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經史說悖謬(1)
三奇得到齊樹通篤定的回答,臉露欣慰之色,又示以一番信任和鼓勵。與之道別便驅車返回西鑒,像往常一樣按約在家裡等待司徒曦。這間舊宅在他認識司徒曦前就已買下,位於外城人煙稀少的地段,外觀毫無扎眼處。司徒曦凡有任務找他,都會親自造訪。
五月十七日,清晨始傾的雨水午後方停,空中陽繩又拋,一道彩虹隱卧於碧天。暑氣消減,司徒曦白袷藍衫挽韁騎行至三奇住所。像從前一樣確定四下無人,便敲響了房門。三奇將其迎入屋,坐定后即彙報齊樹通的近況。稱其人一切正常,看上去似比往日更有信心,「他還讓我轉告殿下,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有重大突破。」司徒曦點點頭,又說了幾句辛苦有勞之語,心中亦甚為感激。畢竟從轉移開始,所有關於齊樹通的事宜都是由三奇獨自操辦。
對於這個奇人,司徒曦選擇了完全的信任,並非單單因為紀凌荒的舉薦,也出於對其身世和性情的了解。他們的初次會面,便是在這座無字無畫卻古鏡林立的舊宅里。司徒曦凝望眼前這張普通平淡的面孔,回想紀凌荒信中所書,一開口便稱呼三奇的真名。迎著對方驚詫的目光,司徒曦只說是因紀凌荒介紹,慕名來訪。三奇見他自稱紀凌荒故友,也不好拒之門外,便引其入屋。一番言談,辭牽南北,語涉多方,兩人竟覺心有靈犀,案上茶盞不知何時換成了酒杯。仔細詢問,司徒曦方知三奇和紀凌荒是不打不相識,其過程極為戲劇化,聽得他大笑不已。
「你早知那新娘是家人為了錢財將她強嫁,故而途中把她搶走,想要交給她的意中人,卻被路過的凌荒誤認為是採花賊……」
「我還以為凌荒是新娘夫家聘來的保鏢,所以大打出手,結果發現技不如人,只好帶著新娘一路逃跑,他倒好,瞎追個不停。我好不容易找到地方躲起來,才設法讓那姑娘自個兒逃命去了。」
「呵呵,凌荒難有失手的時候,你倆能成功逃脫,難怪他對你刮目相看。」
「後來我們重逢,他居然還記得我,趁我不備一下子把我抓住了,解釋后才知是一場誤會。」
司徒曦琢磨紀凌荒當日必因三奇逃脫而耿耿於懷,再抓獲時定然如釋重負,得知前因後果又不知會是怎樣的尷尬,越想越覺有趣,大呼可惜未能親眼一睹。三奇回憶往事,也甚為感慨。待情緒醞釀得差不多了,司徒曦終於說明來意,三奇方知其身份,意外之餘又笑道:「殿下府中人才薈萃,我一介草民,能為你做什麼?」
司徒曦道:「兄台過謙了。凌荒說兄台有三奇,一是想法奇,不但視功名利祿為糞土,其人生追求也可謂……世間罕有。二是輕功奇,飛檐走壁什麼的不在話下。至於這第三……」話音一頓,注視三奇緘口不語,卻是一副盡在掌握的派頭。三奇道:「這第三不過是在下一個愛好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難道殿下覺得會對你有用?」司徒曦忙道:「太有用了。若能得兄台相助,必能馬到成功。」
三奇考慮須臾,忽然哈哈大笑:「殿下竟如此看得起我,我又豈能推辭?」司徒曦未料他如此爽快,猶在驚詫,三奇又道:「不過實話實說,我之所以願為殿下效勞,更多是為自己。」犀利的目光在司徒曦臉上打轉,像是要熨平每條汗毛,自語道:「若得成功,這必將是我人生中最傑出的一次作品。」司徒曦瞅見他神情詭異,思索其言,恍然大悟,也笑道:「不錯,我願成全三奇兄,也希望兄台不要辜負我。」
關係就此確立,三奇又提出幾項要求,譬如絕不能向其他人吐露自己的身世來歷,凡見面必須在他家中,等等。司徒曦心想,我若將你招入王府,豈不是直接將你暴露?日後又如何讓你施展奇技?當下悉數答允。
自此後,對於司徒曦下達的任務,三奇都能按時完成,例如將秘密購得的硫磺硝石等物運送至齊樹通居處。而對於齊樹通本人,三奇亦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只是每次見面都不禁暗忖,究竟是他先大功告成還是我呢?
