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吏書陷冤囹(1)
待司徒曦的身影已全然嵌入夜幕,紀凌荒方騎馬回府。馬蹄生風,踏破斑駁樹影,適才的對話又湧上心頭,思緒亂飄。絲縷玄機已被他在席間敏銳捕捉,回途獨自咀嚼,益覺幽涼可嘆。昨日還是親王密友,今朝已成公主夫婿,境遷不由人。而這對姐弟,日後怕是會拼個頭破血流。
然而,他於她是明,她於他卻是暗。他的優勢她天生不具備,她的優勢卻也為他所不能察。多少陰謀陽謀會在未來一觸即發,他和她,還有其他人,恐都不得盡知。
那麼自己,究竟又該何處?
心事重重,駿馬卻一路飛馳,臨近元熙公主府,驀然發現守門侍衛消失了蹤影,遠望是一片黑燈瞎火。心頓沉墜,拴好馬,按劍疾步走至門口,門一推即開,院里卻毫無動靜。跨進府,東南西北打量,並無一人影跡。他叫道:「公主?」
無人回應。
紀凌荒長劍出鞘,提於手中,經過中堂,卻見屋裡橫七豎八躺了數人,都是公主府的侍女奴僕,一個個胡亂栽倒,連喚不醒。一摸,鼻息心跳尚存,像是中了迷香。他又奔至卧室,器物完好無損,仍不見司徒嫣。四處廳堂都已察遍,折到後花園,只看見桂魄流輝,木葉閃爍細碎銀光。忽然眼前黑影一閃,一人扛著另一紅衣人疾奔而過。他喝道:「站住!」那黑衣人充耳不聞,星馳電掣,轉眼便沒入嶙峋的假山背後,一句微弱的呼救聲飄來:「凌荒救我。」
確認公主遭劫,而歹徒怕是不止一個,才可能將這麼多下人全部制服。紀凌荒當即捏緊了劍柄,警惕地往前方假山而行。走了一截,耳邊呼呼風起,利刃的寒意自背後襲來。他迅速閃開,轉回頭,見一人佇立眼前。身材不高,著黑色勁裝,黑布覆了面頰口鼻,只露出一雙咄咄逼人的眼眸。
紀凌荒道:「快把公主放了,否則休怪我不客氣。」那人沉聲道:「那你試一試。」鋒光一閃,猛刺向紀凌荒。
紀凌荒挺劍相迎,劍芒激射,一聲清鳴劃破長空。蒙面人飛步躍上,寶劍疾撩,一道道銀白光束勃發而出,直攻紀凌荒胸前。勁冽的劍氣未盡,已被紀凌荒以念容劍使力架住。蒙面人索性借力后推,順勢將長劍一抽。紀凌荒卻如一團白雲旋過,欺至蒙面人身畔,破浪般縱劍而劈。蒙面人呼吸頓窒,千鈞一髮之際魚躍而起,躲過這異常凌厲的一招。但紀凌荒未有絲毫手軟,猱身再上,轉劈為抹,驚風動葉,直欲刺出數個窟窿。
好狠。蒙面人一股熱血湧上,擰腰急避,又在空中盤旋,舞動劍花以攻為守,意圖攪亂紀凌荒的劍式,對方卻不為所擾,凝聚心神窺隙而擊。兩條身影在月光下疾馳飛旋,如黑鷹,如白龍,糾纏一體,奇招連施。一個使盡解數,一個亦不遺餘力。柳陰石影的花園裡交兵聲鏗鏘不絕,劍光閃處沙揚土走,草伏葉飛,明月卻只是在天冷窺。
鬥了近兩刻,蒙面人漸漸喘促步緩,紀凌荒也因久不見司徒嫣而愈發擔憂,一招「直掛雲帆」霍然掃過,蒙面人格劍相擋,紀凌荒卻施力步步緊逼,將其逼至一座假山前。蒙面人掙扎不出,被紀凌荒雪亮的劍鋒攔靠在一角。紀凌荒伸左手將對方面罩扯下,「啊」的一聲驚叫入耳,露出的臉孔卻令他霎時愣怔。
月光下看得分明:鳳目朱唇,傷痕玲瓏,竟是司徒嫣。
就在紀凌荒愕然之際,司徒嫣卻猛發一掌,朝他當胸拍去。紀凌荒始料不及,一掌結實挨下,頓時氣息翻湧,踉蹌後退,長劍幾乎拿捏不住。最後才倚在了一棵松樹上,撫心順氣,驚異地看著自己的妻子。
