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沈瞳和Marsh一起回了家。
他冒著暴雨橫渡大半個城市來接她,渾身被淋得濕透,問她是否介意跟他上一趟樓,換一套乾淨衣服,再送她回濱海會展中心,沈瞳當然不能說介意。
其實她應該介意的。
或者至少可以不聽他的,堅持在半夜的地下車庫等——當然這不可能。
Marsh不會同意。
所以,她還是跟他一起上了樓。
她哪知道樓上竟然會是那般光景。
晚上十點半,電梯間里熱鬧喧天。家家戶戶都大敞著門,燈火通明,人影穿梭,不知在忙活什麼。
現代都市難得能保持這種鄰居之間串門的舊俗。
仔細一聞,原來是其中一戶煮了速食麵。
住戶都是年輕人,半夜個個餓得眼冒綠光,捧著海大的碗去隔壁打秋風,打出了土匪的氣勢。
看見從電梯出來的人,又立刻貼壁站成一排打招呼,打出了山口組的氣勢。
「老大回來了?」
「舟哥好!」
「M神!」
「老大辛苦!」
沈瞳這才想起坊間傳聞。
雲圖的待遇在業內首屈一指,員工宿舍都很高大上,三人一套的LOFT。
這些估計都是Marsh的同事。
她趕緊低頭,亦步亦趨跟著高大的男生蹭出了電梯,企圖把自己藏進他的影子。
可是怎麼可能藏得住!
「M神半夜帶妹子回家」,這條消息如果出現在雲圖公司的內部群,估計連雲圖的董事長喻之遠都會被炸出水面。
不,也許不會,因為聽起來太扯,還不如說他帶了一頭粉紅獨角獸回家來得可信。
由於場景過於炸裂,山口組……研發一組的一干人等都沒反應過來,更別提拍照取證了。
當然,迫於老闆淫威,他們也不敢隨意行動。
於是,幾個人就這樣筆直僵硬地站成一排,像走廊里的裝飾石像,眼睜睜行著注目禮,看著這一對移動的奇觀,從眼前走了過去。
Marsh依然是那雷打不動的寡淡臉,很平常地站在門口按密碼鎖。
跟在他身後的妹子就沒那麼淡定了,明顯在有意躲避眾人的視線。
然而,就算她始終背對著人,也終究藏不住那雙紅得剔透的耳朵,給整個場景平添了一抹曖昧。
門「啪」地一聲關上,石化的一群紛紛復甦。
「那是……咱大嫂?」
「果然大嫂是女的,老肖又要失戀一回。」
「嚶,大嫂真可愛,老大真禽獸。」
「老大也才19歲好嗎,他只是技術上的老大。」
「你是指哪方面的技術?我感覺我終於可以傳授他一些我比較擅長的技術了。」
「滾,你丫滿腦子黃色廢料!」
門內的玄關,Marsh慢條斯理換鞋,彷彿聽不到外面越來越糟糕的對話。
沈瞳耳根滾燙,如今的建築質量當真堪憂,均價十萬多一平米的小區,居然入戶門的隔音差成這樣……
總算那尊大神換好了鞋。
他彎下腰,又從鞋櫃的底層找出另一雙拖鞋遞給沈瞳。尺碼嬌小,色彩嬌甜,鞋面上還畫著一隻小馬寶莉,明顯是女生的拖鞋。
女同事?女朋友?沈瞳腦海中模糊閃過疑問。
看出沈瞳一瞬間的遲疑,Marsh解釋道:「新的。」
她當然沒有挑剔的意思,沈瞳趕忙接過拖鞋,彎腰換好,跟著葉延舟走進了客廳。
客廳的全貌令人震驚——浮誇,凡爾賽宮都不敢這麼浮誇,浮誇中還隱隱透著一絲熟悉。
沈瞳大氣都不敢亂喘,這時耳邊傳來似曾相識的招呼聲:「Hi,美人,歡迎光臨寒舍~~」
沈瞳驚訝轉身,看見一個輪式倒立擺機器人(注1),頭部顯示屏中出現了黑執事彬彬有禮的臉……
好極了,這位未曾蒙面、願意借車、十分土豪的同事,不但品味清奇,而且還是一名中二人士。
「香檳、蠟燭、玫瑰都有準備,需要在浴缸里放水嗎,主人?」塞巴斯醬體貼地詢問。
「不用,就隨便沖一下。」Marsh隨口應道。
