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二)
——酒鋪老闆回頭罵道:「你要死!不幹活講什麼死死死的陳年舊事。」
——魏無羨道:「再來五壇。」
——藍忘機付了十壇的錢,老闆轉個頭就喜笑顏開,叮囑夥計:「好好陪客人,不要到處亂跑!」
藍景儀道:「變臉好快。」
金凌道:「看碟下菜唄。」
藍思追道:「平民百姓,為生計罷了。」
魏無羨點評:「思追不錯,景儀這孩子就有點兒不走心了。」
藍忘機道:「嗯。」
藍曦臣若有所思:「族中年輕子弟,應多加歷練。」
人生在世、出門在外,總會有點意外情況……姑蘇藍氏再怎麼陽春白雪、再沒有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煩惱,總也該懂得。
據那夥計所講,常氏一家幾十口人通通都被嚇死,這樁事卻還不算完。人死後夜夜拍門,下葬后夜夜拍棺,怨氣深重,凝而不散。
魏無羨道:「家主常萍躲過一劫,後來也死了,並且還是凌遲而死……這其中含義,令人深思啊。」
小朋友們或許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他們在這裡沒有停頓,便是一時得不到直接線索了。
孟瑤道:「確實有些蹊蹺。常家滅門,是由於不知怎麼和那位薛洋公子結了怨,但對方既然讓常家主多活了幾年而不是一開始就趕盡殺絕,便說明結怨的主因不在他身上。這樣一來,數年過後再將人以意寓「懲戒」的凌遲之刑殺死,就有些奇怪了。」
藍忘機幾乎同時道:「滅常氏、殺常萍,應非為一樁恩怨。」
兩人一詳一略這麼一說,餘人頓時豁然開朗。
不錯,薛洋與常家有恩怨,滅人滿門,一時沒在意這漏網之魚,也就隨他去了,但常萍不知怎麼又得罪了一個狠角色,最後死得不能再慘。
既然如此,下手殺常萍的還是不是薛洋,就有待商榷了。
這念頭剛一升起,就聽金凌狠狠一掌拍在身側,怒聲道:「這個薛洋,萬死難贖!」
藍景儀也道:「就是!他害死曉星塵道長還不夠,還有臉遷怒到常萍頭上,還連累曉道長身後名聲!!」
藍思追雖然沒有跟著罵,但也一點勸解的意思都沒有,忍了又忍,終於道:「曉道長遇到薛洋,實在是……」
藍景儀道:「倒了八輩子的霉!」
這話很不成體統,但就連藍啟仁都沒心情去追究了,眾人紛紛偏頭轉身,視線匯聚到剛被點名的曉星塵身上。
後者怔然一瞬,才道:「看來這就是星塵之所以來到此處了。」
有些迷惘,但並無俱意。
魏無羨回想起剛來到這空間開始讀書之前得到的信息,忍不住道:「還真是……下場都不太好。」
手腕上又是一緊。
他將另一隻手蓋了上去,與藍忘機四目相對,幾乎是誓諾一般道:「藍湛,信我。不管這書里寫什麼,都不會成真了。」
藍忘機道:「你我一同。」
小輩們一時激憤罵了人,罵完了,書還是要繼續讀的。
那夥計講完了常家滅門是怎麼發生的,就要問是什麼人乾的了。魏無羨聽到「和一個很有名的大魔頭有關」,頓時心生不妙預感。
金凌道:「怎麼這也能扯到魏嬰頭上去?!」
——夥計樂了:「您錯了。這個我可知道,好像叫什麼老怪……哦,老祖,夷陵老祖!」
金子軒有點兒幸災樂禍,並且沒人注意到。
因為曉星塵「噗」地笑出聲了。
魏無羨:「……小師叔,知道你好逗,但這就有點兒不厚道了吧。」
曉星塵剛剛露出一個抱歉的神情,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忍不住再次笑了起來。
——夥計肯定地道:「對,沒錯!姓魏,好像叫魏無錢。別人提起他時的口氣都又恨又怕!」
藍景儀:「好像……也沒毛病?」
水是路邊打的,蘋果是小姑娘送的,一路上都靠含光君結賬,可不就是魏……無錢嗎?
