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雖然書中的魏無羨毫無所覺,但站在旁觀者視角看這書中敘述,卻很容易就能意識到一件事——藍忘機多半已經認出了披著莫玄羽殼子的人究竟是誰。
金凌道:「含光君這是認出他是魏無羨了?可究竟是怎麼認出來的?」
藍景儀道:「你怎麼知道含光君這就認出來了?」
金凌翻了個白眼:「不認出來,含光君為什麼這麼狠狠地抓著他、盯著他,連鬼將軍都不看一眼?」
藍思追道:「或許……是因為笛聲。」
藍景儀道:「啊?可是老祖前輩自己不也說了嘛,學夷陵老祖吹笛御屍的人多得幾乎能自成一派,打死不認便是!若說是因為召出了鬼將軍,就像大小姐說的那樣,含光君根本一眼也沒看鬼將軍啊?」
金凌道:「藍景儀我警告你不許再叫我大小姐!!!」
藍思追道:「不、不是的,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魏前輩用以安撫鬼將軍的調子,是『自然而然浮現心頭的』,而不是專門去想的,含光君抓住魏前輩,也是在他吹這曲子的時候。所以,我想,應當是這曲子有什麼特殊之處。」
魏無羨道:「思追果真是個好苗子,心思細膩,遇事妥帖,不過藍湛,他說的這曲子,究竟是什麼曲子,能讓你一下子就認出我來了?」
藍忘機沉默片刻,紅色從耳尖一路蔓延到脖頸,終於低聲道:「……《忘羨》。」
魏無羨:「……?!什麼?」
藍忘機道:「我當初在暮溪山,唱給你的曲子……只有你一人聽過,再沒有旁人,若你……應當也再不會有旁人聽過。應該,不會再有其他。」
魏無羨先是睜大了眼,旋即笑眼彎彎:「曲名《忘羨》?你自己寫的?只給我唱過?」
藍忘機在他每問一句時,便低低地「嗯」一聲,嗯到後來,竟然流露出幾分「羞憤欲死」的意味來。
魏無羨大笑起來:「好啊你藍湛!居然那時候就作了這麼一首曲子,暗搓搓取了這麼個名字!快說,你究竟肖想我多久了?」
藍忘機道:「……很早。」
魏無羨對這個答案不甚滿意,正要欺身上前繼續追問,背後卻忽然傳來重重一聲咳嗽。
他偷眼一看,果真是藍啟仁,面色黑如鍋底,就差沒把「不知羞恥」、「不成體統」八個大字寫在臉上了。
魏無羨立刻訕訕一笑,坐直了身體。
再一看,江澄也是一臉漆黑,反倒是江厭離笑得眉眼彎彎,嗯,藍曦臣也是差不多的神情,只是含蓄許多。
聶懷桑正以摺扇遮臉,聶明玦雖然不至於如藍、江兩人一般滿臉深惡痛絕,也有些面色發黑,倒是孟瑤神色自若,並無尷尬,甚至發覺他的偷看,還向他微微一笑。
魏無羨摸摸鼻子,回過頭,伸手一拉墊子,便幾乎和藍忘機貼在一起了。
這一切都做完了他才意識到,那張據說粘在地上無法挪動的墊子,居然如此輕易地被他拖動了。
魏無羨:「……」
回想一下那些煙花炸開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麼……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藍思追又念完一段,道:「江宗主對金公子,果真煞費苦心。」
他神色細看之下,是有些微的羨慕,金凌則微微漲紅了臉。
——這些身穿不同服色的修士里,有好幾個都是雲夢江氏的門生所喬裝,奉江澄之命,暗中為金凌助陣,唯恐他不能拿下這一關,這長輩做得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藍景儀嘀咕:「果真是大小姐……」
就算不情願,這事也是實實在在,金凌無論如何也不好昧著良心駁他,只有自己氣得咬牙,盯著水幕隨時找下一個可以炮轟的目標。
於是他很快當真找到了。
召出溫寧,原本幾乎可以確認「莫玄羽」就是魏無羨,於是「江澄」一鞭子就抽了過去,卻被「藍忘機」飛快地攔下了。
——江澄方才「絕不貿然交手」、「不交惡藍家」的考量彷彿全都被狗吃了……魏無羨瞅准機會,拔腿就跑。
金凌道:「他是故意叫我舅舅抽那一鞭子的!」
魏無羨道:「江澄你也太狠了吧,上來就一鞭子!那可是紫電啊!真不怕把師兄我抽出個好歹來!」
江澄咬牙切齒:「你活該!我就不信你不是故意的!」
——「廢話,紫電當然抽不出我的魂來。我這不是被奪舍啊,是獻舍。強行獻舍!」
藍啟仁卻與他們關注的不同,看著那句「畢竟難得有機會看到兩位同屬名門名士的世家仙首交鋒,不免都期待打得更兇狠、更激烈一些。這其中也包含著某些不可言說的期望,只盼著藍江兩家從此真的關係破裂才有趣」狠狠地皺眉,氣怒道:「當真唯恐天下不亂!」