這一次,齊樹通說道在不久將來定會有重大突破,三奇聽罷五味雜陳。轉告其話時緊盯著司徒曦,想要像往常一樣辨認眼神。一個聰明人的眼神總是十分複雜且不斷流動,因此也就增添了讀解的難度。更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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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曦掌握了齊樹通的境況,又跟三奇定好下次見面的時間便返程回府。一跨入大門,就聽侍女報說文嗣公主前來探望王妃。本來近日范瓊華染恙,御醫立時便請了,葯也開了,並非什麼大病,卻不料司徒素來訪。他便換了身衣服前往寢殿,和兩人照面。范瓊華臉龐蒼白,仍掙扎著起身想要行禮,司徒曦忙將她按下去,柔聲道:「王妃不必多禮,好生養病要緊。」見她張口欲言,便轉頭和司徒素寒暄,三言五語后拋下一句:「你們慢慢聊。」也不待兩人回應,起身推門而出,向故林室走去。
坐在案前追憶往事,感慨油然而生。諸君自是努力,而他該做的也無一事落下,心裡卻仍覺不安。仔細探究,也許是跟紀凌荒有關。自從他調至大都督府後兩人便幾無來往,如今對方想法如何,對司徒曦來說委實不容忽視。他想,是時候約他一見了。他需要確證他的忠心並未改變。
一聲嘆息,目光遷至窗外。海棠早隨春風而謝,石榴和虞美人登場燃燒,續接天地間的艷色。秋之楓葉,冬之紅梅,無不沁血捧心。可究竟是在生之絢爛,還是向死之凄美,他卻難下判詞,抑或兩者本就是一回事。眾生皆朝著死亡的方向在行進,因而也才有生的意義。但並非每個人都能意識到,絕命的利劍時刻懸於頭頂。
心弦觸動的一瞬,司徒曦環視這珍本薈萃的書房。最近一年他讀了不少史書,回憶所閱心潮起伏,喚來秋心備紙研磨。待秋心離去,便凝神構思,揮毫而題。八首詩畢,擱筆長舒了一口氣。
就在此時,下人報邵歆舟求見,司徒曦便叫他進屋。邵歆舟行禮后一眼瞥見桌上題詩,遂問:「殿下在寫什麼?在下可否一觀?」司徒曦道:「孤近來讀史,覽前朝親王故事,感慨良多,便信手一寫,作為《八王嘆》。見笑了。」
邵歆舟聞言走到案邊,垂目一一讀道:
東漢.楚王劉英
萱堂無寵勢唯孤,燕廣姑言濺血污。
早悉帝家情更偽,何消說老建浮屠。
宋.彭城王劉義康
輻輳朝權超弟義,孜孜吏事府停驂。
安成重被蒙頭際,可悔當年獻美柑?
北魏.彭城王元勰
曾緣兄意問松林,睿器清光耀北岑。
堪恨功高招鴆酒,孤妃泣血夜森森。
北齊.蘭陵王高長恭
晉陽野草映丹楓,玉面刀光已化空。
國事原非家事比,邙山一曲繞星虹。
北周.齊王宇文憲
駁馬運兵終震主,奇勛破鄴便成愆。
瓊枝若意成伊霍,焉教隋文攬九天。
唐.吳王李恪
佳兒英果修文武,義禮藩屏樹令名。
無忌誣言終自滅,雲流千載意難平。
北宋楚王趙元佐
洞穿鸞殿甚荒唐,骨肉無辜競斷腸。
侍血沾衣秋火爍,閑居回首發如霜。
金.海陵王完顏亮
豪雄三志足風流,暴跡淫名罕比儔。
欲渡吳江反遭弒,至今殘月照瓜洲。
八首讀罷,邵歆舟笑道:「殿下佳作。只是這楚王趙元佐之事,恕我孤陋寡聞,還請殿下……」話音未落,房門忽被推開,扭頭一看,照面的卻是很久不見的文嗣公主。邵歆舟心臟遽跳,語聲戛止,立於原地忘了參見。司徒素在佩聲釧韻中姍姍走近,啟唇吐語:「想不到邵公子也在此。」
烏髻流墨,一襲白衣,雪膚花貌勝昔,明眸投來兩泓秋水。邵歆舟恍惚半晌,片言不起,彷彿時光頓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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