江澄:「……丟人現眼!」
魏無羨道:「——藍湛!把這個小孩記下來!都十幾歲了還這麼口沒遮攔的,你們家家規抄少了吧!」
藍忘機:「……」
藍忘機:「……嗯。」
很輕,很輕。
魏無羨不過隨口一說,難為藍忘機好一番掙扎,他卻已經拋諸腦後,又湊上去道:「含光君、藍二哥哥,解釋一下,什麼叫『等他這一眼等得久了』?」
——魏無羨反覆思索,確信了兩點:一,他生前沒有來過櫟陽;二,他殺的所有人裡面沒有一個是被他凌遲弄死的。他覺得荒唐,扭頭去看藍忘機,似是要找他討個說法。藍忘機等他這一眼等得久了,道:「走。」
藍忘機只覺得「生前」二字刺眼無比,偏偏既是事實、當事人又毫無自覺,遂忍無可忍:「正事。」
——魏無羨立即瞭然,藍忘機對此有話要說,而且是不方便在酒家當著別人說的話。
兩人結賬要走,那小夥計同「魏無羨」勾肩搭背套近乎,成功得了含光君一瞪。
藍景儀:「這話——他、他……」
金凌:「……他什麼他,快讀吧你!」
魏無羨道:「這夥計……是個明白人啊?」
藍忘機耳朵尖兒又紅了。
——夥計悻悻然拿回手,小小聲地道:「怪。看他那眼神,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勾肩搭背的是他老婆呢……」
江澄:「你們兩個能不能注意影響!!」
眼神再向下兩行,差點兒一口氣接不上來:「魏無羨!!你真夠自覺的啊?!用不用我回去就給你備嫁妝啊?!」
——魏無羨道:「我……」轉念想到剛才這夥計說的「魏無錢」,抽了抽嘴角,從容地接道:「姓藍。」
藍景儀獃獃道:「……這算是冠夫姓嗎?」
藍思追覺得他必須制止小夥伴這麼明目張胆地肆無忌憚了,哪怕當事人其實都不在這裡:「景儀!!」
藍景儀如夢初醒:「不對他們兩個分明其實還不是一對兒啊?」
金凌:「難道不是早晚的嗎?」
藍思追:「……」
三個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盡都是火燒一般的紅。
藍思追小聲道:「……不可妄議長輩。」
閑話完了,便回到正事。
——藍忘機道:「忽然記起,櫟陽常氏之事,我有所耳聞。故不必再問。」
——魏無羨道:「在你告訴我之前,我先問一聲,你幫我側面確認下,那什麼,常家滅門不是我乾的吧?」
「魏無羨」如此作態,乍看似是有些好笑,但若再看後文,便覺一股辛酸上涌。
藍思追喉頭一梗。
——魏無羨道:「哦。」彷彿又回到了生前某段人人喊打、陰溝老鼠不如的日子,什麼壞事都能算他一份,屎盆子隨便扣。隔壁老大爺的小孫子不吃飯瘦了三斤都能賴是被夷陵老祖唆使鬼將軍殺人的故事嚇瘦的。
藍景儀忍不住道:「這群人也太能想了!魏前輩沒有這麼閑的!!……呃是吧?他雖然經常很閑的樣子但真的——」
金凌道:「藍景儀你不會說話就閉嘴!!」
他嘴上嫌棄,心中卻忍不住道:夷陵老祖喪心病狂、惡貫滿盈,可究竟又有多少「惡」,是和這無稽的故事一樣被扣到他頭上的?
後排一陣靜默。
眾人這時候差不多都能說一句深知魏無羨為人了,因此讀這話只覺得荒謬好笑,絕不會當真。但細想之下,那些與夷陵老祖並無交集的普通人,又有幾個會深究真假?又有多少人聽後會直接當真並再說給下一個人?又有幾人能意識到,這不知真假的流言,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麼可怕的毀謗?
聶懷桑小聲道:「魏兄……你將來,真的,好慘。」
藍曦臣嘆道:「人言可畏。」
溫情道:「世人秉性如此,此題,無解。」
孟瑤卻道:「溫姑娘說錯了,此象無解,此題卻有解。」
聶懷桑刷地展開摺扇,道:「孟兄,此話怎解啊?」
孟瑤臉露苦笑,搖頭道:「說是有解,卻不過以毒攻毒,實則還是耍一般無二的手段。」
聶懷桑道:「哦我明白了。孟兄的意思是,旁人傳惡名,咱們也可以反著來——人總歸是要揀一個來信的,除了一心污人的有心人,旁人聽了兩種說法,總該認真想想哪個才是真的。」
聶明玦微微皺眉:「此等陰私手段,又豈是大丈夫當為?」
溫情道:「若不以毒攻毒,以流言抗流言,難道人犯小人,風評受害,就要生受不成?」
聶明玦凜然道:「清者自清。」
溫情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孟瑤慨嘆道:「聶宗主行得正坐得正,不懼宵小之言……可這世上,哪有什麼清者自清?不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魏無羨道:「聶宗主,這回我也覺得溫情和孟兄說的對——畢竟像我這樣……」
他還沒有說完,江澄便道:「像你這樣又無私又偉大的好像有英雄病的傢伙,和街頭巷尾傳的忘恩負義、喪心病狂,有半個字沾邊兒了嗎?這還不夠明顯嗎?聶宗主現在大約是還沒有犯過小人,所以不放在心上。」
他看了一眼聶明玦,頓了頓,終於還是道:「可聶老宗主——豈非便是受溫狗奸計陷害?要救一個人,多半束手無策,可若要害一個人,何止有千百種法子?」
聶明玦眉峰一抖,面色微冷,卻沒有發怒,而是緩緩道:「你說的不錯。」
