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江澄反將一軍,神色又愉悅起來,冷笑道:「『有娘生沒娘養』,你罵得好啊,真會罵。金凌今天被人這麼戳脊梁骨,全是拜你所賜。你老人家貴人多忘事,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忘記了發過的誓,可你別忘了,他父母怎麼死的!」
藍思追一邊念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偷看金凌的反應,看他似乎情緒還算平靜,才放心地繼續讀。
——魏無羨猛地抬頭:「我沒忘!我只是……」
——「只是」後面,卻無論如何也不知道該接什麼。
金凌抿了抿嘴,神情晦澀。
藍思追讀得愈發心驚膽戰,既是為書里的魏無羨,也是為書外坐在自己身邊的金凌。
藍景儀道:「大小姐你——」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奔近,房門被拍得砰砰作響。金凌在外喊:「舅舅!」
金凌渾身的緊繃忽地一泄,頗有些咬牙切齒地道:「是,我就這麼傻,我舅舅這個反應了我還相信他不是魏嬰,還想方設法放他逃走——還騙了我舅舅!」
藍思追悄悄鬆了口氣,心如明鏡:只怕對那時的金凌來說,這個「莫玄羽」究竟是誰其實不重要,只是因為他在石堡中出手相救、真心維護,心裡便已經頗有些信賴感念,所以才設法搭救。
當然,想歸想,他絕不會將這話明目張胆地說出來,免得戳穿了金凌的心思,引他著惱。
金凌踩進房裡,踩著點子信口胡說,編了一通發現溫寧行蹤的瞎話,加上魏無羨本人的配合,便成功騙過江澄,讓他信以為真。
——江澄拿鞭子指他道:「怎樣?他再死一千次一萬次也難消我心頭之恨!當年他沒滅成,很好!今天我就親自滅了他。我這就去把他燒了,挫骨揚灰撒在你面前!」
他對溫寧如此憎恨,本該引起坐在後排的眾人思索議論,然而這時候,彼處方掀起一陣不小的風波:溫情與聶明玦對峙正凶,餘人的注意力也都有至少大半投在了他們兩人身上,便幾乎紛紛錯過了這一節。
唯有魏無羨,雖然礙於氣氛不太好插話,卻默默留了心,暗自思忖:溫情、溫寧當初救過我和江澄,他就是一直昏迷,對這件事沒有感覺,也不知道金丹之事,單單對溫寧送還了江叔叔和虞夫人的遺體,也不該是這樣的態度……溫寧又是怎麼死的?怎麼會變成我手下的凶屍?後來究竟都發生了什麼?師姐和金子軒,又……
這件事情,哪怕只是升起一個念頭,他都覺得心中大慟,居然不敢再深入一星半點。
正在這時,溫、聶兩人之間濃厚的□□味恰好是一緩后又要再起,他索性飛快開口打斷:「停停停,這麼吵下去還聽不聽小朋友念書了?況且聶宗主,溫情她雖然沒說,但也不是真的不作為啊?」
既是打斷兩人對峙,也是趁機分散自己的心神。
橫豎有些東西,他半點也不想現在便探究它是怎麼成真的。
江澄拿紫電捆了人,一番威脅后摔門而走,去追那不存在的溫寧了。金凌誆走了江澄,轉頭便將留守的江氏門生支得七零八落,放開魏無羨,和他一同躡手躡腳翻窗翻牆,遠遠逃出了客店。
藍景儀道:「大小姐你放走魏前輩就放了,自己跟著跑做什麼?」
金凌道:「我不跑等死啊?!!」
這話說得誇張了些,但江澄又不是傻子,一旦到了地方沒找到溫寧,就是當時沒想到被騙,等回了客店,發現人不見了,哪裡還能猜不到金凌是故意誆他?又怎麼可能和風細雨地翻篇兒?
