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這個,其實,說來也許你們不信,我平時笛子吹得還可以的……」
念完這一句,金凌道:「他倒是謙虛。」
若夷陵老祖的笛子只是「吹得還可以」,那隻怕這世上也找不出幾個吹得好的了。
接著,藍曦臣終於第一次在這天書中出現了。
清煦溫雅,君子如玉。
面對自己無論從儀容到氣質都無可挑剔的侄兒兼得意門生,藍啟仁的臉色好了些,卻緊接著又黑下去了。
藍景儀道:「他居然還要對澤蕪君胡說八道?!就算是夷陵老祖,這也太——那什麼了吧?」
——魏無羨滿面笑容地放開驢子……他只要對藍曦臣胡說八道幾句,一定會被藍家人亂棍打下雲深不知處。
金凌讀完這一句,道:「有什麼是他不敢做的?這和是不是夷陵老祖沒關係!」
魏無羨狀似不滿道:「好你個藍湛,居然禁言我!」
藍忘機道:「是你……先要對兄長……」
藍曦臣替自家弟弟解圍:「魏公子怕不是對我藍家有些誤解,縱然有戒律刑罰,也是不會有什麼將人『亂棍打下山』的做法的。」
魏無羨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澤蕪君……這種事情就不要這麼認真了,開心就好。」
有許多人一齊心道:只怕開心的也就是你一個吧。
魏無羨繼續觀書,暗自道:澤蕪君將來同這位孟兄還真是要好。
有此體會的不止他一人,卻礙於金子軒與孟瑤之間的尷尬關係,並沒有誰實實在在說出來了。
江澄微微皺眉地權衡利弊:阿姐是喜歡那個金孔雀不假,他看起來好像也是為了當初出言不遜後悔了,但金家日後這樣的情形,阿姐嫁過去真的合適嗎?
可現在外甥都在眼前了,誰知道不嫁又會發生什麼!
——藍曦臣道:「你上次從莫家莊帶回來的東西,叔父拿去看了。」
魏無羨道:「是那鬼手?」
藍忘機道:「應無意外。」
聶懷桑道:「這鬼手……究竟是什麼東西?未來的含光君那樣的人物,居然還不能直接度化、鎮壓,而要帶回來?」
魏無羨打了個呵欠:「誰知道呢?藍湛,未來的你還真是大有長進啊,居然將『我』直接拖進你卧房裡?我這算是登堂入室了嗎?」
藍忘機道:「嗯。」
——靜室內陳設甚簡……那股沁人心脾的檀香之氣冷冷清清,雖不纏綿,自有動人之處。他閑來瞎想:「藍湛身上便是這個味道,想來是在這裡練琴靜坐的時候,香氣沾到了衣服上。」
魏無羨看到此處,情不自禁地又一次湊近藍忘機,果真感覺到一股清清冷冷、叫人沉浸的氣息,卻並沒有書中所說的檀香。
他思索一瞬,這才恍然:現在正值射日之徵,藍忘機縱然依舊禮規周全、渾身清正,卻也不可能有餘暇去焚香熏染,沒有多餘的氣味,才是最正常的。
「魏無羨」在靜室中翻翻找找,居然找出了一個藏酒的暗格,這下眾人齊齊瞠目,藍景儀大驚失色:「含光君居然犯禁!」
藍啟仁又是一口氣沒喘勻,若不是心裡清楚地知道這是還未發生的將來,他只怕已經讓藍忘機將《雅正集》抄個十遍八遍了!
