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沈瞳捧著飲料罐,覺得她幸好捧了個飲料罐,否則估計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擺。
葉延舟在看她。
這是她用眼角餘光感知到的,這個感知讓她每一根汗毛都不自在。
她想,是不是應該找個話題來聊?
好久不見,你變化好大,那天我真的沒有認出你來。
原來Marsh就是你,MarshY.Z.Ye,其實我曾讀到過你的論文。
今天真的抱歉,一個無聊的遊戲,害你冒雨奔波,耽誤了你很多時間。
……
沈瞳腦子裡亂跑著馬燈,實在想不好應該怎麼開場才顯得自然不突兀。
這時,葉延舟伸手拿走了她抓得緊緊的易拉罐,將罐子打開,又重新遞迴到她手裡。
「要杯子嗎?」他彎腰從茶几上給她拿玻璃杯。
「不用!」沈瞳醒過神,看了一眼茶几上震個沒完的手機,「你是不是很忙?雨應該不大了,我自己叫輛車回濱海……」
Marsh也看了一眼手機,工作群的消息氣泡一串串往外冒。
他將藍牙耳機塞進耳孔:「下雨天很難叫到車。我臨時有個電話會,不會很久,稍等我一會兒。」
電話會並非臨時,其實是早有安排。但他離開公司時就說了有事不能參加,偏偏這一群猢猻在群里火燒火燎,說事態緊急,非他不可。
「什麼問題?」Marsh接入電話會議系統,「優先順序要清晰,自主避障確實是大熱的賣點,但最近也出了很多負面新聞。」
「舟舟美人,聽說在下被綠了?」電話里炸開一個說不好是悲憤還是興奮的聲音,仔細分辨,與車載系統、塞巴斯醬如出一轍,「借我的車居然是去泡妞,陳世美你怎麼忍心!」
「沒大問題,M,我帶他們搞定,你忙。」第二個聲音冷靜而淡定。
「老大,需不需要臨時場外技術指導?看私信看私信!」第三個聲音猥瑣而八卦。
Marsh看了眼沈瞳,將耳機調到靜音,對她道:「那個房間有好玩的,你要是無聊,可以去玩一會兒。」
又拍了拍胖達,示意它帶路。
等沈瞳離開,他才重新打開耳機:「你們幾個,代碼調通了?控制優化了?這麼閑么?」
Marsh才剛開口,沈瞳立刻起身離開,生怕聽到什麼不該聽的公司機密。
胖達領了任務,用經典的牧羊姿勢將她一路「牧」到樓下的工作間門口,跳起來用爪子開了門。
然後它就老實本分地站在門口,對沈瞳投注以羨慕和敬畏的眼神。
這房間它平時根本不敢進,因為裡面都是它爸爸最心愛的寶貝,雖然它自認也是個大寶貝,但每次只要膽敢踏進這個房間,等待它的都是毫不含糊的責罰。
今天這位客人果然身份尊貴,它必須好好將她守護。
忠誠的牧羊犬堅定地立在門口,再次確定這就是它最重要的羊。
沈瞳則像落入金銀島的海盜,被滿屋子的寶藏晃花了眼。
形態各異的機器人,有完成品也有半成品,在成排的展櫃中擺成一列,牆上貼滿了相對應的機械設計圖紙,從落款時間和技術迭代可以看出,這是Marsh多年來的積累。
天才少年的成長編年史。
沈瞳沿著展櫃慢慢看,不敢隨意去動柜子上的東西,直到走到房間角落,看到主人最早的珍藏,她才忍不住伸出了手。
那是一個月球車樣式的小機器人。
塗裝成明亮的寶藍色,能看得出年頭已久,塑料管線都有些老化皸裂。
機器人的胸口印著一個橘紅色的隊標:S-Y。
在機器人的旁邊,還放了一個舊的木質相框,裝著一張在頒獎禮上的合影。
一個梳高馬尾的女孩,一手舉了個紅色機器人,一手攬著比她矮一個頭的小男孩,笑得見牙不見眼。
背後的大屏幕顯示:
TongShen&YanzhouYe,China,ChampionoftheYear,VEX-EDRRoboticsCompetition
(沈瞳、葉延舟,中國,VEX-EDR青少年機器人工程挑戰賽一等獎)(注1)
沈瞳手指輕顫,撫過那張照片。
明明在密閉的室內,耳邊卻突然吹到了風。
風中蟬聲熱烈,是M國東海岸的盛夏。
沈瞳和葉延舟——這是Marsh的本名——聯手拿下初中組工程挑戰賽的團體第一。
頒獎時,鎂光燈連成刺目的光海,廣播系統中回蕩著他們的名字。
場外的鳴蟬聲震雲天,彷彿專程而來的喝彩。
後來她才知道,那是北美十三年蟬。
幼蟲在地下度過漫長時光,孵化十三年後,成群破土而出,羽化、交.配、產卵、死亡,成為周期性出現的奇景。
那一年她正好十三歲,照片中的笑容不會再有,拿在她手中的那個紅色塗裝的機器人,也在某次搬家途中不慎遺失。
若不是今天看到Marsh珍藏的合影,她都記不起它的樣子。
所有的熱血、快意、奮發、輝煌,都隨著當年的蟬聲一併消亡。
沈瞳站在房間一角,彷彿站在某種歷史的原點,眼前是Marsh走過的路,腳下是自己在走的路。
一個短暫的交集之後,慢慢距離越來越遠。
逃避了多年,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坦然地面對自己的追悔和嫉妒——
她想讀名校,讀機器人相關的專業,想有最好的導師,最優秀的同學,最心無旁騖的熱愛。
這個房間里的每一樣東西都在提醒,她浪費和錯過了怎樣的一種可能性。
