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三)
——魏無羨這人也是無聊,跟個小孩子使壞都能來勁兒,把蝴蝶放在自己頭上……「我聽到你叫了。我不管,我要做比哥哥和阿爹更高輩的,你該叫我什麼?」
藍景儀道:「魏前輩這也太……」
還沒想好究竟是「幼稚」還是「無聊」,他就被下一句話刺激得直接噴了:「不是!阿娘?!為什麼是阿娘?!……就算含光君和魏前輩是那種關係也不該現在就叫阿娘吧?!」
——溫苑委委屈屈地道:「可是……可是阿苑……不想叫你阿娘啊……好奇怪……」
「……」
「……」
「……」
魏無羨:「咳咳咳咳咳咳!不是!這小孩!這小孩!」
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喊哪個小孩。
藍忘機看似鎮定地給他拍了拍背,無視了後面的「他家裡雖然有錢,但是可恐怖」云云。
阿苑雖然被這個無聊的大人涮了一通,卻還是不忘追問他的「有錢哥哥」是否還會再來。
雖然書上寫的是「魏無羨一直笑著」,但誰也不會覺得他是真心實意在高興。
藍景儀道:「魏前輩這話說的,真的讓人覺得……怪受不了的。」
——魏無羨道:「不為什麼。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有各自的路要走。自己家裡就夠忙活了,哪有空總是圍著別人轉?」
要說他說的不對,並不是那麼回事。
也許正因為說的對,才讓人覺得愈發無可奈何、難以承受。
——終究非是同路人。
藍思追出神地望著這句話。
半晌,他道:「魏前輩是真的這麼覺得……可是,什麼才是同路人呢?」
同氣連枝?意氣相投?還是——同道且同行?
這個問題,大概很難找到一個準確的答案。
——魏無羨一把將他撈起,夾在手臂下,哼哼道:「……管他熙熙攘攘陽關道,偏要那一條獨木橋走到黑……走!到!……走到黑?」
——哼唱到「黑」字,他忽然發現,一點都不黑。
原本黑黢黢的山林,被溫家人點起的紅燈籠照亮了。
亂葬崗上的破棚屋裡,忽然盛滿了人間的煙火。
藍思追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啪嗒」一聲,滴在衣裳的布料上。
第一滴眼淚落下來,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啪嗒啪嗒」的聲音綿綿不絕,驚得餘下兩人都看了過來,藍思追自己卻好像渾然不覺,任由淚水滾滾而出,流了滿臉,將他眼角浸得泛紅。
藍景儀從未見過他有這般神情,瞠目半晌,才小心翼翼道:「思追,你這是……怎麼啦?」
藍思追好像被這句話驚醒了。
他抹了一把眼淚,用手蓋住了眼睛,悶悶道:「沒什麼,就是,好想哭……忽然之間,特別想哭。」
金凌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慢慢道:「不是應該替他高興嗎?……有人念著他的好了。」
他說不清自己說出這句話時,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思。
高興是當真替他高興,卻又好像有點兒無法言說的悵惘。
甚至有一絲難以覺察的不甘。
聞言,藍思追怔了怔,破顏一笑,道:「對,可能就是太高興了,才覺得想哭吧。」
藍景儀張了張嘴,想說思追你今日真的好奇怪,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他心道:管他呢,思追現在是真高興就行。
魏無羨在後面聽著,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兒。
須臾,他道:「是挺值得高興的。」
說句實在話,雖然這書寫得十分真情實感,讓人很容易與之共情,但現在的魏無羨畢竟沒有真的經歷過那些日子,對除了溫情、溫寧,以及坐在前面的藍思追以外的溫家人,更是不存什麼正面的情感的。
能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視之如仇寇就不錯了。
可就是這些溫家人,這些也會對他最瘋魔最兇狠的樣子感到恐懼的溫家人,卻又能把真真的感激和善意捧給「自己」。
——這些人都聽過他在射日之徵中的凶名狂跡,聽過他廣為流傳的堪稱兇殘邪惡的發泄手段,也親眼看過他縱屍殺傷人命的模樣。最初一段時日,溫老太太見了他那雙腿就直打哆嗦,溫苑也是躲在她身後,過了好些天才敢慢慢靠近他。
——然而,此時此刻,五十多雙眼睛都看著他,這些目光之中,雖然還是有畏的成分,但是,是敬畏的畏,也帶著點討好,帶著點小心翼翼。更多的,則是和溫家姐弟眼中一樣的感激和善意。
魏無羨心情複雜不已,但總體總是欣然的,一旁的江澄心頭卻不自覺生出一股狂亂嫉恨的火種,幾乎要把他整個人都燃燒殆盡,而後再噴涌而出、將引火的人也一併燒個乾淨。
在火種噴發之前,一隻柔軟的、微微發涼的手,用自己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氣,緊緊按住了他。
江厭離在第三個人察覺之前,忍住了鼻尖的酸澀,竭力柔和了嗓音,語氣輕緩道:「是該高興的。」
所為報恩,不為謀取,卻終於還是得到了敬意與善意的回應,怎麼會不值得高興呢?