聶明玦亦道:「如此勾心鬥角,豈是大丈夫應有!」
溫情冷眼道:「世間又有多少男子,當得起『大丈夫』三字?聶宗主,勾心鬥角縱然令人作嘔,卻也是人世常態。」
聶明玦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他們說話時,前排藍思追亦道:「魏前輩果真思慮周全,此舉看似莽撞,卻是有意為之,一下子洗清了自己身上嫌疑,這樣一來,日後即使再露出什麼端倪,也不會有人懷疑到他的真實身份。」
金凌道:「我看未必,就算沒有證據,但凡是個認識莫玄羽的,都能看出來他們絕對不是一個人!他現在裝瘋賣傻便罷,後來也太不用心了!真是被紫電抽了一鞭子就有恃無恐了嗎?」
藍景儀道:「那你還不是沒看出來?!」
金凌道:「誰說我沒看出來?!我只是、我只是——」
藍景儀道:「只是什麼?」
金凌瞪著他,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魏無羨有些慨嘆地替他道:「只是不願意去深想,寧可『我』便是莫玄羽吧。」
而金凌如此躲避他的真實身份,便是因為,夷陵老祖魏無羨,是害死他父母的罪魁禍首,他們兩個之間,有無論如何也沒法抹去的仇恨。
而他卻偏偏已經很喜歡這個不一樣的「莫玄羽」。
魏無羨心中有些鬱卒。
好在這天書一向是正經不過幾段話,很快便回到了原本的風格,聽到、看到書里好事者對莫玄羽的介紹,書里書外的江澄一齊露出了極度嫌棄的神情。
書外這個已經有幾分習慣,尚且只是嫌棄,書里那個則是無比嫌惡,魏無羨見狀道:「江澄,你未來居然這麼討厭我,真是太讓我傷心了——藍湛,我還是跟你回姑蘇吧,讓他一個人愛怎麼樣怎麼樣。」
藍忘機道:「嗯。」
江澄道:「滾!!!你但凡有個人樣子至於這樣嗎?!」
江厭離哭笑不得:「阿羨,你又胡鬧了……阿澄,你將來可不許像這書里一樣,情之一字,最需用心,縱然和常人不一樣,也不該有什麼嫌惡,知不知道?」
魏無羨道:「師姐說得對!」
江澄生生憋下一口氣,終於勉強平靜地對江厭離道:「我知道了,阿姐。」
我要是不趁早接受,怕不是兩天就能給魏無羨和他家藍二氣死!
——縱然名聲不好,但必須承認,夷陵老祖魏無羨在叛出雲夢江氏之前,乃是聞名遐邇的美男子,六藝俱全的風雅之士……魏嬰為人輕佻風流,最愛跟美貌女子不清不楚,不知有多少仙子遭過他這朵惡桃花的禍害,但卻從沒人聽說過他還喜歡男人。
魏無羨原本看到前半段還有些小得意,看到後半段整個人都是一僵,急忙去看藍忘機的臉色。
果真,滿臉都寫著「我不高興」啊啊啊啊啊!
魏無羨道:「藍湛你別聽他胡說八道!恁的憑白污我清白!我什麼時候與美貌女子不清不楚了!我分明連姑娘的手都沒牽過!」
「……」
「……」
「……」
空間中一陣詭異的靜默,只有前排三個少年的說話聲還在隔著一層屏障傳來。
最後,還是聶懷桑幽幽道:「魏兄,你真的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牽過啊?不會吧?連春宮都看過一打了還沒牽過女孩子的手?」
藍忘機剛剛好轉的臉色又變冷了。
魏無羨道:「懷桑兄你這話怎麼說的?理論和實踐是一回事嗎?!」
藍啟仁道:「魏嬰!!!」
魏無羨一邊朝著藍忘機身後靠一邊道:「藍先生息怒,咱們還是繼續聽書、聽書。」
藍忘機雖然依舊冷著臉,卻十分盡職盡責地將他從藍啟仁視線中隔離開來了。
藍啟仁順了順氣,也實在沒有心力計較他將這麼一件嚴肅的正事說得彷彿在路邊茶攤聽書一樣了。
藍曦臣道:「江宗主此舉……似是有些不妥。」
——方才江澄認定這人就是魏無羨……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先找個借口把人帶回去,再用盡一切手段敲打,不愁他不招出點什麼,不信漏不出馬腳。反正以前類似的事也不是沒有做過。
魏無羨道:「澤蕪君,你現在說不妥,其實也沒有多大的意義,這畢竟是將來的事,將來發生什麼沒人知道,人也是會變的。」
江澄道:「你就這麼認定了是我將來才變了?變得這麼『不妥』?」
魏無羨道:「至少你師兄我這個鬼修還好好的沒被你敲打過——現在你也沒有怎麼對鬼修深惡痛絕不是嗎?」
江澄道:「你滾!」
你和後世其他鬼修是一回事嗎!!