「多可惜,泡泡浴不好嗎,這位小姐也可以一起哦,浴缸是全尺寸的……」
Marsh掀起眼皮,打斷這不著調的機器人:「胖達呢?」
「胖達先生度過了非常愉快的一天,剛剛圓滿完成了用餐和如廁。」
機器人話音剛落,樓上傳來一陣腳爪撓地的輕響,一陣黑白相間的旋風從樓梯上直衝下來,歡騰雀躍,卻是沖著沈瞳去的。
沈瞳驚得連退了兩步,差點絆倒,被Marsh伸手扶穩。
「胖達。」男生嗓音沉肅,兩個字就制住了瘋跑的毛孩子。
威風凜凜的邊境牧羊犬在家長面前立定坐好,姿勢端正得像只警犬,唯獨拚命搖晃的尾巴泄露了它的興奮。
沈瞳從驚嚇中恢復,早已驚喜地蹲下,其實她並不怕狗,她愛狗愛瘋了。
只是……
一人一狗目光對視的瞬間,高大的牧羊犬突然一個卧倒,肚皮緊貼地面,探出兩隻雪白的小爪子,匍匐著向沈瞳移過去。
「不,胖達,她不是,」Marsh的聲音似乎有輕微的笑意,「是客人。」
沈瞳目瞪口呆。一見到她就本能發作,擺出這麼標準的牧羊動作……她長角了?還是有捲毛?她哪裡像羊了?
「照顧好我們的客人,別欺負她。」
Marsh撓一撓狗狗的下巴,又對沈瞳道:「冰箱里有喝的,想喝什麼自己拿,我回房間換個衣服,你們好好相處。」
沈瞳眨了眨眼,不知為何,Marsh看她的眼神,讓她有種無厘頭的聯想……
似乎他也想撓一撓她的下巴?
沈瞳就這樣被獨自扔在了陌生的客廳。
也不能說獨自,畢竟旁邊還有一個看似智能的人工智障,外加一隻智能遠超其他犬類的邊牧。
前者會周到地詢問她喜歡喝哪種飲料,再為自己沒有手幫她開冰箱門表示歉意,後者……
沈瞳看著小心翼翼圍著她做出驅趕動作的牧羊犬,無奈道:「我真的不是一隻羊。」
忠誠的牧羊犬不管不顧,孜孜不倦用鼻子輕拱她。
爸爸臨走前下的指令是「照顧好我們的客人」,在它聽來就是振聾發聵的兩個字:
「牧她!」
這是責任!使命!不能弄丟的寶貝!
沈瞳生來比一般人怕癢,被狗狗濕漉漉的鼻尖蹭著,一邊笑一邊躲。團團轉了幾圈,壓在心頭一整晚的陰霾漸漸散開。
別人家的客廳,別人家的狗,卻有一個格外熟悉的名字,她試探性地伸手:「胖達?你也叫胖達?」
胖達輕嗚了一聲,將下巴乖乖擱到沈瞳手上,褐色眼睛映著全世界,世界里只有一個她。
沈瞳的心化了。
她唯一養過的那條狗,名字也叫胖達。
嚴格來說不算養過,畢竟只跟她回家待了一天。是一隻小流浪狗,不知被什麼人仍在了沈瞳他們中學的後門。
也是一隻邊牧,血統也不怎麼純正。一邊立耳,一邊折耳,居然和這隻的耳朵一樣。
當時滿城在鬧狂犬病,那隻小狗剛生下來沒多久,就被人扔在了路邊,可憐兮兮瘦得不像話,也沒人願意撿。
沈瞳私底下叫它「胖達」,暗含著自己內心的期待。期待可以把它帶回家,好好洗一個澡,把肚子喂圓,在冬天來臨之前,給它一個暖和的窩。
但她一直在猶豫。
障礙主要來自她媽。瞳媽潔癖,鄰居家新生的小狗都不准她抱養,何況一隻來歷不明的流浪犬。
沈瞳遲遲不敢行動,只每天省下早飯去喂它。餵了幾天,胖達便開始送她回家。
真的只是一路護送,看她到家就轉身離開,從來不會跟她進門。
要麼說邊牧聰明,懂事起來讓人心疼。也可能是被主人丟棄過,所以很認命。
這個想法讓沈瞳難過。
即使它曾經被人遺棄,也不曾對人失去信任。多好的毛孩子,她心疼的很,想法設法給胖達加餐,頓頓都要分一半出去。
然而冬天畢竟會來。
學期末的最後一天,S市下起了雪,雪后溫度直線下降。胖達像往常一樣送沈瞳回家。
到家之後,髒兮兮的小狗又乖乖地轉身即走,邊走邊戀戀不捨回頭看。
站在寒風徹骨的樓門口,沈瞳看著雪地上留下的一串梅花,終於忍不住大聲叫了它的名字。