隨著他這句話,不知何時緊繃起來的氣氛驀地一松。
藍景儀道:「關聯有二?可我覺得,曉星塵道長參與這件事,實在牽扯不到老祖前輩……」
藍思追道:「但曉道長也確實與魏前輩頗有淵源,要說明曉道長的身份,也只有從抱山前輩開始吧?那麼就一定要提到藏色前輩不可,不如從一開始就挑明。」
——藍忘機道:「關聯有二。其一,此事有一位人物牽涉其中,此人與你母親頗有淵源。」
魏無羨道:「原來小師叔是從這裡與之扯上關係的。」
曉星塵卻道:「星塵日後下山之前……定會向師尊請教藏色師姐舊事,並求取藏色師姐的畫像,贈予魏公子。」
——魏無羨乃雲夢江氏家僕魏長澤與雲遊道人藏色散人之子。江楓眠夫婦都與他父母熟識,但江楓眠很少對他緬懷故友,江楓眠的夫人虞紫鳶更是從不會對他好好講話,不抽他幾鞭子、讓他滾出去跪祠堂離江澄遠點兒就算不錯了。父母之事不少都是旁人告訴他的,他知道的其實也不比旁人多多少。
——藍忘機也停了下來,轉身與他對視,道:「你可聽過曉星塵此人之名。」
此處既是說魏無羨曾經漂零身世,又驀然提及江氏夫婦,江澄心中一時五味雜陳,江厭離低垂眼帘,眼眶微微泛紅。
這樣不知父母之事、不知身世歸屬的微妙滋味,藍思追心中亦有些感同身受。但藍忘機待他又與江、虞夫婦不同,他是姑蘇藍氏親眷子弟,而不是什麼不明不白、不上不下的「故人之子」,對魏無羨這樣輕描淡寫的回憶后隱藏了什麼,還是難以揣測。
只覺得一陣莫名難過。
魏無羨心中微微一澀,道:「那我就先謝過小師叔了。」
曉星塵道:「令堂是星塵師姐,向師尊詢問一二,本來也無甚為難。只是令尊往事……星塵便無能為力了。」
魏無羨心道:我這位小師叔,性子實在很好,在那天書里沒能見上一見,實在可惜了。
——藍忘機道:「不曾便對了。此人出山成名,恰在十二年前。如今也無人再提了。」
十二年前,剛好是夷陵亂葬崗大圍剿、魏無羨身死之後的一年。而據小輩們所言,在他們來此數年前、櫟陽常萍被凌遲而死之前,曉星塵就已經為薛洋所害、不在人世了。
自己數年後才重歸於世,終歸是緣慳一面了。
能夠得知父母之事,縱然只有一方,也是意外之喜,魏無羨心中雖然難免遺憾,卻也已經十分滿足。
卻見藍忘機回過身,向藍啟仁行禮道:「叔父。」
藍啟仁嘆了口氣,道:「從此間出去后,一月之內,你自來取便是。」
沒有明說取什麼,但在場的又豈有人會猜不到?
曉星塵不認得魏長澤,但藍啟仁卻是魏藏夫婦實實在在的故識。且他身為藍氏教書習禮、德高望重的長者,丹青亦佳。
魏無羨胸口一熱,忍住撲到藍忘機身上狠狠親幾口的衝動,對藍啟仁鄭重行禮道:「多謝藍先生!」
藍啟仁擺擺手,受了他這一謝。
魏無羨便將方才的衝動付諸行動了。
藍啟仁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魏嬰!你給我注意影響!」
魏無羨毫無誠意地道歉:「是藍先生,是我太激動太忘乎所以了,對不住對不住。」
天書中已說清抱山散人出身、來歷,提了她門下弟子不得入世的規矩,接著便是那唯三破禁出山的弟子了。
金凌喃喃道:「先見之明個……鬼!就算都是——那也是不同的!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
說到後來,已是忿忿。
——世人皆道,抱山散人不愧是得道高人,立的這個規矩實在是極有先見之明。因為數百年來,她只有三個徒弟出山:延靈道人,藏色散人,曉星塵。三個徒弟,個個不得善終。
延靈道人不知為何走火入魔、墜入魔障、人人喊打,藏色散人卻與魏長澤情投意合,然而時運不濟,於夜獵中失手身亡。
雖然還不知曉星塵際遇如何,但單隻前兩人的遭遇,已經不能同日而語。
藍思追低聲道:「因緣際會,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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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追兒想的「不明不白」,是指魏無羨的身份不好界定,「故人之子」四個字很微妙,說是別人家的孩子吧,魏無羨父母雙亡,蓮花塢已經是他唯一的家,說是弟子,又和普通弟子不同,說是養子吧,也沒到養子的程度……想歪到身世流言蜚語上的請自覺面壁思過!魏小羨身世明明白白的!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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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傑尼特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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