司徒嫣隨即意識到剛才用力過猛,忙上前問詢:「你怎麼樣?」紀凌荒定神道:「我沒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司徒嫣見他無礙,噗嗤笑道:「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罷了。」
「……」剎那間紀凌荒已了悟,這公主府遭劫的模樣不用說是司徒嫣吩咐下人布置的。果然花園驟亮,卻是幾個僕人掌起了燈。司徒嫣將長發放下,萬千青絲流瀉在肩,嘆道:「駙馬實在好劍法,我又輸了。」
原來司徒嫣近日獨自勤練劍法,進步長足,便一心想要再和紀凌荒比試。她擔心紀凌荒會故意相讓,因而設計了這一幕,引紀凌荒全力以赴。可最終卻證明,自己還是技不如人。不但被逼到了死角,還被摘下蒙面,一氣之下便發掌相擊。
事情解釋清楚,紀凌荒哭笑不得,緩緩將念容劍插回劍鞘,說道:「公主現在的劍法確非昔日可比。你若直說跟我練劍,我未必不會盡全力,何必費這麼多周章。」司徒嫣卻遞來兩道閃爍的秋波:「若非如此,我又豈知你如此擔心我的安危?」
仆侍開始收拾凌亂的現場,司徒嫣和紀凌荒雙雙回到卧室。相繼沐浴完畢,登床共枕。燈花熄滅,司徒嫣問起紀凌荒剛才所使劍法的名字,紀凌荒便據實以告。司徒嫣方知是他師父獨傳,名為「題襟劍法」。想要再問他過往所歷,卻被一瞬轉移了話題。司徒嫣見他不肯詳說,也便作罷,伸手置於紀凌荒的胸口,輕輕撫摸,柔聲問道:「老實說,我剛才有沒有打傷你?」紀凌荒猶覺胸口隱痛,卻搖頭道:「沒有。」司徒嫣又道:「那你抱緊我可好?」
紀凌荒遲疑了一下,便舒臂相擁,溫香軟玉在懷,心頭漸熱。然而想起今晚一幕幕,一股不安湧上,漾生的情潮又平復下去。司徒嫣見他再無動作,嘆了口氣,卻問:「對了,你說你今晚有事出門,到底是什麼事?」紀凌荒答道:「是去見一個故友罷了。」司徒嫣凝視他的臉龐,忽道:「駙馬的故友,可否哪天也介紹給我認識認識?」紀凌荒道:「他天性散漫,見了公主恐怕不懂禮節,白白惹惱了公主,這罪過我可擔當不起。」司徒嫣微笑道:「在你眼中,我就這麼可怕?」紀凌荒彷彿自語:「也不是太可怕,就是喜歡搞一些奇奇怪怪的把戲,攻人不備。」
司徒嫣一噎,笑容凝住,皺眉欲辯,終究幽幽一嘆:「你若在我的處境,也未必不會如此。」手掌從他的胸膛撤離,又道:「總有一天,我會光明正大地勝利,叫輸的人心服口服。」紀凌荒悄然動容,卻閉眼說道:「還是早點歇息吧,明日我還要上朝。公主……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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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拂曉,紀凌荒具官服往禁城而行,進宮門,過金水橋等候。贊禮官一宣報,便隨其他文武轟然齊拜,山呼萬歲,再魚貫入內。皇帝已半月未臨朝,這次甫一出現,群臣像是見到了久別的嚴父,激動懼怕並存。永瑞高處龍座,頭戴翼善冠,玉帶束袍,兩道深沉的目光往階下一投,崇政門內頓時鴉雀無聲。