沈瞳生性軟慫,沒事就能哭一鼻子,幼兒園評語年年必有「注意克服驕嬌二氣」。
後來還是被瞳媽抽打著學樂器、做演講、競選班委,一顆金豆換一頓巴掌,才慢慢糊出來一個落落大方的外殼。
但一個人生性如何,那是娘胎裡帶出來的出廠設置。
沈瞳本質上軟慫依舊,只不過學會了躲在她媽看不見的地方哭而已。
好在她還有另一重出廠設置,就是每逢大事不含糊。
真遇到特別難過的坎,說她倔強也好、意氣也罷,總有一股氣先撐住了,回頭再躲起來慢慢哭。
——不把那罐飲料一滴不剩全澆在顧希聞頭上,她絕不會先低頭認輸。
所以,站在Marsh的書房,活生生看到自己錯過的人生,雖然心裡難受得像傷口撒鹽,她卻沒有忙著掉眼淚。而是把目光牢牢釘在每一張3D設計圖紙上。
想拚命看清楚,她和曾經的夥伴之間,究竟有了多大的差距……
這些東西都很珍貴,沈瞳不敢隨意亂碰,便踮起腳湊近了細看。減震器裝哪兒,電機什麼型號,底盤和雲台的機械結構如何設計,電控具體怎麼做……
想得正入神,耳邊傳來沉沉聲音:「都有餘電,可以拿出來玩。」
沈瞳練了多年大提琴,一直以為老師說的「所有樂器中最似人聲」是比喻,現在才發現是寫實。
這個弟弟明明不到二十歲,清朗少年音居然一點都不剩了,好似一把大提琴成了精。
人也脫胎換骨般高大起來。
她看一眼當年合照,再看一眼眼前人——得使勁抬頭,不然只看得見胸前的紐扣。
太陌生了……以前明明她更高的……
沈瞳扎手紮腳站著,像個僵硬的稻草人,社交障礙症立時發作。
Marsh低頭看她一眼,從架子上取下她正看的那個機器人,隨意丟進她懷裡,自己走到桌前開了電腦。
「還記得奧茨和歐茨么,我們做的第一對機器人。後來我的很多設計,都是從當初的結構衍生而來。」
他將工作椅讓給沈瞳,自己又拖來一把,很自然地坐到她旁邊,一張張給她演示迭代設計圖。
雲圖的M神親身上陣,講解自然既能深入,也能淺出。沈瞳這些年相關論文讀過不少,毫無障礙地全都聽懂了。
不過,所謂的沿用最初的設計結構,當然只是那麼一說而已——高考壓軸題還都是課本練習題的變體呢,關鍵還不在於「變」嗎?
偏他說得認真:「嚴格來講,我有一半身家歸你。」
沈瞳愣了一瞬,當然這是玩笑,這話要能當真,那她可真發達了。
再不聞窗外事,她也知道雲圖創新在市場上是什麼估值。
這麼一想,她又難受得不行,同一個起跑線,跑著跑著她卻掉了隊,現在連未來方向都看不太清。
人生際遇可謂天差地別。
「電機配編碼器,動力學模型加感測器,結構都差不多,關鍵是和環境的交互方式吧?」
眼巴巴看了許久,沈瞳忍不住主動拿過滑鼠,細細打開去看軟體框架。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再次暴露了秘密——
嘴上說著不感興趣,其實每天都會留一兩個小時讀論文。
大概熱愛和貧窮一樣,都是掩蓋不住的東西。
「對,計算機視覺、深度學習、圖像信號處理,都在慢慢實現,所以今天它可以做到人臉識別和實時避障,還能識別主人和自動跟隨,可以帶出去當狗遛。」
守在門口的胖達「嗚」一聲豎起耳朵,敏銳地意識到了失業危機。
沈瞳點頭,繼續往下看,框架說起來差不多,實現方式卻千差萬別,光是一個移動底盤,晶元、電機和動力學模型的選擇就無數種,裡面都是學問。
她一旦沉迷機器,就會徹底忘記時間,Marsh也不催促,一直耐心答疑。
中途他還出去給她熱了一杯牛奶,配了兩片威化夾心餅乾,放在她順手好拿的地方,猶如當年陪她熬夜時的習慣。
「目目,今天有點晚了,我先送你回去,明天再來玩?」時鐘指向十二點,一杯牛奶喝見了底,Marsh開口下了逐客令。
沈瞳猛然回過神,尷尬油然而生,手忙腳亂地站起來,一連聲和主人家道歉。
她也是太沒譜了,居然在別人家玩到了後半夜。連吃帶喝的,一點也不見外。
也是Marsh太有迷惑性,一舉一動都像昨日重現,當初他們做機器人比賽,沒少一起熬夜。
撕開的餅乾包裝紙扔在一旁,居然也是她慣吃的那個牌子。
「對不起,真的不好意思,耽誤你休息了。」
「我休息還早,」Marsh將帽子扣上她的頭頂,輕輕彈了彈帽檐,「但是你該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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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VEX系列比賽,美國機器人教育與競賽基金會主辦的國際最知名機器人賽事,每年吸引全球上百萬青少年參加。其中VEXIQ面向8-14歲中小學生,VEXEDR面向11-18歲初高中生,VEXU面向18歲及以上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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