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十八)

——同處一室已經讓魏無羨渾身冷汗……唯一記得的,便是被一路追趕的恐慌、犬齒利爪刺入肉里的鑽心疼痛。那時根埋在心底的畏懼,無論如何也無法克服、無法淡化。

藍忘機的手一緊。

魏無羨卻沒有再像先前一樣,看到那個字便忙不迭窩進藍忘機懷裡,而是強忍著渾身發毛的不得勁,一邊捏住對方的手指以示回應,一邊還穩住仍有些戰戰的牙齒,對著他露出一個毫無陰霾的笑容。

金凌道:「魏——我……」

他頓了又頓,最終也沒說什麼,只在心裡不著邊際地想道:大不了以後,我、我都……哼。

江澄原本也攥緊了拳頭,神情三分艱澀五分晦暗,還有兩分莫名難堪,張了張嘴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待看到那一句「你什麼時候跟藍忘機關係這麼好了」,便盡數化作一聲重重的哼聲:「好啊你。」

魏無羨沒有對此做出任何回應——無論什麼反應,江澄這時其實都並不需要。江厭離則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心道還好,阿澄總算不至於現在就陷進那些裡面去。

書里的江澄已經積怨多年,句句似褒實貶,言辭極盡刻毒之能事,不僅對著魏無羨,更帶上了藍忘機,讀得藍思追眉頭大皺,金凌眼光不由自主地閃避,藍景儀已然忍不住了,衝口道:「江宗主怎麼能這樣說話!」

藍思追一頓,低喝道:「景儀!怎能背後語長者是非!」

江澄忍了忍,沒將那句「你們藍家就是這樣教導晚輩的」的質問說出口——大約是因為他自己也覺得,多年後的自己,實在已經性情大變、甚至於有些瘋魔,怨不得旁人快言詰語。

藍曦臣、藍啟仁俱是眉峰深鎖,顯然為了藍忘機被如此編排,心中大是不豫,但畢竟要將書里書外分開、又不知書里那位江宗主究竟都經逢些什麼劇變,才變得如此陰鷙,是以並未出聲。

曉星塵也是眉頭微皺,心中隱隱覺得不妥,但又沒有規勸的對象,只有閉口不言。溫寧則因為那句「畢竟你跟你那條忠狗干過什麼好事」,預感後者是指自己無疑,頗有些惶惶不知所措,溫情卻沒有教訓他,兀自若有所思。

金子軒有心去安慰剛表白心跡不久的心上人幾句,卻一礙於身份尚且尷尬,二苦於不知半分詳情,便不好隨意插嘴人家姐弟三人的私人糾葛,只有盯著江厭離目不斜視。

孟瑤低眉垂目,聶懷桑以摺扇遮臉默念「我什麼都沒聽到」,而聶明玦、宋嵐盡都冷著一張臉沒有多餘表情。

——江澄哼道:「你也有臉讓我注意言辭。記不記得,上次在大梵山,你對金凌有沒有注意言辭?」

——魏無羨神色立僵。

金凌別過了臉去,可藍思追的聲音還在不斷地傳入他耳中。

——江澄反將一軍,神色又愉悅起來,冷笑道:「『有娘生沒娘養』,你罵得好啊,真會罵……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忘記了發過的誓,可你別忘了,他父母怎麼死的!」

氣氛一時壓抑至極,最後居然是江澄自己打破了這僵局,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這有什麼可愉悅的!!」

書里的那個自己,似乎還帶著自己熟悉的影子,一樣眉目銳利,一樣驕傲到刻薄,一樣言辭如刀,但是這一刻,他卻覺得,這個人,其實已經陌生至極。

不然,又怎麼會將至親長姐之死當成言語刀鋒,甚至藉此戳中「魏無羨」痛楚后,自己反倒「神色愉悅」、殊無痛意?!

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瘋狂的恨意,對造成蓮花塢慘案的岐山溫氏,對害死了金凌父母、害自己孑然一身的「魏無羨」,還有對這個面目全非、彷彿渾身都只剩下惡意的自己!