自工部大案后,各司官員多日不見皇帝,此番紛紛抓住機會奏事,永瑞咸作批答,來往多遭,眼裡倏露一絲疲憊。這日議事最終集中在了對刑法的討論上。卻說太僕寺的一名牧監令因處理家中急事而動用了官馬,一路踐踏京畿民田,還因此和百姓發生衝突。牧監令一怒之下縱馬傷人,差點鬧出人命。此事鬧開,兵部便將牧監令抓來審問,不輕不重地打了幾板子,命其出銀賠償,卻並未將此案呈報刑部,仍官留原職。刑書黃伯饒得訊,認為案件雖小,兵部也不該私審。還義正辭嚴地稟報,如今各司凡有下屬作姦犯科,屢屢私審,大罪化小,小罪化無,實在有違王法。他奏請皇帝裁決,希望凡涉刑事,須據犯事者身份交刑部或御史台審理,並明確各司職責,防止僭越。
永瑞聽罷,即命兵部尚書孔枋和太僕寺卿白越陳述經過。兩人自知理虧,只說不過是依兵部慣例行事,把責任一下子推到致仕的前任尚書胡祈嘉身上。費盡口舌,終令皇帝寬示不再追究,兩人涕零謝恩,心裡已將黃伯饒的祖宗問候了個遍。永瑞又對刑書所言贊同有加,當廷宣布,日後京城違法之事,大小毋論,須經由刑部或御史台審理,大理寺複核,各司不得私審,違者以藏匿罪論處。
綸音繞殿,黃伯饒猶在悠然心會,岳慎雲卻利索地拂了拂官袍,出列陳言:刑部和御史台牢獄用刑嚴酷,且製造刑具的費用也在逐年遞增。他曾親自檢視,獄院之內,由於殺氣太盛,屋頂枝頭連鳥雀都不停棲,此非國之吉兆。「自古仁君治世重德不重刑,刑主殺而德主生,臣懇請皇上詔令廢除酷刑並杜絕濫用刑罰。如此,各司也不至於包庇隱瞞。」又提到某些巡撫和監察御史為打擊當地豪強,令各縣獻上刑具,以致屈打成招者不可勝數,冤案迭出。與其以湯止沸,不如施以教化,方能使大道得行,邦安國定。
此番慷慨陳詞,由岳丞相那因痼疾而微微顫抖的聲腔說出,略顯奇特,卻將黃伯饒說得臉色一變再變,按捺不住開口回應。辭鋒相對,百官已在心裡犯起了嘀咕。永瑞端坐聽罷,良久拋出一句懸吊吊的話來:「卿之言各有各理,朕自會詳加斟酌,退朝。」群臣遂叩恩散去。紀凌荒回府後將今日朝會所議告知司徒嫣,元熙公主冷笑道:「這個岳丞相,還在抱殘守缺。那些貪官污吏一個個早就找好了靠山,不給他們點苦頭吃吃,哪能乖乖認罪?光憑那些聖人之道,真的就能把國家治好了么?」
然而直至六月中旬,天旱無雨,永瑞終下詔曰:「刑者,所以止邪禁暴,使民為善,非務誅殺也。不當,則人無所措手足。今吏擅行喜怒,或用慘刻奮,以致冤濫,朕深憫之。今起悉依律擬罪,諸司不得拷鞫。非謀反,勿連坐親屬。夫五教在寬,君子愷悌。有司須進賢良,退貪猾,順時令,理冤獄,明仁德。勿以苛刻為察,以厲重為威。布告天下,使知朕意。」
詔書頒布下來,各地還在修造的刑具便廢止了,熱審時也對關押已久的舊犯從輕處罰,內外皆言皇帝仁明。由於數日不雨,吏部尚書程懋又趁機提出京察。他上疏陳述,既然皇上有心杜絕濫刑,不如對京官來一次考察。看其任職期間可否實施過重刑嚴訊。若有持祿固寵、貪酷庸懦者,許言官劾奏。聖上裁決,讓該走的走,該留的留。如此可肅清吏治,激勵庶僚,昭顯聖君撫顧萬民之心。
程懋這道奏疏一上,韓忞立刻坐不住了。如此重要的題本,他是無法扣下的,必得讓皇帝自己來定奪。可如果永瑞就此同意京察,那麼自己辛苦經營多年的官場格局,恐將發生一次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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