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長感中秋夜(2)
杯傾壺空,餚盡語罷,夜宴散去。司徒照奉旨返回專門接待封地親王的館舍居住,其他人也都各歸宅邸。司徒嫣卻請求能留在宮中和映雪住上一晚,以敘舊情。永瑞念及映雪服侍太后近半年,難免孤獨寂寞,便同意下來。司徒嫣遂和紀凌荒告別,偕同映雪攙扶著太后,踱著一地月霜慢慢走回壽慈宮。
當夜,兩人先服侍太后就寢,再並肩走至止水軒——從前為映弦所居,現在的主人則是映雪。燃燭、鎖門,關緊窗戶,兩位公主方坐在案前談論今晚見聞。映雪道:「這個司徒照中規中矩,應對毫無差錯,該是比他那個縱情聲色的父親更強一些。」司徒嫣卻笑道:「你以為他父親真這麼不堪?告訴你,他父王才是真正的聰明人。至於我這位堂弟,倒也不笨,只不過掩飾得沒那麼好罷了。」
映雪因問公主何意,司徒嫣悠悠說道:「孤問起封國風物,他都回答得有條不紊,可見平時多有體察民情。僅憑這一點,咱們就不能小視他。至於信佛什麼的,多半只是表面文章。更何況你去跟他敬酒時……」映雪點頭道:「不錯。我按照公主的吩咐前去試探,他救下酒杯的身手,那反應,那力道,絕非等閑之輩。」司徒嫣冷笑道:「顯然是個練家子啊。」三言幾語,似已將司徒照拆解得半清不楚。想到封地尚有如此謹慎勤奮又身手不凡的年輕親王,司徒嫣心頭不免布上陰雲,嘆了口氣道:「該來的遲早會來,只盼日後他不會成為孤的勁敵才好。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聊完司徒照,司徒嫣又問映雪居宮近況。映雪彙報說一切如常,無甚新發現。只是司徒暉因劫持之事被皇帝和宸妃好好教訓了一頓,且換了一批新內侍,也換了更嚴厲的老師。司徒嫣聽罷自語:「孤的想法本沒錯。可惜這個賀甲運氣不好,遇到個人販子,功虧一簣。哼,咱們的計劃也被那人破壞了。」映雪勸慰道:「即使如此,端王也未必能真正汲取教訓。真要是把他管得太死,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司徒嫣也知此事不可強求,便又囑咐映雪見機行事。末了又關懷絮叨一番,問其在壽慈宮裡呆得慣否,有沒有被太後為難過,平日心情如何,等等。仍是殷殷切切,情比金蘭,映雪亦答得曲徑通幽。
夜色漸深,兩人俱疲憊不堪,便各自盥洗,去了不同卧室睡覺。分開前司徒嫣笑說這還是第一次在皇宮裡卻不是景陽齋內就寢,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映雪暗忖,宮中各處都是冰冷森嚴,又有哪點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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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慈宮中,元熙公主和義安公主枕著寒光朦朧入夢,永瑞皇帝司徒朗卻還在乾清宮望月思人。他今晚離席后先去曙影宮看了看司徒昊、司徒晟兩個小皇子,便回到自己的寢宮。這樣一個特殊的夜裡,內心水波忽興,只想獨處,往事穿越幾十年的紅塵紫陌一幕幕浮現。
嘉王司徒康。永瑞憶起這個已逝的幼弟。他在自己長到八歲時哇哇落地,從小便乖巧文靜。攻佔安會城時,他才六歲,卻已看慣了戰火紛飛,顯出超出年齡的沉穩。後來,父親滅項稱帝,自己也順理成章成為了太子。當然前提是,長兄司徒英戰死沙場。這一令人驚慟的事件,從它發生的那一瞬起,司徒朗便知道了對自己的全部意義。
他那時的悲傷不可謂不真實,就像他事後所持有的慶幸一樣。在被冊立為太子的那一日,他端步走向崇政殿,明晃晃的陽光照在臉上,幾分溫暖,幾分輝煌,又有幾分刺痛。其後在丹陛和御座前的禮儀,繁瑣而神聖,精緻而莊嚴,他一一領受,面目凜然。冊立完畢,他便入駐東宮,正式成為儲君,責任和危險卻也自此如影隨形。