江厭離道:「阿澄!」

魏無羨也道:「江澄!」

江澄通身密布的陰雲猛地一滯。

江厭離慢慢地、輕輕地道:「阿澄,人生的道路,有很多很多種,遇到誰,和誰做朋友,又和誰結下仇恨,都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沒有什麼是註定的。書里的那位江宗主,一個人撐起雲夢江氏,是很了不起的,但他卻一點也不開心,他比起現在的你,已經變了那麼多,而當你見到他的這一刻起,你就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他了——因此,這些將來可能發生的事情,也不必過分在意。重要的是,無論這天書中說了什麼,你,我,還有阿羨,咱們三個,都要一直好好的,萬不能被沒有發生的東西左右了判斷,也萬不能明知歧途,還要重蹈覆轍。」

每一個字,江厭離都在心中斟酌良久,她不僅僅是在對江澄說,也是在對自己說、對坐在這裡的每一個人說。

觀域外天書,解往來諸事,是一樁千載難逢的潑天機緣,然而局中人若心志不堅,這機緣便不再是機緣,而是引來猜忌、釀成悲劇的禍亂源頭。

場中一時陷入靜默,江澄的神情幾度變幻,終於慢慢趨於和緩,餘人亦有所感,各自若有所思。

須臾,溫情嘆道:「百家修士妄傳江姑娘平平無奇、無才無貌,溫情往日只道傳言不可盡信,置之一笑罷了,今日有緣會晤此間,方知傳言豈止『不可盡信』?分明淺薄至極、可笑至極!江姑娘心思通透,心如明鏡,只這一節,便讓世上多少人望塵莫及。」

江厭離道:「溫姑娘謬讚,厭離愧不敢領。溫姑娘一介女子之身,獨支一脈,本受非議頗多,而溫氏勢大、橫行猖獗之時,溫姑娘不借其勢欺人,不阿諛主家嫡脈,反而以岐黃之道聲名遠播,厭離欽佩。」

岐山溫氏與雲夢江氏有滅門之仇,江厭離固然深受錐心之痛,但她性情柔韌,不至於將恨意無差別投放到所有溫姓之人身上,而對溫情行事作風的些許欽佩,起源則遠遠早於此前。又兼先前魏無羨與溫情、溫寧彼此表現得頗有一番舊交,她知道魏無羨親歷蓮花塢滅門,對溫氏的痛恨比自己只會有過而無不及,如此態度已很能說明什麼,雙方又同來此間秘境,因此也將他們與仇人分得很開,這時聽到溫情的稱讚,亦十分坦然地如此回應。

溫情搖了搖頭,還沒有接話,便聽聶明玦冷然道:「不仗勢欺人,可也沒有阻止過溫氏惡行,不過袖手旁觀罷了,又有什麼可欽佩的?」

這一句話,頓時將好不容易緩和的氣氛再次凝至冰點。

魏無羨忍不住心道:聶宗主這性子,也實在過於剛直了吧……簡直活生生一個冷場能人!

但還不等他開口說什麼,藍曦臣已經率先道:「明玦兄此言似是有些不妥了,溫姑娘畢竟是溫若寒部下,要阻攔其行事也並非易事。何況溫姑娘姐弟既然今日與我眾人同得此機緣,按照此間規則,便應為可交之人。」

聶明玦道:「此間規則,如何評判?『無論過去、今後的聲名如何,或本心正直,或有所偏差,但非不可救藥,或本人下場凄慘,或是有意無意促成此結果的重要相關之人』,如此說法,便能判定為人可交?須知天書之靈亦自敘,其誕生於域外之人對我等傾慕之心,卻未必深刻,其評判標準,也不見得公正!」

他性情暴烈,因家仇之故,對岐山溫氏可謂深惡痛絕,與溫情溫寧同處一室,已經是礙於此間規則所限、勉強為之,但心中仍舊大是不以為然,此際再聽到江厭離對溫情說「欽佩」云云,終於忍不住心中不滿,直接爆發了。

溫情道:「溫情在此謝過澤蕪君好意,自認也確實當不起江姑娘謬讚,而聶宗主嫉惡如仇、與岐山溫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對我姐弟二人的不滿也是由來已久,忍到現在,想必也不容易。既然如此,我索性就在這裡,與聶宗主分說清楚,不管能不能改變聶宗主一星半點的印象,也總好過心裡憋著一口氣總不暢快!」

