直到翌日司徒暉灰撲撲地出現在皇宮,宸妃的臉龐才恢復了顏色。對於勇救司徒暉的映弦,她自是感激不盡。
和司徒暉聊罷,映弦方知絲綢商人鄭育博原本是韓忞的好友,每年向皇宮繳納賦稅以及從孔熙兩國購得的絲綢,其質地柔滑艷麗,深得宸妃喜愛。宸妃便在宮裡屢屢談起這個鄭大官人,誇讚他所貢絲綢。說多了,司徒暉也便記住了名字,還知此人和韓忞相交匪淺,因而才會在綁架時自稱其子,又專門提到「韓叔叔」,便是希望鄭育博見信后能及時通知韓忞,設法營救。
果然,當日鄭家僕人接到綁架信,立刻回府交給鄭育博。鄭育博讀罷便懷疑是端王司徒暉出了事,不敢耽延,遂動身前往韓府。韓忞亦知司徒暉今日喬裝出宮游城,接信一閱,確為司徒暉的字跡,心頓時一沉。又見「鄭暉、鄭弦」的署名,推斷兩人恐怕都落在了歹徒手中。他立即進宮稟告皇帝和宸妃,商議后決定先按照信上的意思將一萬兩藏在歹徒要求的地方,換回司徒暉再說。至於映弦,永瑞的想法是在第二次藏好錢后,派軍隊潛伏四周等待。一旦有人取錢,便可一舉將其抓獲。未料還沒具體部署,映弦已成功逃離。
映弦聽完后心說早知如此,自己大可不必跟劫持者拚死相鬥。轉念又一想,誰知歹徒會不會提早發現那些埋伏的軍士?假設他有所警覺,並未取錢,回來后說不定真會把我賣到妓院。自己假裝食物中毒,又以沾衣劍法逃生,也不失為明智之舉。
兩人回顧這一番險情,司徒暉憤然發誓一定要抓住歹徒將他治罪。映弦才知當初被襲擊的小太監叫做賀甲,因為傷到了要害,又未及時施救,抬回宮不治而亡。司徒暉不住嘆悔:「小賀子實在是死得太冤了。他的死是孤一手造成的。如果孤沒有甩開那些侍衛,也不至於遭綁架,小賀子也不會死……孤一定要為他報仇,將犯人繩之於法。」一旁的宸妃卻皺眉道:「你自己也該好好反思反思。我說為什麼你現在也不愛讀書,原來是跟這些小太監混多了。這下算是得到教訓了吧。這個賀甲,蠱惑教唆親王,死有餘辜。」司徒暉忿道:「就算賀甲確實有錯,但也罪不至死。他陪伴皇兒多年,任勞任怨,皇兒還是感念他的情分,所以這次一定要好好安葬他,更要為他討回公道。」
映弦見他去歲明明還只是稚齡少年的模樣,眉眼都還未長開,經歷此事,目光中已多了幾分沉毅,不禁暗自感嘆。又尋思這次共同歷險反倒讓她進一步獲得韓忞與宸妃的信任,她甚至應該感謝這個劫持者才是。
不久后,巡城的兵馬指揮司官按照映弦的描述將劫持者逮捕歸案。經刑部審案,劫持者供認其真名叫做高翼達,原籍遼北。本在老家一帶以販賣男童為生,因作案多了,遭官府盯緊,各家各戶也都小心翼翼保護孩子,高翼達已很難得手。他四方流落,最後決定南下西鑒。到京后對地形和建築詳細調研后便開始重操舊業。已成功幹了好幾件,卻不想這一次劫持的竟是皇子,最終也將自己送入了鬼門關。
高翼達在獄中回顧三十七年的人生,忽對自己造成眾多家庭不幸產生了一絲抱愧。假如回到五月那個明媚的夏日,他是否會將目標鎖定在那個蹦跳著、渾身灑滿陽光的少年身上?又會不會在看到追蹤他的年輕女子時心生貪念,想將她一併擒獲?任何一次收手,結局都可能不同,但人在陷入絕境前卻難有此意識。甚至當死神已漸漸走近,高翼達最後悔的卻還是自己一著不慎,上了那個叫商映弦的女子的當。是她用一套奇特的劍法將他打傷后逃走,並看清他的模樣,促成他罪惡人生的終結。
映弦按照刑部要求指認犯人,四目相對,高翼達不甘地問:「你當時使的是什麼劍法?」
「沾衣劍法。」
「沾衣劍法?沒聽說過……誰教你的?」
映弦笑道:「一個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