魏無羨轉過頭,正想調笑幾句,看著藍忘機的臉色,卻忽然說不出來了,心中先是一痛、復而一陣柔軟。
藍忘機藏酒不可能有別的緣故,只能是為了他。
而在這天書之中,他們沒有這麼幸運,沒能早早互通心意,甚至「魏無羨」直到身死再重歸於世,還一門心思覺得對方與自己關係不好、想方設法逃離……藍忘機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思藏下這些天子笑,現在又是什麼感覺,他幾乎不敢去細想了。
金凌道:「他怎麼對雲深不知處的事這麼了解?居然連『冷泉』這樣的秘地在哪兒都一清二楚!」
藍景儀道:「對啊!我們當時只顧著生氣了,竟然也沒想他是怎麼找到冷泉去的!」
藍思追不想糾正他:生氣的其實只有你一個了。
原來是「魏無羨」一口氣喝完了兩壇天子笑,為了拿到一塊能夠出入結界的通行玉令,一路摸到藍家人療傷靜心的冷泉去了。
那正在沐浴的藍家人看來是十分端方雅正符合家訓的,泉邊的衣服全都疊成了方方正正的豆腐塊一般。
金凌還沒念完這一段,便愣在了原地。
——數十道縱橫交錯的傷痕……通常用戒鞭打上一兩道,已是嚴重的教訓,足夠叫受罰者銘記終生,不敢再犯。這人背上的戒鞭痕,少說也有三十多道。
藍景儀吃驚之下,脫口道:「這人是誰?!」
藍思追卻是滿臉的不可置信加愕然:「這、這是——是含光君!」
這話一出,藍景儀頓時也被提醒了:「不錯,那時候是含光君在冷泉!」
金凌道:「可含光君最是——他怎麼會被罰了幾十道戒鞭?!還有這烙印又是怎麼回事?!」
聽到少年們揭露此人身份,後排眾人的目光齊齊落在藍忘機身上,均以驚詫為主,卻又摻雜著種種各不相同的別樣情緒。
——這時,泉中之人轉過了身,鎖骨之下靠近心臟的地方,還有一個清晰的烙印。看到那枚烙印時,魏無羨的訝異之心霎那衝上了頂峰。
這、這個烙印的位置,豈不就是——
這念頭升起的瞬間,魏無羨猛地撲到藍忘機身上,一把扯開了他的衣襟。
好在,胸前、肩頸,都是一片光潔,什麼都沒有。
魏無羨長出了一口氣,藍忘機這時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耳根紅得幾欲滴血,飛速攏回被扯開的衣襟,又急又羞地喝道:「魏嬰!」
魏無羨剛剛鬆了一口氣,腦子卻已經轉得飛快:刻下還沒有,便是日後烙上,能讓「自己」那麼吃驚,那麼只怕不僅位置,連形狀都是一般無二,再加上那幾十道戒鞭痕,可能性似乎只剩下了兩個。
第一個可能,是在射日之徵里,藍忘機落入溫家之手,被他們所辱,但至少有三十多下戒鞭,竟還沒打死人,放在溫家手上,簡直絕無可能——他們家只怕十幾鞭就要命了。
那便差不多只能是第二種可能了。
這些痕迹,全都與聲名狼藉、最終引火自焚,被手下諸鬼反噬而死的夷陵老祖魏無羨有關。
魏無羨一時竟不知該作何神情,最後只有將臉埋入藍忘機懷裡,似哭似笑道:「藍湛啊藍湛,我可真是太造孽了……」
藍忘機先是一僵,接著便明白了過來,手下用力,緊緊地將他扣在懷裡,低聲道:「沒有。」
腦子轉得快的不止魏無羨一個,在場不缺聰明人,就算不知道烙印的始末,也足夠從他的反應推斷出什麼,於是又是神色各異。
藍啟仁重重地一甩袖子,竟不知該罵一句「冤孽」,還是該嘆一聲「痴兒」了。
兄長為一個「情」字自毀一生,日後竟連侄兒都要重蹈覆轍……好在魏嬰縱使頑劣,也非大奸大惡之徒,無論後世如何聲名狼藉、是虛是實,也都為時未晚,從此間出去后,便早些定下,或許還能少受些磨難。
藍啟仁如是下定決心,江厭離亦心道:藍二公子當真用情至深,這下,總算能毫無掛礙地將阿羨交給他了。
弟弟得了這樣一樁好姻緣,她心中高興之餘,想到自己尚無著落的終身,不由得幽幽嘆了口氣。
一口氣嘆罷,江厭離下意識地去看了一眼身邊的金子軒,卻與他的眼神正正對上,心中又是一亂,慌忙躲開。
金子軒放在身邊的手動了動,終於欲言又止。
儘管發現了藍忘機身上的戒鞭痕與烙印,但往日種種擺在那裡,含光君在三名小輩眼中的形象也沒有如何受損,仍然是高不可攀、不可侵犯,於是很自覺地沒有多做議論,便繼續一路向下讀了。
甚至因為那一點窺破了長輩秘辛的緊張感,無論是金凌還是藍景儀,竟然也都沒有對「魏無羨」種種行徑再做點評,一直念到他被藍忘機拖回靜室,才逐漸又放鬆了下來。
但是緊接著魏無羨又在心裡將他們方才驚訝到極致甚至不敢多論的東西又一點不差地重複了一遍。
金凌格外想再撂一次挑子——但藍景儀這次絕不會再接了,藍思追……又實在太為難他了。
接著是亥時鐘響,按藍家作息,應入睡。
藍景儀忍不住道:「含光君居然將卧房讓給他自己去睡隔間!」
緊接著又道:「我就說他胡說八道,還說含光君睡了他——不對為什麼第二天早上起來咱們去叫他的時候,他是睡在外面的隔間?!」
藍思追:「!!!」
金凌:「!!!」
兩個小輩齊齊失語,後排也沒好到哪裡去,魏無羨剛剛感懷完畢、還沒能完全將情緒抽離,便接到這麼一個勁爆情報,忍不住瘋狂地咳了起來:「藍湛?!不是吧?!你真把我睡了?!這才第一天啊?!」
江澄道:「藍忘機!!!」
居然就這樣無媒無聘地把他家師兄吃干抹凈了!!!
