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經史說悖謬(2)
失神的空隙里,鳴蟬陡然大噪於窗外,邵歆舟一個激靈,忙施禮相見。司徒素頷首道:「不想你們是在談公事,我來得不巧了。」邵歆舟便道:「並非什麼要緊事,只是想向殿下借幾本《尚書》考注之作。」
司徒曦未料邵歆舟對《尚書》忽起了興趣,問其原因,邵歆舟便解釋說,他最近讀《朱子語類》,覺得朱熹對《尚書》的懷疑頗有道理,故想對此多加研究。司徒曦追問朱熹所疑為何,邵歆舟又道:「今文《尚書》為伏生口傳,尚且晦澀難懂,多有詰屈聱牙之語,而古文《尚書》相傳為魯恭王拆除孔子故居時在牆壁中發現的藏書,乃蝌蚪文寫成,以伏生書文字考之方得,為何反而順暢易曉?且藏於壁中數百年竟不訛損一字,著實奇怪。」
司徒曦聽罷蹙眉而思:「是么?孤以前倒從未想過。你這麼一說,好像確實如此。少時讀古文《尚書》,除了見於先秦其他典籍的詞句外,確實不覺有甚滯礙。」
「朱熹還提到,《尚書》諸命皆易曉,蓋因是朝廷制文,或加潤色修飾。諸誥皆難曉,乃因是君王對民下的說話,為當時口語追錄而成。時人能懂,現在卻難懂。」
「嗯,而諸命多為古文《尚書》,諸誥多為今文《尚書》……」
一直端坐聆聽的司徒素忽問:「古文《尚書》被發現后,孔子後裔孔安國是不是除了將其譯為當時通行的隸書外還為其註釋以及作傳序?」
邵歆舟道:「不錯,但是此書後來又佚散了。直到東晉初年,豫章內史梅賾向晉元帝獻了一部孔傳古文《尚書》,並附有一篇自序,傳至今日,在唐代還被立為官學。然而我反覆讀其傳序,卻總覺不甚合理。」
「如何不合理?」
「孔安國之傳序文字細膩,更似出於魏晉,全不似漢文之粗枝大葉,完全有可能是後人託名寫成。其實就連整個古文《尚書》,也殊為可疑。」
司徒曦聞言喚來秋心,命其將王府收藏的《尚書》考注之作全都挑選出來。秋心領命離去,邵歆舟也走到書架遴選。不多時秋心回房復命,手裡已捧了十多本卷冊,和邵歆舟所選之書一齊放於紫檀木案。邵歆舟迅速翻過,最後挑了《尚書敘錄》、《尚書釋問》、《書疑》、《書裨傳》等,說道:「今日且向殿下借這些,我回家后定會好生研讀。」司徒曦道:「可惜王府藏書比不得文淵閣。你且先看著,我再設法搜羅其他註解。若真如你所想,呵呵,這玩笑可就開得大了。」忽然逸出一聲輕嗤,「孔穎達之流恐怕要被氣活。」
司徒素道:「這只是懷疑,還沒確證,你倒已想起孔穎達來了。」又轉頭說道:「邵公子,如果我看到任何有價值的書,也會送到信王府,你隨時來取便可。」一雙黑亮的瞳仁看向邵歆舟,無淚亦楚楚,不笑亦瑩瑩,邵歆舟心旌搖蕩,似有千言萬語欲宣之於口,卻只低聲說了一句:「多謝公主。」
司徒素眸光一轉,瞥見司徒曦案上題詩之紙。問其所寫,又起身走到案前細讀,亦感喟於詩中幾個賢王未得善終的結局。司徒曦嘆道:「宮廷險惡,能夠自存實屬不易。就說歆舟你剛才問起的楚王趙元佐吧,他本是宋太宗趙光義長子,年少聰警,甚得其父喜愛。趙光義唯恐四弟秦王趙廷美繼承皇位,便誣陷趙廷美與盧多遜造反,將他廢為庶人,致其鬱鬱而終。趙元佐目睹這一切,便對皇宮的爭權奪利喪失了興趣,開始發狂。先是用小刀刺傷侍者,後來又在重陽節縱火燒宮,趙光義只好也將他廢為庶人。真宗即位才恢復其爵位,卻聽任他養病不上朝。」
邵歆舟聽罷點頭:「原來如此。」沉思又道:「這宋太宗的得位本就充滿疑迷,也難怪他擔心兄弟奪位,對其倍加逼迫。」司徒曦道:「不錯,而趙匡胤的兒子趙德昭之死,也跟趙光義脫不了關係。至於另一子趙德芳,雖說是病逝,卻也大大有利於太宗。」邵歆舟復低頭審讀,忽笑道:「所以殿下懷疑,趙元佐之狂病,恐怕是裝出來的?」
被窗紗分割的陽光輕落於司徒曦的眉宇,又如流水般滑至衣袂,所過處光彩溢然,夢幻蒼涼:「難道不是?倘若孤身處他的位置,也未必不會有此念。如此骨肉相殘,即便真做了皇帝,又真的能夠快樂么?」言畢一聲唏噓,三人皆緘口不語。