江澄的頭腦勉勉強強隨著入耳的聲音冷卻了幾分,察覺到那隻柔軟的手仍在發力,終於理智尚存,遏制住了不可在人前吐露的話語。
半晌,他道:「你是打定主意了。」
語氣還是難以避免地泛著酸意,總算算不上出格。
——頭一次,魏無羨喝酒沒有喝出來是什麼味道。
——他心中在想:「一條路走到黑……嗎?」
——也不是很黑。
——忽然間,渾身上下都神清氣爽。
魏無羨頓了頓,道:「這有什麼打定打不定主意的。」
不過是,淵中人忽見天光一線,而已。
話已至此,不必多說。
「魏無羨」與「溫情」扯著閑話,提到雲深不知處,後者便狀似無意追問起今日二人同行的緣故。
魏無羨越讀越感到很有由來一陣心虛。
實在是書中的這個溫情……太過話裡有話。
也就越發顯得一無所覺的「自己」……遲鈍到慘不忍睹。
——魏無羨道:「你說藍湛?路上碰到的。」
——溫情道:「碰到的?怎麼碰到的?又是偶遇?」
——溫情道:「好巧。我記得之前你們在雲夢也偶遇過。」
——魏無羨道:「不稀奇,雲夢和夷陵都經常有別家修士出沒的。」
——溫情道:「剛才我聽你都是直接喊他名字,膽子很大嘛。」
——魏無羨道:「他不也是直接喊我名字。這沒什麼,小時候叫慣的,我們都不在意。」
魏無羨偏頭去看藍忘機的反應。
恰好撞上了那雙淡色的瞳仁里,一點輕輕淺淺的笑意。
魏無羨道:「藍湛……」
藍忘機輕聲道:「這樣就很好。」
魏無羨於藍忘機,藍忘機於魏無羨,一直都是殊異於旁人的,一直如此,以至於已不覺有異。
一棚屋的人熱熱鬧鬧吃完了一輪的菜,「魏無羨」藉機混進廚房,端出來兩個盤子,溫情冷眼看他的手藝毒哭了溫苑,涼涼道:「怪不得阿苑那會兒覺得『可怕得似曾相識』呢。」
魏無羨:「……」
魏無羨正色道:「看來還真是不知道多少眼睛盯著亂葬崗呢。」
——不過三天,幾乎所有世家的人都知道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叛逃江家、在夷陵另立山頭的那個魏無羨,煉出了到目前為止最高階的凶屍,行動迅速,力大無窮,無所畏懼,出手狠辣,而且心智完好,神智清醒,在夜獵之中所向披靡!
不過三天,「魏無羨」就是日日都帶著溫寧出去夜獵,也不會超過三次,消息卻已幾乎傳遍玄門百家。
而且這一連串形容詞……著實誇張了點。
江澄道:「早就和你說過,你活在這世上,就別想能遊離世外、獨善其身!」
靜默片刻,魏無羨道:「可是江澄,現在說這些,也沒用。」
江澄的臉隨著他這句話微微地扭曲起來。
但他心裡也清楚,魏無羨說的對。
書里的「魏無羨」已無路可退,說什麼都沒用;書外的魏無羨尚未走到那般境地,說這些,也沒用。
於是他終於還是忍住了,再不置一詞。
聶懷桑道:「其實他們是真的想太多了,山野散修容易被吸引得紛紛投奔倒是真的,可也要看魏兄收不收啊……哦,『玄門百家未來堪憂,前途一片黑暗』怕倒真的不假。」
都是這種坐井觀天、不思進取、只會黨同伐異的貨色,可不就是未來堪憂嘛!
餘人盡都聽出他未盡之言,臉色各異。
溫情倒不想管這些玄門世家的齟齬,只挑一挑眉,道:「『任勞任怨的苦力』?」
魏無羨道:「咳,這個,至少是真的改善生活了嘛。」
有溫寧這個任勞任怨的苦力,省事,有「孝敬他老人家」的貢品,也省錢了,可不就是改善生活了嘛?
溫情輕哼一聲,放過了他,眼光落到後面的幾段話,再度揚了揚眉,神情微冷。
——這日,他正帶著苦力在夷陵的一處城中採購,忽然,前方巷口閃現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進門,院子便被關上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出去。」
——江澄站在他們身後。門是他關的,這句是對溫寧說的。
——江澄這個人十分記仇,對岐山溫氏的恨意無限蔓延至上下。再加上溫情和溫寧姐弟救治期間,他都是昏迷狀態,根本不能和魏無羨感同身受,因此對溫寧從不客氣,上次更是能下狠手。溫寧一見是他,立刻低頭退了出去。
聶明玦、藍啟仁等人均是深深皺眉,聶明玦更是毫不客氣地開口道:「荒謬!就算不能感同身受,那也是實實在在受過的恩!哪有沒有感觸就能一筆勾銷的道理?!」
江澄的臉色再度扭曲了起來。
江厭離微微苦笑,低聲道:「聶宗主說的是。」
她聲音雖輕,傳到江澄耳中卻有如一道驚雷。
他臉部肌肉微微抽搐,額頭青筋暴起,用盡了最大的力氣,才沒有立刻扭過頭去看江厭離、去抓住對方質問她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要說出這句話。
聶明玦說的話雖然給了他好大的難堪、讓他幾乎不能忍受,可眾目睽睽之下,也只是幾乎。
可江厭離、江厭離——
他的阿姐、他的親姐姐……她怎麼能?!她怎麼能!