藍忘機看起來也是驚呆了,但卻還是在須臾后艱難道:「我……不知。但此舉不合禮數……應當,未必為真。」
魏無羨短暫的訝異后已經恢復常態,嬉皮笑臉道:「我知道,所以我猜——應該是我爬你的床。」
不然就不是「魏無羨」第二天早上睡在隔間,而是藍忘機從卧房起身了。
看著魏無羨如此自然而然地說出「我爬你的床」這種話,餘下各人的臉色紛紛古怪了起來。
江澄險些一口氣沒接上:「魏無羨!!你敢不敢要點臉?!」
魏無羨道:「江澄,你敢不敢有點新意啊?」
江澄道:「你——!」
這時,只聽藍景儀道:「所以他還是為了去偷通行玉令?就為了這個爬了含光君的床?!」
金凌道:「含光君怎麼沒把他直接掀下去!」
藍啟仁聞言去看那水幕,待看到「藍忘機」是如何處理爬床的「魏無羨」時,一口氣梗在喉中,怒喝道:「忘機!!!」
若說先前小輩談論睡不睡的問題時,他還能因為沒有實據保持冷靜,這下可是真真全看在眼裡,就算沒有真的那種「睡」法,也足夠他驚怒不已了。
怒完了就是滿心悔之晚矣——他就不該同意魏嬰進門,不對,現在不讓他進門苦的還是自家侄子,所以當年就不該叫忘機與他一起聽學!
藍忘機卻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頂著發紅的耳朵尖道:「叔父,忘機有錯。」
藍啟仁無力地擺擺手,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他總不能真的為了還未發生的將來便先罰人吧。
只是,眼睛雖然閉上了,耳朵里卻仍是源源不斷地收到小輩的念書聲——竟是回到了三年前,在場許多世家公子到雲深不知處聽學的時候。
也就是說,他馬上就得重溫一遍這個魏嬰是如何玷污他得意門生的過程!!!
而且只怕比當年所知道的更加詳盡,更加——不堪入目!
——江澄則很有遠見地道:「你一定會成為他教學生涯中恥辱的一筆。」
簡直一語成讖。
藍啟仁深深地吸了口氣,告誡自己,無論接下來聽到、看到什麼,都不可再動怒——往事已矣,動怒無用,傷身而已。
眼看著書中眾位少年公子嘻嘻哈哈玩笑作一團,就連總是臭著一張臉的江澄都不禁緩和了神色,溫寧更是頗有些神往地小聲道:「姐姐,我……也好想那時候去藍氏聽學。」
唯有聶懷桑默默地縮成了一團。
原因無他,雲深求學的最後一年,他那些爛泥扶不上牆的作為,只怕要全都落到大哥眼裡——怕不是保不住這雙腿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聶明玦雖然看得臉色漆黑,竟沒有急著找他算賬,只是手忍不住在一貫懸挂霸下刀的地方來回磨了磨。
藍思追道:「那時候,諸位前輩當真是無憂無慮。」
金凌「哼」了一聲:「無憂無慮?我看是無法無天吧。」
藍景儀道:「他居然第一次見面就跟含光君打架!還連犯三條家規!……老祖前輩當真是老祖前輩。」
金凌又道:「魏嬰天賦這麼好,又不像莫玄羽那樣修鍊不成,為什麼要走那種邪路子?」
——江澄哼道:「他?巳時作,丑時息。起來了不練劍打坐,划船游水摘蓮蓬打山雞。」
——魏無羨道:「山雞打得再多,我還是第一。」
魏無羨笑容一滯。
藍思追道:「或許,是由於當年射日之徵,戰局兇險,尋常修士所能發揮的力量有限,不得不另闢蹊徑。畢竟,若無夷陵老祖吹笛御屍、節省許多人力物力,各世家的傷亡只怕還要增加許多,更不知道要拉鋸戰到什麼時候。」
藍景儀道:「對對對,書里寫夷陵老祖『一支橫笛吹徹長夜,縱鬼兵鬼將如千軍萬馬』,千軍萬馬誒!是給射日之徵出了多大的力!」
金凌道:「那後來射日之徵結束了,他為什麼不重歸正道,甚至出席各種清談盛會,都連劍都不配?」
——夷陵老祖不識禮數、狂妄自大的名聲,也是在各種話本雜記、街頭巷尾之中,一直流傳到了現在。
藍思追道:「……或許魏前輩另有隱衷吧。書中還沒有提,咱們還是不要妄加評斷,且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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