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
——這次他滅門滅出了經驗,做得十分利落,沒有餘下任何線索。雖然誰都知道肯定是他乾的,但知道有什麼法子?沒有證據。再加上金光善刻意包庇,怒有雷霆之威的赤鋒尊也已逝世,竟然沒有一個人拿他有辦法。
看到「沒有證據」四個字,魏無羨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這下倒是講起證據來了,早先幹什麼去了。」
藍忘機沒有說話。
蘭陵金氏無恥,旁人卻也不能讓自己淪落得與金氏一般。
若凡事都講「證據」,受害者面對薛洋這樣作惡作出經驗的,往往便要求告無門——何況實際上,有沒有證據有時也不能決定什麼,大世家也幾乎能夠一手遮天,顛倒黑白易如反掌。
常萍翻供,豈非便是最好的明證。
藍景儀道:「可即使沒有證據,宋道長既然被薛洋偷襲暗算,也是證人啊!宋道長的人品,還會騙人不成?」
藍思追嘆了口氣,道:「但……有意維護薛洋者也可以說,他是看錯了、聽錯了,因為薛洋和他有仇,所以想到了他頭上……說到底,是不能因為一人之言,便給人定罪的。」
金凌大聲道:「藍願你不用遮遮掩掩的,直說蘭陵金氏就是——我祖父這件事做得不對就是不對,害了人就是害了人,有什麼可遮掩的?」
金子軒臉上紅潮褪去后,卻是慢慢趨向了慘白。
他知道金光善人品實在稱不上「好」,但這位父親待他卻也實在不錯,自己也只道對方在女色上風流無度了些。但這天書每每提到金光善,對方的所作所為,都是如此、如此——讓人齒冷!
而且既然已經有了這些先例,只怕他這位好父親暗地裡的所作所為,根本不止天書上已經寫出來的這些!
若是之後再寫到,金光善又算計到了在場其他人頭上,根本一點都不意外!
他能為了夷陵老祖的陰虎符冒天下之大不韙留下薛洋,又怎麼不可能,直接將主意打到魏無羨這個陰虎符原主頭上?
到那時候,自己如何自處?如何面對在場眾人?
還有江姑娘、江姑娘……她視魏無羨如同親弟,要是父親真的算計到了「魏無羨」頭上,甚至是直接間接地導致他這一世聲名狼藉、死於非命……江姑娘……她還有可能原諒自己、甚至成為他的妻子嗎?
他越想越是心底發涼,額上冷汗津津。
忽然,一隻溫軟的手,小心地蓋在了他的手腕上。
哪怕隔著一層腕帶,那溫度還是透過了布帛,傳到了他的心底。
金子軒愣愣地抬起了頭。
——是江厭離。
是他的,江姑娘。
金子軒的臉色一點一點地轉回了紅色。
但是這一次,原因同先前完全不一樣了。
江厭離的眼神似乎也有一點迷惘,她是個很明白事理的人,腦子轉得也絕不慢。
金子軒能想到的,江厭離幾乎一點兒不差地全都想到了。
但是……金子軒是不一樣的。
並且,他們現在,的確是——互相喜歡的吧?
