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經史說悖謬(3)
司徒素見司徒曦欲往探病,便與之告別,返回公主府。故林室里獨剩司徒曦,悶坐半晌方起身。掀開寢殿珠簾,望見范瓊華欹枕卧榻,雙目閉合,似已入睡,身上蓋著薄薄一層繡花絲被。他悄然走近,目光垂落又巡迴,忽覺榻上陳列的是一具孤寂優美的屍體。心口驀一抽,踉蹌幾步,遂轉身離去,卻聽背後傳來一聲澀啞的呼喚:「殿下。」
放輕了動作,不想還是將她驚醒。他嘆了口氣,轉回身,抬足走至榻邊,緩緩坐下,問道:「王妃覺得怎樣?」范瓊華半倚榻背,顫動墨沉沉的睫毛,答道:「吃了葯,舒服一些了。多謝殿下關心。」司徒曦看清她面色慘白,眼下卻一片烏青,驚詫道:「王妃……病得不輕。」范瓊華搖搖頭:「我的病沒什麼,只不過夜裡睡得不安穩罷了。」
司徒曦又是一怔。這幾晚他吩咐范瓊華早睡,自己卻在書房裡挑燈夜讀,熬到更深才釋卷回寢。腦袋一沾枕頭便酣睡過去,哪知范瓊華睡得安穩不安穩。就連入夢之影,也屬於另外一人。此刻見她眉淡眼澀,臉兒消瘦,全無新嫁時的光彩,頗感過意不去,遂道:「既如此,孤就不再熬夜看書了。以後……早點來陪你。」
司徒曦忽現如此溫存,范瓊華竟難以適應,獃獃凝望夫君。呼吸相聞間,他面含笑意,曾屢次觸及的冷漠已溶釋無痕,沾滿柔情的眉眼俊美之至。她看得一清二楚,心鼓愈響,眼底竟抑不住地湧出淚來。司徒曦便拾巾為其拭淚,柔聲問道:「為什麼要哭呢?」范瓊華哽咽道:「妾……是因為高興。」司徒曦笑道:「高興還哭,那傷心時又會怎樣?」又像在欣賞藝術品似的端詳對方,嘆言:「梨花一枝春帶雨,也不過如此了。」范瓊華痴痴相望,吐出一句:「殿下謬讚。」被司徒曦執住的手掌隱隱起熱,又聽他說道:「從前孤公事太忙,忽略了王妃,竟致你抱病,實在是孤的錯。從今而後,咱們也作那比翼鳥、連理枝。如若再讓你難過,你可別輕饒了我。」
他情話綿綿一陣,看見她淚光朦朧的眼猶如兩汪圓潭,映出的是一張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臉孔。對方睫毛忽一眨,潭水便渾濁了,人影也消失了,兩漩梨渦卻掛在了靨上。司徒曦定定神,將臉龐貼近,一口溫熱的氣息吹入范瓊華的耳蝸:「王妃須早日康復才是。孤……還指望你趕快生一個小世子呢。」范瓊華一顫,蒼白的面頰頓時變得通紅,一股甜蜜卻涌過心田,流向四肢百骸,身子都綿軟了,垂首嬌嗔:「殿下!」司徒曦便扭正范瓊華似欲逃避的身體,稍稍抬起她的下頜,停頓一瞬,毫不遲疑地吻過去。范瓊華閉目而就,唇上如被新烙,彼此細切品嘗,感受來自夫君的熱力,喘息漸促,一行淚水又從眼角滑落。
吻,完畢。司徒曦說道:「你先休息吧。孤還得出去一趟。如果有什麼要求,就告訴芊芊。」范瓊華點了點頭,溫順地躺下,司徒曦為她拉過被單,起身邁步。走到門口又回眸一望,戀戀不捨之意溢出目眶。范瓊華探身道:「殿下快去吧。」
司徒曦喚來芊芊,囑咐完畢便邁出房門。
獨自走入幽喬園,順忘愁溪而行,驀然俯首,鬼魅般的倒影漂移在清澈溪面。劈影穿林,經幾座古秀亭台,登上舒嘯閣,夏日碧色流動於眼底。抬頭視天,雲體妖媚地扭動,光肢投下,蓊鬱的花樹漾起被陽君撫照的光彩。他倚欄凝思,似乎許久不曾如此欣賞園中景緻。南風如歌,一縷縷唱盡溫柔,好像兒時母親的愛撫,又如夢中人含情在笑。
下閣出園,便召來伍亦清,告其欲見紀凌荒之意。伍亦清領會下來,當即設法通知。虧他心念如電行動如風,經過一番安排,司徒曦和紀凌荒三天後的晚上便在城南的一處並不知名的酒樓里見了面。
進入永瑞二十一年,皇帝病痛屢犯,上朝的次數便比去年減少。每旬三次變成了每月五次,又變成了每月三次。金鑾寶殿里,司徒曦和紀凌荒兩相佇望,目光卻一觸即移,下朝後亦有意保持距離。畢竟因著從前的關係,稍有不慎,便能授人以柄。今番便衣相會,坐定私廂,朝堂上肅然平淡的神情換成了掩不住的喜悅,教那刺破夜色的燈光一耀,包廂邊角俱明。酒水添了一盞又一盞,菜肴夾了一箸又一箸,笑語既傾,衷腸各訴,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因紀凌荒新婚不久,司徒曦詢問他婚後生活是否習慣,笑說回退到兩年前,怎料得你會成為我姐夫。看來菊園那一場比試,皇姐的劍還真是贈對了。紀凌荒亦稱這場婚事也出乎自己的預料,都是皇上隆恩。至於和元熙公主,平日切磋劍術,自己也受益良多。
