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長感中秋夜(1)
程懋雖身陷囹圄,可他提出的京察卻並未擱置,一切照常推行。岳慎雲在得知吏書入獄的前因後果后終得醒悟。原來自己韜晦多年,仍是不能讓皇帝放心。稍微出頭便叫龍顏不悅,想借京察之機進一步剝奪自己的職權。嘆了句「也罷」,很快撰寫奏疏呈上,懇請皇帝親審四品以上京官。永瑞閱畢,冷笑幾聲,即日批准。
京察由此正式啟動,程序和以往相比卻有所變化。頂替程懋的吏部侍郎李莘便和御史大夫滕韶材一起奏請京察日期。前期工作卻是各部門堂官對自己的屬官進行評審,寫下考語呈報吏部,並在九月十五日那天由李莘會同御史大夫進行堂審。另一位吏部侍郎劉敘倫和特派御史——河南道監察御史丘笛也坐堂同審。而高官自陳除了掌察官員外都放在堂審之後。詔令頒布,百官便都奔走相問,猜度堂審程序。又生怕上司在考語里給自己一個差評,甚至有人動了賄賂的歪念。四品以上官員則煞費苦心地思考該如何撰寫自陳疏,既能遵旨意自求免官,又能打動聖心,不將自己罷黜。
盛夏的兩個多月里,異常天氣總算結束。可在六月上旬,一直抱病的嘉王司徒康突然病情惡化,永瑞便派了御醫前往司徒康的封地診斷探望。無奈司徒康病入膏肓,過了半個多月便溘然而逝。御醫回京請罪,永瑞寬赦,卻為司徒康輟朝,傳令世子司徒照主持喪事,並賜錢帛。司徒照料理完一切,命王妃竺氏在封地照看兩歲的兒子,自己赴京彙報治喪之事,並承襲爵位。一路疾馳,於八月十三日抵達西鑒,永瑞方見到了闊別十多年的侄子。
眼前的司徒照,體格俊健,面沉如水,氣質儀態頗類其父年輕時。司徒康素來溫文爾雅,封王就藩后卻開始鍾情於聲色犬馬,放縱恣肆。永瑞高居京城,也常從返自封國的使臣處聽聞王弟的荒唐行為。現在這位青年嘉王,雖眉目端正,相貌堂堂,但因戴孝在身,神情肅穆凝重,一眼看去便知喪父之痛積壓心頭。問起年紀,司徒照答道:「臣侄今年二十有四。」永瑞忖道:「是了,朕記得你比曦兒大兩歲。」
他當然記得,永瑞六年初春,司徒照隨父來京面聖,和司徒曦狹路相逢。兩個小孩一見如故,言談甚為親密。後來卻因玩握槊起了紛爭,誰也不肯讓步,吵得厲害便展開肉搏,斗得一個是齜牙咧嘴,一個鼻青臉腫。司徒康見狀便對司徒照狠加斥責,命其向司徒曦賠罪。司徒照卻昂頭咬牙,彆扭著就是不肯。永瑞因笑道:「小孩子鬧著玩而已,王弟無須放在心上。」
至此後,司徒照隨父而歸,再未來過西鑒。一晃十五年過去,今日一見,已長成端方青年,昔年頑劣氣盡脫,一言一語都謹慎異常。去往壽慈宮拜見,執恭守禮的態度也讓太后甚為欣慰,支著羸弱的身子連喚「照兒」,又嘆息道:「你父親年輕時一直為先帝稱讚,只可惜福薄,這才四十三歲,怎麼就……」一語未畢,引袖擦了擦臉。司徒照亦滿面愴然:「謝太后挂念父王,生死有命,還望太後節哀。照兒定遵從皇上教誨,絕不懈怠。」太後點頭道:「你這次也恰好趕上了中秋,咱們好好聚聚,你也見見幾個兄弟姐妹。」
八月十五,中秋御宴在清凈湖邊的水榭中擺開,皇室成員圍坐一桌。璃燈高照,滿席珍餚燦然,佳饌生輝。東邊簫管相和,浸滿月華的湖面漾起縠紋,西岸數十株桂樹齊放素朵,香氣凌人。此次眾目所向的焦點,卻是來自遠地的司徒照。司徒曦甫一相見,將他上上下下打量,問道:「你……便是照哥哥?」司徒照誠惶誠恐答:「不敢當。殿下折煞我了。」司徒曦笑道:「小時候咱們不就是如此稱呼的么?難道十幾年過去,照哥哥越活越年輕,我倒要叫你一聲賢弟了?」
當下幾個公主親王序齒,元熙公主最年長,其次是司徒照、映雪、司徒素、司徒曦、司徒沁、司徒暉。除了司徒嫣和映雪以外,其他人便都張口叫司徒照為「照哥哥」。太后笑容可掬,所有人也都心照不宣地對嘉王表現出特別的關愛,瑤榭中自是一派親熱和睦。
冰蟾悠悠望向人間,眾人舉杯共慶中秋。一盞既畢,司徒沁忽然撲哧一笑,說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照哥哥,以前只聽說有過這麼一個堂兄。今日一見,果然是一表人才。對了,為何嫂嫂沒有來京?」司徒照道:「父王剛逝,府中之事還需有人操持。再說栩兒年幼,王妃便在家裡照顧他。」司徒沁點點頭,又問:「堂侄幾歲了?」司徒照答道:「上個月剛滿兩周歲。」連若萱轉盼一視,介面道:「那比晟兒還大一些。」