……
假如當初她媽准她養了那隻狗,估計也會被養得像這隻一樣。眼睛烏黑,毛色漂亮。
沈瞳趴在地上,和胖達玩「蓋手背」。
兩手和兩爪交疊,爭相往上蓋。
狗狗很乖,指甲收得好好的,落在沈瞳手背上只有軟軟的肉墊,很怕弄疼她的樣子,和之前那條流浪狗很像。
蓋著蓋著,忍不住用兩條後腿立起來的樣子也很像。
仔細看看,連鼻樑旁邊毛色的走向都很像。
一折一立兩隻耳朵歡快地撲扇,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實在過於強烈,沈瞳忍不住看向了狗狗的肚皮。
以為絕不可能,誰知當真存在——一個星形的印記,由燙傷形成的疤痕。
沈瞳捂住嘴,急忙俯身想要看得更仔細。胖達順勢躺倒,向她翻開自己的肚皮,坦然交付給她全部的信任。
傷疤的形狀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沈瞳伸手摸了摸,眼淚毫無預兆地沖了出來。
Marsh換完衣服出來,就見沈瞳抱著狗在那兒涕淚滂沱。
胖達一臉無辜還有點驚慌,看向他的眼神里寫著——
我不是我沒有你別亂猜不是我弄哭的!
沈瞳急忙擦了眼淚,挺丟人的,但她實在控制不住。
瞳媽在家說一不二,不讓養就是不讓養,那天她出門去買狗糧,回來狗就沒了,沒等開口問,瞳媽直接炸了膛:「扔了!賣了!進狗肉館了!」大發了一通雷霆,還把沈瞳鎖進房間,找都不準去找。
那一天雪下得極大,沈瞳在暖和的房間不吃不喝,看雪花從灰霾的天空無休止的飄落,究竟還是無能為力。
哭多少次都沒用,她再沒見過她的狗。
「是它嗎,以前我們學校後門那隻……」沈瞳抱著狗,仍然有點不敢置信。
Marsh用毛巾擦乾頭髮,從冰箱里拿出兩聽蘇打水,平淡道:「嗯。」
他將一聽蘇打水遞給沈瞳:「高中的時候,它又跑回了學校。」
沈瞳接過水,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有段時間她瘋了似的到處找狗,棉花糖弟弟一直陪著她,明知道她惦記,為什麼找到了卻不跟她說?
當然這也怪不得別人,是她自己轉學走了。高中管得嚴,手機不讓玩,和初中同學基本斷了聯繫。
再後來,是她對整個世界豎起了無形壁壘。
再說了,沈瞳抬眼——
男生坐在沙發上,一手開飲料罐,一手食指彎曲,朝胖達勾了勾。
牧羊犬乖巧貼過去,在他腳邊趴好,四肢舒展尾巴晃蕩。遠看好大一隻,早已不是當初的小流浪狗,估計也忘了與她之間的短暫感情。
而它的主人,英姿俊朗,氣場迫人,濕發朝後梳攏露出額頭,看起來越發陌生。亦已不是當初那個一笑兩個梨渦、任憑她捏扁搓圓的男孩。
物是人非,都多少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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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倒立擺結構被廣泛用於雙足機器人的建模,將鐘擺結構倒立放置,得到一個質心在鉸鏈上的系統,通過電子控制使最前端的擺保持倒立而不會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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