她怎麼敢在這時候接話、這樣說!
——置自己於何地?!
江厭離的目光落在水幕上,並沒有看自己的弟弟,卻好像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再一次伸出手,死死抓住了他。
她就那麼抓著江澄,僵坐了片刻,始終沒有等到弟弟的反應。
於是江厭離轉過身,低了低頭,再次低聲道:「溫公子,溫姑娘,失禮了。」
雖然對「溫寧」冷言冷語將人關在門外的是「江澄」,但院子裡面站著的,也正是「江厭離」。
她道這一句「失禮」,倒也不算……越俎代庖。
溫情對江厭離倒無多少惡感,只存些許唏噓,也點一點頭,道:「尚未發生之事,江姑娘不需介懷。」
江厭離便再點一點頭,重新轉過身去了。
她閉了閉眼,強行將眼眶中湧上來的濕熱壓了下去。
——聽到腳步聲,這女子轉身取下了頭上的斗笠,斗篷也解下來了。斗篷之下,竟是一身大紅的喜服。
魏無羨道:「……師姐,這一次,我肯定可以看著你禮成啦。」
江厭離輕輕「嗯」了一聲,收拾了心緒,對他微笑道:「說不定,這回是師姐先看著阿羨禮成呢。」
魏無羨不防她竟說了這樣一句話,不由一呆,接著,目光就忍不住滑向了藍忘機。
藍忘機也在看他。
魏無羨低了低頭,覺得臉上有點發燙。
——江厭離穿著這身端莊的喜服,臉上施著明艷的粉黛,添了幾分顏色。魏無羨朝她走近兩步,道:「師姐……你這是?」
藍景儀也道:「小金夫人……這是?」
不需別人回答,他往後看了看,便在水幕上找到了答案。
——江厭離張開手臂,給他看看,面色微紅,道:「阿羨,我……馬上要成親啦。過來給你看看……」
——他在江厭離禮成那日不能到場,看不到親人穿喜服的模樣了。所以,江澄和江厭離就特地悄悄趕到夷陵這邊來,引他進院子,給他一個人看看,成親那天,姐姐那天會是什麼樣子。
「魏無羨」眼眶熱了,讀的人亦有幾分感同身受。
藍景儀一時說不出話來,便又將視線重新前移,從方才斷下的地方續讀。
兩句對話讀完,他胸口那股溫熱也隨之漸漸消退,轉而升起另一個念頭。
——江澄道:「這是什麼?你以為要嫁給你啊?」
——魏無羨道:「你給我閉嘴。」
他心道:換我也會想讓江宗主閉嘴的。
這時候都沒有一句好話,也是沒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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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論身世之悲慘,思追和金凌很難斷言到底哪個更慘,但是很多人只記得金凌沒爹沒娘,卻從來想不起來思追也沒爹沒娘。
為什麼呢?
因為包括溫寧和魏無羨在內,書中的人總是有意無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金凌沒爹沒娘的悲苦身世、沒有生身父母庇護的不幸之處;思追父母雙亡,卻是到第二次亂葬崗圍剿之後才被輕描淡寫地提起一次,後來他身世大白,無論是溫寧還是他自己,回憶的都是他曾經得到的溫暖與快樂,而不是他的不幸。
所以思追的不幸與其之所以不幸,幾乎是理所當然地被很多「全員粉」忽略了。
和江晚吟的滿門被滅身世凄苦十分有異曲同工之處——你真的要會哭會鬧,才會有人記得,你也是會痛的。
不哭,十分的痛便成了一分,會哭,一分的痛也能變成十分。
這並不是說樂觀不好,但前提是真的樂觀。
當一個人自己不以為自己不幸的時候,他就是幸福的,但這不代表,旁人也可以對他曾遭遇的苦難輕描淡寫。
江晚吟的秉性確實已經難以更改了,那就至少學會克制,不再肆無忌憚地去發泄他的遷怒。
原本的江厭離很平庸也很柔弱,但偶爾咬一咬牙鼓起勇氣也能讓人刮目相看,如果能把這種「偶爾」變得多一點、再多一點,直到變成習慣,對她而言,不亞於浴火重生。
而江晚吟也好虞紫鳶也好,這母子倆確實是一脈相承的遷怒甩鍋神邏輯,但他們是自發趨利避害懂得對著不會報復的人發泄負面情緒,而不是沒腦子,他們其實很清楚自己的某些觀點不為普世道德觀所容,所以相應的話是絕不會當著外人說的。
嫁衣這一段還有好多沒寫,好多想說的都只能留到下一章,關於這部分的爭執我以前看到了不少,所以……請大家先保持淡定?感謝在2020-10-2812:12:36~2020-11-1323:42:5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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