她一雙漆黑眼眸亮如冷星,在聶明玦一身威懾下不見半分膽怯,與對方直直對視,彷彿能直接擦出一線火星來:「聶宗主是不是覺得,只要姓溫,便是一家之親,不分彼此?」

聶明玦冷冷道:「莫非你要對我說,你不是溫家人?」

溫情也冷冷道:「姓溫又如何?我的確是溫家人,也的確做過監察寮的寮主,但我是醫師,不過受命上任,手上從未染血,手下門生,亦從來不曾為非作歹,溫家造的孽,又憑什麼要我們這一支來扛?」

聶明玦道:「溫氏興風作浪時袖手旁觀、享受優待,與助紂為虐有什麼分別?既然身在其位卻不作為,便不要妄想撇清關係!」

溫情道:「那麼敢問聶宗主,在你眼中,何為身在其位,何為有所為,何為不作為?我行醫救人,我弟弟與人為善,我手下門生不曾仗勢欺人、不曾謀財害命,我有什麼可撇清關係的?」

她與聶明玦對視,毫不示弱,字字鏗鏘:「我不過是溫宗主一表三千里的侄女罷了,難道真能被他放在眼裡?以其喜怒無常,若我貿然出頭,會是什麼下場?又有什麼作用?我身後上百修士門生,又會落到什麼下場?我自己死就死了,難道還要拖累一族百十條人命?!」

聶明玦一時竟被她說的啞口無言,無可反駁,無論他如何剛直不阿、嫉惡如仇,無論他自己如何悍不畏死,也不可能強逼他人就死,並且是拖著全族上百人一起,毫無意義地就死!

片刻后,聶明玦顏色略略緩和,但仍舊是硬邦邦地道:「是我想當然,沒有想到你有何顧忌,但若你我易地而處,我也必有所為,亦不連累他人!」

聶懷桑慢慢瞪大了眼睛。

他決定從現在起將這位溫姑娘視作自己全新的崇敬對象!

——不僅敢和他大哥對嗆,居然還嗆贏了!居然讓他大哥說出這種幾乎算作「妥協」的話來!!

溫情道:「我是我,聶宗主是聶宗主,本來就是兩個人,何況溫宗主殺人,從來沒有道理,更不需要什麼憑證,連不連累他人,也不是聶宗主說了算!」

眼看這剛剛消下去兩分的□□味兒又要再度升騰,魏無羨連忙開口打斷:「停停停,這麼吵下去還聽不聽小朋友念書了?況且聶宗主,溫情她雖然沒說,但也不是真的不作為啊?」

溫情眉毛微微一挑,聶明玦眉頭一蹙,道:「願聞其詳。」

魏無羨深吸一口氣,才道:「七個多月前,溫寧從夷陵連夜趕到雲夢,在溫晁手下救了我和江澄,溫情也收留我們在夷陵監察寮養傷,此外……還幫忙移出了江叔叔和虞夫人的遺體。」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七個多月前」發生了什麼,不必詳說,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溫氏血洗蓮花塢!

江澄眼中頓時湧上一層血色,他緊咬著下唇,一言不發。

他固然不願承認曾受溫氏中人施恩,但也不會矢口否認,而在這時候,沒有反駁,便等同於默認。

江厭離發出一聲極低的驚呼,無論是江澄還是魏無羨,都不會主動向她提起這樁慘事,她體貼兩人經歷慘痛,也不曾問起,只能從他人言語中推測出一星半點,因此對於兩人得以逃出生天的一切細節,都是一無所知。

溫情與溫寧沒有參與過任何一件溫家犯下的血案乃是事實,那麼救下雲夢江氏唯一血脈,送還先人遺骨、使其免受折辱,便是不折不扣的大恩,何況就在片刻之前,溫情已經陳清其中利害,那麼他們姐弟在做下這些事時是冒著怎樣的風險、又是如何明知利害也要如此決定,可見一斑。

至少,絕不是聶明玦原本以為的「袖手旁觀」。

江厭離站起身來,向著坐在最後一排的溫情、溫寧欠一欠身,肅容道:「溫姑娘,溫公子,多謝。」

她態度如此鄭重,驚得溫寧也慌忙跳起,手足無措道:「江、江姑娘,您不必……本來、本來就是溫家的人……」

溫情亦起身還禮,道:「江姑娘不必如此,縱然冤有頭債有主,溫家做的孽輪不到我們家的人扛,但說到底,作孽的人姓溫,我們也姓溫,若要以此邀功承謝——溫情卻還沒有那麼厚的臉皮!」