藍景儀道:「可是江宗主也不見得會把你怎麼樣啊,他又不能把那些毒辣的手段用到你身上!」
金凌臉色發黑:「藍景儀你能不能閉嘴!」
藍思追道:「景儀,不可……妄議他人。」
他其實已經差不多放棄去阻止藍景儀犯家規了,但江澄畢竟是金凌的嫡親舅舅,說得太過分總是不好。也正因為如此,他一時差點沒分清對方犯的究竟是「不可背後與人是非」還是「不可妄議他人」。
——奔入一片樹林,魏無羨聽到身後異樣聲響,回頭一看,肝膽俱裂:「它怎麼也跟著?!你叫它走開!」
這時,後排聶、溫兩人的衝突堪堪落幕,眾人的注意力剛剛全數回到這書上,沒想到恰好迎來這麼一句話,魏無羨打了個哆嗦,忍不住道:「這書真的和我沒仇?」
——金凌兩聲短哨,黑鬃靈犬哈哈地吐著長舌,嗚嗚低叫……他輕蔑地道:「真沒出息。仙子從來不咬人的,不過是樣子兇猛罷了。這是受過嚴訓的靈犬,只撕咬邪祟。你當它是普通的狗么?」
魏無羨道:「江澄,你看你把大外甥帶的!居然給狗取這種名字!」
江澄理直氣壯道:「這名字有什麼不好的?」
藍景儀喃喃道:「原來那肥狗的名字是這麼來的?好像能理解一點了……」
——金凌理直氣壯道:「這名字有什麼不對?它小時候叫小仙子,長大了我總不能也這麼叫。」
藍景儀又道:「……不對,就沖那肥狗現在的樣子,我怎麼也無法想象它小時候是個小仙子!」
金凌咬牙切齒:「藍景儀你找死啊!!!」
溫情道:「江宗主,恕我直言,雖說魏無羨的取名水平也叫人不敢恭維,但他這幾句評價,還真沒什麼問題。」
這句話本來也是眾人心聲,只是礙於禮節都沒有去說,唯有溫情完全沒有照顧他心情的意思,加上剛才和聶明玦對簿公堂的氣勢還沒有全消,便毫不客氣、毫無委婉地暢所欲言了。
江澄:「……」
藍思追已經連續不斷的讀了幾萬字,眼看藍景儀如此閑不住嘴,終於忍無可忍:「景儀,我嗓子快啞了,換你讀吧。」
這還是藍思追打到這空間以來第一次主動撂挑子。事實上,他雖然確實已經口乾舌燥,但也遠遠不到「嗓子啞了」的地步,卻是真的受不了自己念書的時候,這兩個人還在一旁不停你來我往了。
藍思追同時在心裡自我反省:我是不是犯了「不可誑語」這一條家規?呃……我嗓子是真的難受,所以,大概不算……吧?
藍景儀對此一無所知:「那好,思追你快歇歇吧。」
讀了沒兩句,他就忍不住又發作了,點評道:「大小姐,這麼一看,你好像真的有點傻。」
——金凌道:「我舅舅又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不過既然紫電抽不出你的魂魄,我就姑且認定你不是。再說了,姓魏的又不是斷袖,可你,居然還敢糾纏……」
金凌默默磨了磨牙:「我這話說的哪裡有問題嗎?!」
藍思追道:「話沒有問題,景儀你快讀吧!」
藍景儀從善如流繼續讀,讀得抑揚頓挫,藍思追目光向下一掃,卻是驀地定住了。
——魏無羨負著手踱上來:「年輕人,人這一輩子呢,有兩句肉麻的話是非說不可的。」
——魏無羨道:「『謝謝你』,和『對不起』。」
——魏無羨道:「總有一天你會哭著說出來的。」
魏無羨喉頭一陣發澀。
藍忘機抱緊了他。
魏無羨道:「這個大外甥,還真是……怎麼這麼招人疼呢?」
——他狂擺手一陣,哼道:「也沒什麼。你也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我的確是沒娘養。但是,我不會因為這樣就比任何人差!反之,我要叫你們都睜大眼睛看清楚了,我比你們都強很多!」
江厭離默默垂下眼帘,道:「阿凌受委屈了。」
這是她將來的孩子——和金子軒的兒子。
她心裡忽然升起一點奇異的欣慰感,有一點澀痛,又有一點驕傲。
金子軒悄悄地探出一隻手,他不敢一下子太孟浪,但又實在按捺不住,最終還是隔著一層衣袖,將手掌覆在了江厭離的手背上。
江厭離驀然一驚,臉頰染上一抹緋紅。
金子軒道:「阿凌是個好孩子。」
江厭離低低地「嗯」了一聲,臉上紅暈更濃。
藍景儀道:「大小姐,老祖前輩對你可真是——」
他想了想,才下了結論:「掏心掏肺啊。」
——不過,有些惡詛痕雖然他化解不了,但卻可以把它們轉移到自己身上。
金凌沒說話,盯著水幕,看得眼眶發紅。
江厭離臉上的紅潮退去,語氣輕輕、卻是斂容道:「阿羨。」
魏無羨小聲道:「師姐。」
江厭離嘆道:「你啊……讓我說你什麼好。你疼阿凌,我是很高興的,可是,也不許這麼不顧惜自己,知不知道?」
魏無羨道:「是是是,師姐,你放心好了,我和那小子不一樣,我有藍湛呢!我才不讓你們心疼!」
江澄當即露出一個一言難盡的表情。
江厭離滿意地點點頭。
藍景儀沒聽到回應,轉頭一看,便被金凌這要哭不哭的神情嚇住了,居然一時不敢多說話,只有趕緊轉回去悶頭往下讀,語氣也不比一開始抑揚頓挫,反倒有些僵硬。
魏無羨將金凌身上的惡詛痕轉移到自己身上后,又若無其事地等他醒轉,確認他無恙,便拿含光君作筏子,將人嚇走了。
讀到下一段,藍思追情不自禁地鼻頭一酸,藍景儀小聲道:「老祖前輩……」