不到三年,他的另一位戰功卓著的兄長、被封為獻王的司徒宏勢力開始崛起,並變成壓在他心中的一塊磐石。司徒朗很清楚自己尚武的父親對這個兄長有多麼鍾愛。而一貫單薄文弱的司徒朗,若非為嫡子,恐怕這東朝之位還真輪不到他。故而即使儲君已定,司徒毅卻還是將司徒宏留在朝中任官,賜予良田美第、僕僮車馬。朝會時,他們兄弟也好,父子也罷,兩兩相對,各懷鬼胎。
就這樣,獻王的待遇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步升級,司徒朗心中的憂懼也日漸加深。雖也有親信朝臣勸諫皇帝,獻王榮寵逾制,禮秩如嫡,如此下去,恐將釀成大亂……可是司徒毅並未採納其言,繼續寵信司徒宏,卻也對太子表示了由衷的支持。
司徒朗認為,這是他父親一生當中犯下的為數不多的錯誤之一——讓兩個分別為太子和親王的兒子享受同等的父愛。也許對司徒毅而言,這只是出於父親的本能,可在他看來,卻絕非身為帝王的明智之舉。結果證明,有了君父作靠山的司徒宏,其勢愈顯,而追隨者益增。甚至有人開始揣測獻王究竟何時會將太子取而代之。
他恨得咬牙切齒,卻毫無辦法。年齡比不上,戰功更是比不上,自己所擁有的,不過是一個嫡子的身份。哪一天父親後悔了,說不定真找個理由把自己廢掉,而他也只能認栽。在某些月黑風高的深夜,司徒朗甚至動過可怕的念頭……夢醒時一身冷汗,念頭也煙消雲散,只是告訴自己:假如日後我當了皇帝,絕不會重蹈覆轍。
就在這山重水複、形勢微妙之際,幼弟司徒康卻毅然站到了他這一邊,不像許多大臣那樣左右搖擺,某天一句詢問更直接觸動司徒朗的靈機:「宏哥哥如此受寵,且又戰功顯赫,父皇難道就一點也不擔心嗎。」
那時的司徒康只有十歲,司徒朗並不把這句詢問視為是在故意暗示自己,但他也確實從中得到了啟示。後來,通過一系列操作,他成功讓父親對司徒宏產生了嫌惡之情,態度日益冷淡。朝中諸人看得明白,陸續見風使舵。司徒宏的地位陡然一落千丈,渾然摸不著頭腦,每日悒鬱寡歡。終於在新佑五年初春患上惡疾,至深秋一命嗚呼。
而太子司徒朗,總算度過了這一難關。為此,他對這個幼弟一直心存感激,優待有加,而司徒康也謙恭孝悌,執禮謹嚴,不越雷池半步。自己登基后,司徒康便主動請求之藩,永瑞再三挽留:「朕還需賢弟在朝中竭忠盡智,固我大鬱江山。」司徒康卻堅決推辭:「臣弟愚魯,怎敢有輔弼之妄想。再說,能為皇兄衛邊戍藩,也是臣弟的義務和榮幸。」
就這樣,司徒康以嘉王之位就藩,封國共二十二城,護衛軍共計一萬五千人。臨別時,古道長亭,芳草萋萋,兄弟互道珍重,潸然淚下。天色初曉,朝陽的光芒透過雲巾,投於塵煙,照亮車馬一路遠去的轍痕。
鈴聲漸悄……
再後來,使臣卻又送回司徒康在封地醉生夢死、窮奢極欲的消息。坐鎮京城的永瑞甚為驚詫,不得不傳諭加以告誡懲處,心底卻暗暗鬆了一口氣。真想不到,當初儒雅謙和的賢弟,遠離了京城,竟也墮落得如此徹底了。
一個多月前,司徒康薨逝的消息傳至西鑒,這意味著永瑞最後一個同時也是最令他感到親近的兄弟從此陰陽相隔。雖然十數載風霜又過,司徒朗仍覺胸口漫過一股隱痛。為此他長吁短嘆了好幾天,才在宸妃的勸說下重振精神。
而當長途跋涉來到西鑒的司徒照現身於崇政殿時,永瑞便迫不及待地打量他。不錯,他的相貌確實有年輕時司徒康的痕迹,氣質是同樣的沉穩謹慎。看來,儘管他的父親在封地自甘墮落,他卻並未沾染這些惡習。
大概出於對司徒康的悼念,永瑞便對這個侄子加以格外的優寵。其他人也都心領神會,筵席上紛紛表示關懷。畢竟這唯一一個地處遠地的藩王,其獲恩受惠,是皇室「親親之愛」的最好證明,尤其是在這闔家團圓的中秋佳節。
流光徘徊丹墀,席捲全身的困意終結了皇帝的回憶。宮女理鋪熄燈,永瑞獨卧龍床,腦袋放於玉枕,閉目,慢慢沉淪在寂靜與黑暗中。月漸西沒,夢境又現。一人沐浴蟾光佇立峻崖,背影修長縹緲。忽轉過身,右掌捂住左胸,泠然一笑,齒間吐出三字:「我知道……」
司徒朗陡然驚醒,周身起了一層蛛絲般的冷汗;環視寢殿,無光無影,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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