江厭離輕聲道:「無論如何,殺人害命,與溫姑娘、溫公子無關,而那時干冒風險出手相助的,也只有溫姑娘與溫公子罷了,江氏子弟,恩怨分明,厭離不能不謝。」

聶明玦冷眼旁觀至此,沉聲開口:「人生在世,當有所為、有所不為,溫姑娘身為溫氏中人,未與溫若寒之流同流合污,也非無所作為,聶某不明真相、妄下斷言,誤解於你,應當致歉。」

溫情當真沒想到還能聽到這位脾氣剛直到硬臭的聶宗主道歉,縱然語氣不怎麼委婉,也是實實在在的道歉,不由得怔了一怔,才道:「不必。」

聶懷桑頓時向她投去一個高山仰止的眼神。

※※※※※※※※※※※※※※※※※※※※

我不確定這一章的溫情和聶明玦是不是ooc了。

聶明玦對溫氏的痛恨由來已久,他的性格非常剛直,說話也不好聽,但其實他也是很講道理的一個人,別笑,我說認真的——至少請你看完我為什麼有此判斷的分析后再考慮反駁我。

就說說飽受詬病的「娼妓之子,無怪乎此」八個字吧,至少把人踹下金鱗台和「娼妓之子」都是發生在聽了幾個月的亂魄抄之後,可能有人要說他要是不潛意識裡這麼想,再怎麼受影響又怎麼會這麼罵。

我覺得很多人可能對「潛意識裡」這個詞有誤解。

它在絕大多數時候都對一個人的做人理念、行事準則毫無影響、不露端倪,但當一個人的精神受到刺激,處在一個「魂不守舍」的狀態時,就很可能會造成一種微妙的影響,使人做出一個完全不像自己、也就是ooc的舉動。

因此通過「潛意識」來對一個人做出判斷,是十分無稽且不公正的。

「娼妓養不出個乾淨兒子」,這是魔道世界絕大多數人默認的「真理」,上至世家貴胄,下至鄉野百姓,甚至包括她們自己,主流思想都是如此。聶明玦本人無疑不奉行這種理念,他在清醒的時候也絕對不會讓這種念頭影響到自己的行事判斷,從他明知道孟瑤的出身還提拔他就能看出來了,聶明玦奉行的理念,就是英雄不問出處。但是,一個人說,兩個人說,幾乎所有人都這麼說,他再怎麼不以為然,這個觀點,也會變成他「世界觀」的一部分,完全模糊的、但無形中存在的,認知世界的一部分,只要身在這樣一個普遍觀念的世界,在一個能接觸、能認知到這種東西的環境,就必然會產生這樣的潛在認知。

可能高中學完思想政治四本必修的朋友更能理解我上面那段話的意思,年齡小的建議不要直接從字面理解,可以去查一查,提前了解一下高中必修的思政課相關。

然後很多人總說,他不管罪魁禍首的金光善,總是揪著金光瑤不放,半點沒考慮金光瑤的處境。

挺多人,不全是金光瑤的粉絲,包括路人,也都這麼認為。

但是我想說的是,他真的沒管金光善嗎?

——聶明玦雖是金光善的後輩,但他為人嚴厲,絕不容忍,絕不姑息,一番痛斥,弄得金光善好沒面子,訕訕無話。脾氣暴烈的聶明玦當場拔刀就欲斬殺薛洋,他義弟斂芳尊金光瑤上前打圓場也被他喝令滾開,罵得狗血淋頭,躲到藍曦臣身後不敢作聲。最終,蘭陵金氏無法,只得讓步。

當年金光瑤還是孟瑤,拿著聶明玦的舉薦信去琅琊后,聶明玦再赴琅琊,向金光善問起孟瑤的下落,一句句幾乎都是明擺著給孟瑤撐腰的。

他對殺人後的孟瑤說「你這一步走錯了」,真的沒考慮他的處境嗎?在他看來正確的走法是什麼?

很簡單,由他自己,給孟瑤撐腰。

只要聶明玦還在,只要他還欣賞孟瑤,絕對不存在戰功被人吞了就吐不出來的可能,他必然會給孟瑤主持公道。

說聶明玦過剛易折沒錯,但是不知人間疾苦、不講道理、不會替別人考慮等等,還是算了吧。

至於溫情,我自認我對這個角色行事、觀念的理解,已經在文中描述得比較明確了,因此暫時不多贅述。

品人品文千人千面,如果有不同觀點,歡迎在評論區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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