在兩人口中,近日都是紅袖添香,鸞鳳和鳴,大有風流俊彥抱得美人歸的滿足適意。酒香長流,道盡繾綣,司徒曦又問起紀凌荒在大都督府的近況,提到三月的閱兵,直誇軍士雄壯,大都督府果然訓練有素,實為大郁之幸。日後邊境烽煙再起,也不必像昔年那樣憂心忡忡了。說罷還要敬紀凌荒一盞,感謝他練兵有方。紀凌荒連忙辭讓,答說此為本分,殿下何必多禮,我可承受不起。
司徒曦瞥了一眼紀凌荒,放下酒杯喟然一嘆,似有無限感慨。被對方追問,方道:「從前孤微服出遊時,我倆兄弟相稱,哪有這麼多規矩。想來那一段日子,也算是孤生平最快樂的時光了。」紀凌荒未料他突然說起出遊所歷,不知其意,應和了一聲。司徒曦又道:「可惜你已不在府中,我如今天天面對的都是那一幫鎮日之乎者也的儒生,難有像你這樣能推心置腹的。」紀凌荒若有所悟,便道:「殿下說笑了。殿下仁德廣播,王府自然英才薈萃。」
一絲嘲意浮起在司徒曦嘴角:「仁德廣播?呵呵,父皇和宸妃可不這麼認為。在他們眼裡,恐怕一個十歲的孩子更有仁德之風。」紀凌荒又道:「殿下何必妄自菲薄?誰都知道采木之事,全靠殿下及時上疏,方才停止,為國家節省數百萬兩白銀。至於端王殿下,畢竟還是年少貪玩,聽說上次便是受了宦侍蠱惑,才鬧得如此狼狽。」
「怎麼,你的意思是,父皇會因此事對暉弟起看法?」
此話入耳,紀凌荒心中最後那一點疑問也便消解了。斟酌一番,乃道:「殿下只要心志不移,做好該做的事,自會贏得皇上信任。至於端王殿下……雖說有宸妃和韓公公的支持,但我想,朝中各位大人也不會任由他們挾寵弄權、染指朝綱的。」
司徒曦聽他對宸妃和韓忞出言不遜,心甚慰藉:「不錯,就說最近修廟一事,岳丞相揪出了這麼多蛀蟲。可惜這韓忞神通廣大,竟然毫髮無損。」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殿下且耐心等待,總有一天皇上會看清真相。」
司徒曦凝望紀凌荒,說了句:「好。但願如你所言。」
燭光燦燦,晚風徐送,遠望窗外,樓台華燈懸掌,笙歌隨風流蕩,混合仕女的衣香與明月的清輝,造就歡欣良宵。人間萬象,一幅幅投來眼底,映進霞杯,飲入心腸。昔日的親王和侍衛,把酒言歡,青雲存胸,河山在懷。
酒過三巡,司徒曦問道:「對了,那個畢昌還有沒有找你的麻煩?」紀凌荒停箸道:「畢都督和我已無齟齬,殿下為何這麼說?」
「呵呵,閱兵操練,本由你和畢昌負責,結果你卻斬了李革力。孤猜若非是畢昌從中作梗,你也不至於如此。」
紀凌荒嘆了口氣:「不錯,誰也不想見血濺當場。可是軍中有些人散漫慣了,我也是逼不得已才殺雞儆猴。」
「嗯,這李革力乃是世襲千戶,你這一殺,都督府斷事司少不得呈報。不過廉勝總算是顧全大局之人,孤隨口一說,他便讓斷事官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否則,這鞫訊真要糾纏下去,阻礙了演練進程,他又豈能在校場上佔盡風光?」
紀凌荒聞言立悟。當日他受審片刻,斷事官即定為施行軍令,無罪而出,此刻方知曉緣由。便凝重說道:「原來此案是殿下為我攔住,否則還不知是何後果。多謝殿下,且受我一杯。」遂將司徒曦的酒杯斟滿。司徒曦也不阻攔,與紀凌荒飲罷,又道:「不過軍中諸事,卻非你我能完全左右,你日後行事,還要再慎重一些。」
殷殷提醒,出自舊主,攜著回憶的溫度,令紀凌荒倍加感慨。言謝后又添酌饌,終至杯盤狼藉,玉山傾倒。兩人離座而出,並肩步入夜色。一輪白璧當空,月華滑淌,一樹一屋被滌得瑩潔澈明,地面卻暗影重重。司徒曦望月念道:「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須臾,紀凌荒亦念:「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嫦娟。」
兩人再次相視,從對方眸中睹見自己堅定的神情。臨別之際,紀凌荒向司徒曦行大禮,篤然道:「殿下珍重,凌荒今世幸襄明主,死而無悔。」司徒曦頷首微笑,滿眼確鑿的信任,轉身而去,漸漸步出紀凌荒的視線。在腦海里長留下印跡的,卻是他孤清的背影,飄逸的衣帶,映月拂動,聲韻悠遠。頭頂一條槐枝,結滿橢圓小葉,凌風細細簌簌地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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