她和金子軒將來會有一個兒子,他就坐在這裡,坐在他們面前。他是個好孩子,卻遭受了很多,本來不應該的苦難。
江厭離抽回了自己的手。
金子軒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她。
兩個人就這樣對視著。
江厭離低了低頭,終於還是微微加力,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金子軒的臉色又一次轉白。
那隻被抽走的手遲疑了一下,探進衣袋裡,掏出了一方雪白的絲帕,遞到了他眼前。
江厭離道:「金公子,你把汗擦一擦吧。」
金子軒注視著她。
那一絲迷惘消失了,剩下的,就只有清明與堅定。
江厭離輕聲道:「金公子,我希望,你我之間的事,令尊……不要多想,不要干涉。這原本,也只關乎你我——只能,關乎你我。」
這話很委婉,態度卻也很清晰且堅決。
金子軒道:「當然!」
他幾乎是飛快地道:「這當然只是我和你的事!江姑娘,我、我傾慕你,本來也只是一件很純粹的事!別的什麼也沒有!我向你保證!也絕對不會有別的什麼!現在沒有,以後更不會!」
原本他們兩個人的動靜很小,幾乎沒有人注意,但金子軒這番剖白又急又快,不自覺提高了些聲音,便變得有些引人矚目了。
魏無羨道:「金孔雀,你最好說到做到。」
金子軒道:「不用你提醒我!」
他本來應該、也確實想很誠懇地說這話,然而話一出口,卻是怎麼也客氣不起來。
聶懷桑將摺扇向上抬了抬,心中懷疑道:就金子軒這樣心高氣傲到天真的人,真能拗過金光善那樣的老狐狸?
大哥……走火入魔的時機,實在是太巧了。
恰好為蘭陵金氏保住薛洋、掃去了最棘手、也是唯一真正具有影響力的攔路虎。
不過,蘭陵金氏藏污納垢,清河聶氏自顧不暇,雲夢江氏與姑蘇藍氏,在立場上也有些尷尬,難道這件事,就當真沒有人管了嗎?
讀到這裡時,藍景儀忍不住道:「要是含光君沒有閉關就好了!」
藍思追道:「可這種事——本也不是含光君能夠決定的啊!」
藍景儀道:「所以含光君究竟是為了什麼?」
——一道戒鞭打在身上就很要人命了,藍忘機若犯了什麼大錯、受了這麼多鞭,一定有好幾年會被禁足不允外出。恐怕事發的那幾年,正是他在被懲罰,或是在養傷的時候。難怪他只說是「有所耳聞」了。
——魏無羨心中莫名很是在意那些傷痕,但又不便直接開口詢問,只得暫且摁下,道:「那這位曉星塵道長,後來如何?」
不僅「魏無羨」心中很是在意,藍思追心中也暗暗思索:在他小的時候,的確好像是有好幾年的時間,含光君都在閉關。
對於姑蘇藍氏子弟而言,閉關通常只有兩個意義。
一是心有鬱結、疑惑難解。
二便是,自罰——或者乾脆直接是領罰。
待看到曉星塵自毀出山誓言、求抱山散人救治宋嵐,甚至挖目還之,眾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是震動。
藍曦臣道:「剜目還友,曉星塵道長高義。」
曉星塵道:「我……連累宋道友至此,就算還他一雙眼,也是,遠遠不足。」
溫寧道:「可、可這件事——根本不是曉道長你的錯!」
溫情道:「不錯,殺人的是薛洋,又不是你,憑什麼要你來償還他的罪過?難道惡人作惡害人,還要怪我們沒放任他為非作歹、所以得罪了他?」
曉星塵道:「可……」
宋嵐道:「沒有什麼『可』不『可』的。曉道友,我先前便說,就算真的發生了——過錯也不在你。」
魏無羨道:「小師叔你太傻——發生這種事,就算要有個人還宋道長的眼睛,那也應該是那小流氓!哪有你替他還的道理?」
溫情聞言,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
魏無羨驀地一陣心虛,摸了摸鼻子,心中微弱地辯解道:我那時候不是——沒辦法嗎?我以前根本不是溫逐流的對手……更別說剖丹必須得自願才行!