藍忘機不自覺地將手收緊了,魏無羨感覺到他微微發抖的身子,朝他懷裡靠得更深,湊到他耳邊,悄聲道:「藍湛,別多想,我好著呢——我現在和你在一塊兒,更是開心死了,你別這個苦大仇深的表情行不行?」
藍忘機道:「……好。」
——魏無羨是九歲的時候被江楓眠抱回去的。
——那時的記憶,有些他都已經模糊不清,金凌的母親江厭離卻都記得,還講了不少他聽。
——她說,父親得知他雙親戰敗身死的消息之後……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他正跪在地上撿人家扔下的果皮吃。
——夷陵的冬春都很冷,這個孩子只穿著單衣薄褲,膝蓋部位磨得破破爛爛……這一抬頭,兩個面頰凍得又紅又裂,卻是一張笑臉。
藍啟仁摸了摸那兩縷山羊須,顏色不自覺地緩和。
聶懷桑道:「魏兄……你真了不起。」
雖然在座眾人已經知道魏無羨曾經流落街頭,並且還因此烙下了一個畏犬的心病,但畢竟沒有如此明晰又直觀地感受過,他究竟都經歷了些什麼。
至少聶懷桑自問,他能不能堅持下去兩說——畢竟為人都是被經歷給逼出來的,但卻無論如何,不可能有一張笑臉。
孟瑤的神情有些奇異,眼神閃爍,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麼。
溫寧一臉難過:「魏公子……」
藍景儀又道:「江宗主和魏前輩……以前還真是要好啊。」
江澄心中五味雜陳。
昔年舊憶,竟難以品出是苦是甜。
緊隨而來的下一句話卻是愈發刺眼,他猛地別開了眼。
——他一直以為江澄會站在他這邊,而藍忘機則會站在他的對立面。沒想到,事實卻是完全顛倒過來的。
江澄心裡忽然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一切走到這一步,就真的只是世事無常嗎?
魏無羨可能背棄江家嗎?那些街頭巷尾的議論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那所有的事都是怎麼發生的?他自己在幹什麼?背後有沒有外力的推手?
他忽然嫌這本書走得慢了,他從未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魏無羨」與「藍忘機」會合了,後者甫一發現前者的不對,便緊張到單膝跪地去察看他腿上的傷勢。
江澄覺得自己滿心的悲憤都飛了。
「藍忘機」若無其事地拆穿了「魏無羨」的身份,後者則若無其事地接受了身份暴露。
藍忘機澀聲道:「我又沒護好你。」
魏無羨暗叫不好,苦口婆心地勸他:「藍二哥哥,收收收!我又不是殘廢,咱們兩個總是有各自的事情要處理的,暫且分開一下也是什麼都可能發生的,心疼歸心疼,別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啊!你這麼往自己身上攬我也是會心疼的。而且我也是有分寸的,肯定不會拿自己的小命兒去玩兒的,對我多一點信心好不好?」
藍忘機還沒有答話,江澄便道:「你有分寸個屁!全家最沒分寸的就是你了沒點兒自覺嗎!」
魏無羨:「……」
魏無羨:「不是江澄!我和藍湛說話你瞎摻和什麼啊!」
江澄道:「實話實說,有問題嗎?」
魏無羨:「……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藍忘機一雙映著冰雪的琉璃眸投了過來,他將魏無羨拉回懷裡,淡聲道:「多謝江宗主提醒。」
魏無羨:「……」
江澄:「……」
魏無羨轉移話題:「藍湛你說我背過你……指的是哪一回?那個先說好,將來的我是記性真的很差,但是那說不定其實是現在還沒發生的事對不對?」
藍忘機淡聲道:「你記性確實很差。」
魏無羨:「……」那就是已經背過了?
他絞盡腦汁地回想了一下這件事可能發生的寥寥幾個時間段,終於確認,好像、大概、依稀,是有這麼一段兒來著。
他打著哈哈假裝自己從來沒忘記過所有細節:「藍湛你是說暮溪山那一回嗎?真的不是將來又發生了什麼?」
藍忘機面色緩和,但仍舊淡聲道:「若是將來,現在我亦不知。」
不輕不重地戳穿了他的小心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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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相信我,前排的閱讀進展和後排的衝突發展,我是掐著字數對上的。
然後上一章小修了一下,因為重新整理時間線的時候發現設定上有點小BUG,四個多月前改為七個多月前。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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