司徒照瞧向這位顏如舜華的少婦,看著只二十六七年紀,便知是連惠嬪,應了聲「是」,問道:「為何不見兩位小皇子?」連若萱道:「小孩子不省心,帶過來只會哭鬧,沒得破壞了大家的興緻。」忽覺失口,尷尬一笑,捏起巾帕往嘴角揩了揩。司徒沁又咯咯笑了起來:「看來有了孩子,人確實不一樣。」一瞥司徒曦,「要是以後瓊華姐姐有了,皇兄可得學著點照哥哥,千萬別讓她累著了。」
范瓊華頓時俏臉飛霞,一瓣眼波向司徒曦拋過去,垂首不語。司徒曦道:「這個自然。只不過……你也別閑著,羅駙馬家裡也是盼著弄璋弄瓦呢。」說得羅鴻和司徒沁也都漲紅了臉,彼此對望,目里卻流動一股濃情蜜意。
太后鏗鏗鏘鏘地咳嗽,又喘道:「你們都別客氣了。能生就生,為祖宗開枝散葉,乃是一等一的大事。咳咳,你們幾個還真得向照兒學學。本宮還指望有生之年享一享四世同堂之福呢。」說罷卻想起太子司徒煥一家三口,笑容倏爾凝滯。宸妃忙道:「太後福壽雙全,這重孫子定然是抱得上的。」司徒暉端坐在位,聞言喃喃自語:「皇兄和皇姐若生下孩子,那我的輩分也就高了。可啥時候我也娶個媳婦兒呢。」袁巧音一拍司徒暉的腦袋,笑罵:「你才多大,就想著成親了?先把書念好了再說。」
婦孺膩膩歪歪,司徒照繃緊的心弦稍得放鬆,卻聽元熙公主詢問:「堂弟這次承襲嘉王爵位,回去后可有什麼打算?」他早有準備,便側身朝向永瑞道:「父王去世前幾個月,對自己平素貪杯好酒、沉溺溫柔鄉之行頗有悔意,故而皈依了三寶。他曾往佛寺發願,願聖上和太後福壽齊天,大郁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如今臣見皇上和太后聖體安康,而來京途中又目睹我朝如此繁華昌盛,所以回去后想要替父王還願,並修葺佛寺浮屠,還望皇上恩准。」太后聞言喜道:「好啊。能皈依我佛,是你的造化。」永瑞頷首道:「你自己看著辦就好,只是別過於奢侈浪費。要知這俸祿里的一米一銀,可都是百姓的血汗。」司徒照跪地謝恩:「臣侄謹記教誨。」
待司徒照落座,司徒嫣又問起封地風物如何。本來其封國處於東南,依山傍海,山川地貌、風俗人情皆可圈可點,都城玉浦更是一座聞名遐邇的古城。元熙公主此問一出,眾人又都滿臉期待地看著司徒照。嘉王受到鼓勵,便不遮掩,城內有幾道門、幾條河流,民風怎樣、特產為何,舊日的習俗,新興的潮流,皆說得頭頭是道。初時的拘謹已消散不見,沉穩的語聲混合縷縷桂香,縈響在燈火輝煌的水榭。司徒曦追問細節,司徒照亦不落字地一一應對。司徒暉更聽得入了神,臉龐流轉羨慕的神采,連司徒素聽罷也嘆息道:「真是好地方。」
瑤光因秋風的吹拂愈顯澄澈,司徒一族便像西鑒城中所有人家一樣,賞月賞桂,團圓和美。紀凌荒悄瞥明月,腦海里忽閃出一人身影,緊接著是高樓、江畔,視線無意識地游移。司徒嫣見他入席后一直沉默,便偷觸其手肘,紀凌荒反應過來,說了一句:「果然是好山好水。」
司徒照望向紀凌荒,見其人蕭蕭肅肅,清軒不群,不禁說道:「聽說紀駙馬年紀輕輕,卻武藝出眾,還在都督府擔任要職,孤甚是佩服。」紀凌荒道:「殿下過獎,那都是皇上隆恩,紀凌荒才有機會一效涓埃。」司徒照微笑道:「駙馬太謙虛了。」
這時映雪素手擎杯,翩翩走到司徒照身前,說道:「殿下大老遠來到西鑒,殊為不易。我且敬你一杯。」司徒照不曉映雪身份,尷尬相視,袁巧音道:「這是義安公主。」司徒照如夢初醒,亦起身舉杯道:「公主客氣了。」
映雪流眄含笑,舉杯相碰,突然雙手一松,伴隨「啊」的一聲輕呼,酒杯徑直下墜。眼看就要砸到司徒照腳面,他卻電光火石般低身一撈,長袖飄然拂過,酒杯即被兜住。遞到映雪身前時,杯中竟滴酒未濺。映雪赧然接過,連道「失禮了。」飲罷歸座。
變奏轉瞬而逝,席間又恢復歡樂溫馨,眾人言笑晏晏,互賀佳節。不知何時流過的烏雲掩住圓月一角,像是掛上一片曖昧的輕紗,放出半面清輝,普照大地。月光里卻有一個神情迷失的女人,拉著宮婢的手佝僂於一角,壓下心頭明銳的痛楚,飄忽巡視座中這鸞鳳對對、瓜子離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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