少頃,司徒素打破沉默:「你倒還為海陵王這個荒淫暴君作詩詠嘆。」司徒曦便道:「《金史》雖稱完顏亮嗜殺好色,但讀其詩作,豪邁高雅,其文才氣概亦堪稱冠絕一時。《歸潛志》亦稱其『英銳有大志。』完顏亮大力推行漢化之策,仿中原王朝制度,文化積澱極深。你要說他為鞏固統治、排除異己而殘殺宗室,倒完全有可能。換做其他的政變成功者,也難保不會如此。但其種種荒淫無度之行,直如野人禽獸,丑穢不堪,怎像是一個設國子監、恢復科舉、擢用人才的君主所能為?難道他就毫不顧惜自己的名聲?老實說,對這一點,孤甚為懷疑。」
邵歆舟忖道:「完顏亮渡江遭弒,讓仇敵金世宗得以即位。他若為報愛妻被海陵逼死之仇,吩咐史官篡改海陵史料,也不是不可能……其實,苻生也有類似的待遇。」說話間司徒素已坐回了原位,聞言便問:「你是說那個凶暴嗜酒、殺人不眨眼的前秦君主苻生?」邵歆舟點頭:「正是。若只看史書,此人之殘暴荒淫,堪與劉子業、石虎等暴君比肩。但《洛陽伽藍記》卻托隱士趙逸之口說道:『苻生雖好勇嗜酒,亦仁而不煞。觀其治典,未為凶暴;及詳其史,天下之惡皆歸焉。苻堅自是賢主,賊君取位,妄書生惡。凡諸史官,皆是類也。』」一縷異光閃動於文嗣公主眼眸:「邵公子好記性。」司徒曦笑道:「歆舟博覽群書,且過目不忘,孤早已領略,皇姐你還不太清楚。」邵歆舟面孔微微一赤,左臂緩垂,手指不自覺地屈攏:「殿下過獎。只因這幾句話說得敏銳,所以便記住了。」
司徒素思憶昔日所讀,說道:「《洛陽伽藍記》是楊衒之在東魏武定五年所著,距離苻生不足兩百年,其言論確可一觀。」忽而唇角輕牽,微笑宛然,兩道春山淡掃,涌生一股罕見的婉麗之態,「不過此書本身也不乏怪力亂神之語,就連這個趙逸,在書中自稱是晉武之人,活到了東魏武定年間,也夠神奇了。邵公子,你說是不是?……邵公子?」
玉人如畫,清音縈耳,邵歆舟庶幾迷失。驀然驚醒,投入眼底的卻是司徒素微含疑奇的目光,忙道:「公主所言甚是。《伽藍記》記載了當時許多傳聞軼事,細節不必較真,但論史觀,楊衒之委實有卓爾不群之處。」司徒曦卻拍案笑了起來:「有趣。正史雜史、小說筆記,對一個人的描述大為不同,甚至完全相反。這千秋功罪,也只能任由後人評說。」語畢,笑容在臉上凝結,又緩緩散去,不禁自問:「不知以後的史書,又會怎樣記載孤?」邵歆舟道:「身後之名,本如浮雲飄塵,殿下也無須太過介懷。」
「介懷?孤真的介懷么?」司徒曦身形僵峙,目光漫散在又陷入安靜的書屋裡。邵歆舟忽意識到司徒素一直沒說來找司徒曦的目的,恐是因自己在場有所不便,遂開口告辭。司徒曦方回過神,吩咐秋心將邵歆舟所選之書包好。邵歆舟接過,再次言謝,說道:「殿下,公主,那我先走了。」
司徒素朝邵歆舟頷首示意,邵歆舟便慢慢走向房門。經過司徒素身邊時,一股清幽蘭香飄來,心跳愈快,不禁側首看了司徒素一眼。僅一眼,便見到金紗般的陽光輕籠住文嗣公主月華般的長裙,奇麗迷離,恍如仙子臨塵。邵歆舟目眩不已。司徒素見他停步相視,頗覺尷尬,微轉頭,淡落容顏卻浮上了一抹嫣紅。邵歆舟著魔似的重複道:「告辭。」這次不等司徒素回應,匆匆邁步出屋。
司徒素猶在發怔,耳畔忽響起司徒曦的聲音:「皇姐找我究竟有何事?」紅雲漸從腮上消褪,說道:「其實是為瓊華妹妹。」司徒曦問:「她又怎麼了?」待司徒素說罷,方知她目睹范瓊華病狀,詢問後知其委屈,便想勸說自己對范瓊華多一些關心。不由冷笑:「想不到她還打小報告。」司徒素搖頭道:「她並沒說什麼,是我自己猜出來的。」忽嘆了口氣,「她年紀輕輕,從沒吃過苦,現在竟抑鬱成疾。除了你,還有誰能讓她變成這樣?皇弟,我知你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無論你從前有什麼想法,如今……還是憐取眼前人的好。」
司徒曦心說她進入王府沒多久,就叫你甘心為她說話,本事還真是不小。誚語甫出,司徒素臉色微暗,回道:「我只是不願見她大好年華便失意至此。她既是你名媒正娶的妃子,你自當用幾分心思。」司徒曦還想爭論,卻見司徒素眉凝嚴霜,粼粼目光中含著三分責備,又似有三分自憐,念頭忽然折轉,說道:「好。既然皇姐這麼說,我現在就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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