魏無羨於是順水推舟地滾回藍忘機懷裡去了。
書里的魏無羨抱著一箭雙鵰的想法要「噁心」含光君,卻被人強硬地拖回了藍家。
藍景儀看得幸災樂禍,金凌亦哼道:「讓他再胡說八道!」
魏無羨道:「藍湛,十幾年後長進不少啊?」
藍忘機道:「你不在了。」
魏無羨呼吸一滯,接著笑道:「藍湛,你可真是……」
那水幕又停頓下來了。
停了一會兒,漸漸浮現出四個中等大小的墨字。
——雅騷第四。
這題目很有含義啊。
江澄的臉皮抖了抖。
魏無羨道:「這一節,莫非說的是回了雲深不知處后,『我』怎麼搔擾你不成?」
藍忘機道:「不知。」
前面讀書的小朋友換成了金凌,那小小的墨字繼續浮現出來。
果真是回到了雲深不知處。
魏無羨原本正興緻勃勃地看著另一個自己如何被拖回雲深不知處、如何在山門前嚎啕大哭,看到最後,卻是笑容一凝:「藍湛……要不還是你入贅雲夢吧行嗎?」
——方才被拉拉扯扯擄上山,路過規訓石壁一看,又多刻了一千條,現在是四千多條。四千!
魏無羨覺得自己的手已經在發軟了。
藍忘機一把握住他的手,低聲道:「你已允我。」
魏無羨想說:我後悔了行不行啊?!
藍忘機似乎預感到他這句話,沉默片刻,又道:「……雲深不知處有兄長與叔父,你若不願拘束,可同行夜獵。」
魏無羨道:「和你一起『逢亂必出』?」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聽起來不錯——好啊!」
他們這邊說得開心,後排藍曦臣臉上的笑容卻已經有些掛不住了。
雖然即便藍忘機不與魏無羨合籍,將來雲深不知處重建后,只怕也是身為宗主的自己處理宗務,含光君則四處夜獵、逢亂必出,與藍忘機方才所說沒有什麼兩樣,但後者這麼一說,卻總讓他升起一股「被弟弟賣身了」的感覺!
江澄臉色更差,倘若說藍曦臣只是覺得「好像被弟弟賣身」,那麼他就是「自家師兄已經迫不及待將自己打包賣出去了」!
而且看樣子怕不是還要添上一筆嫁妝!
至於藍啟仁……他的臉色已經很久沒好過了。
尤其是金凌皺眉讀到「我喜歡男人的,你們家這麼多美男子,我怕我把持不住」的時候,藍啟仁終於怒道:「魏嬰,你要與忘機合籍,先給我將《雅正集》抄上二十遍,好好學學什麼話當說,什麼不當說!!!」
魏無羨:「!!!」
他能不能反悔!!!
藍忘機想說什麼,藍曦臣已經急忙勸道:「叔父息怒!魏公子這時候說這話,也是、也是……情有可原。」
聶懷桑心道:難為曦臣哥哥這麼努力地給魏兄開脫了……畢竟有勇氣孜孜不倦去招惹含光君的也只有魏兄了吧跑了就沒有了……
藍忘機道:「魏嬰,我可……」
魏無羨猛地捂住他的嘴。
開什麼玩笑!他豈能不知道藍忘機要說的是我可以與你一起?!這話說出來藍老頭不得當場氣暈過去!
算了算了,這麼好一個道侶錯過了就沒得撿了,二十遍就二十遍,當年十遍不也就花了一個月嘛!
其中起碼還有一半的時間是他只顧著玩藍忘機呢。
藍忘機呼出的熱氣噴在他手上,暖呼呼的簡直天然一層撩撥,魏無羨一個激靈,趕緊收回手,默念罪過罪過。
緊接著又想道:不對他整個人都是遲早要給我玷污的,我現在喊什麼罪過?!
他這麼想著,又心安理得去看藍忘機。
正正撞入那雙淡如琉璃、暖如琥珀的眼瞳。
魏無羨心道:完了,這下可真是沒救了。
藍忘機道:「早就已經……沒救了。」
原來他竟是不知不覺,將這句心裡話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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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有的時候會希望他們木得感情,這樣就能順暢地一路讀下去只在必要時刻就事論事而不歪樓了。
但是他們全都情感豐沛。
其實藍忘機想說的是:我可以替你抄,夫妻一體,我抄的就是你抄的。
(你又歐歐西了藍二公子才不會說這麼不雅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