想到後來,自己又被自己說服了。
孟瑤道:「只是可嘆,曉星塵道長心懷救世之念出山,救世之踐——卻是難於登天。」
江澄冷冷道:「別說救世,自己不被這樣的蠢貨拖累,就夠難的了。」
聶懷桑道:「好在後來,這薛洋還是被孟兄你給清理了——誒不對啊,那幾位小公子不是後來又在那個『義城』遇到了薛洋?這是怎麼回事啊?」
孟瑤臉色不變,道:「想必是他自有些保命手段,那個『我』派去處置的人又疏忽了些,便被他逃了一命吧。」
三言兩語,便將自己摘的乾乾淨淨。
不過,雖然避過這一次,下一次或許就再沒有辯解的餘地了——這天書一旦說人如何,便等於蓋棺論定,只怕也容不得自己再分辯了。
孟瑤心中升起層層憂患,暗自苦笑。
所以,日後是艱難求索還是永無翻身之日,居然只能寄希望於在場諸人的人品了么?
薛洋被金光瑤「清理」,宋嵐復明出山,曉星塵不知所蹤,這件事便暫且告一段落,漸漸湮沒於塵。
藍思追道:「不過差了三年……若是魏前輩還在,當年的事,也許就真的會不一樣了吧。」
——聽完這個長長的故事,魏無羨輕輕吐出一口氣,生出一陣遺憾惋惜:「因為一件與自己本來無關的事情,落到如此下場,當真是……若是曉星塵早生幾年,或是我晚死幾年,事情便不會這個樣子了。若我在世,這種事情怎會置之不理。這等人物又怎會不與他結交!」
金凌哼道:「若是當年他還活著,大概還真會不一樣。至少薛洋拿不到那半塊陰虎符,也別說什麼拼出剩下半塊兒了。沒有陰虎符,他能不能滅了常氏滿門還是兩說呢。」
——隨即又啼笑皆非,暗暗自嘲:「我管?我怎麼管?若我當時還活著,說不定櫟陽常氏滅門案根本不用追查,直接就被推成是我乾的了。這位曉星塵道長路上見了我,我向他搭訕套近乎,請他喝酒,他沒準用拂塵抽我一頓,哈哈。」
曉星塵莞爾道:「魏公子多慮了,不管旁人怎麼說、怎麼篤定,要定論一個世家如何覆滅,總要找到些證據的,哪有不分青紅皂白就推到你頭上的道理?」
江澄卻道:「未必,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鬼道如此招人眼,偏偏現在就他一個人出盡了風頭。這薛洋既然是模仿他那一套,到時候隨便找點兒蛛絲馬跡,說不是魏無羨乾的,誰信?就是不信,也要裝著信了,把這眼中釘肉中刺除了才好。」
藍思追若有所思,道:「景儀,當年窮奇道截殺……你記不記得,起因為何?」
藍景儀道:「啊?這有什麼起因?」
金凌臉色一冷。
就在不久前,他才剛剛在心裡重新確知了一點:窮奇道截殺,說是魏無羨手上累累血債中十分濃墨重彩的一筆,但恐怕,這位萬人唾罵的夷陵老祖,實際才是被截殺的那一個。
但那時候,他也沒來得及繼續深想下去,就被天書拉開了注意。這回藍思追舊事重提,卻讓他不得不去想了。
難道他父親——一直被當成受害者的金子軒,實際……才是加害者嗎?
不對!絕不可能!
金凌喃喃道:「當年窮奇道截殺,我們金家,除了三百多門生,還有兩名嫡系弟子罹難。那天是我的滿月宴,我爹不可能帶著人去截殺魏無羨,所以只能是另一個……」
他努力回想:「他是叫……是叫,金子勛!是金闡的親叔叔!」
魏無羨挑了挑眉,道:「金子勛?這又是什麼人?他帶人截殺我?我哪兒得罪他了嗎?」
金子軒道:「金子勛,是我叔父的兒子,算來,是我堂弟。他眼下,在射日之徵中……駐守後方。」
魏無羨長長地「哦」了一聲,道:「總之就是前線都上不了的廢物唄?這樣居然敢來截殺本老祖,該說……勇氣可嘉?」
藍忘機道:「魏嬰。」
金子軒臉色微微一紅,道:「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子勛他是受了傷才去了後方……他修為還不錯的,你別亂下結論。」
金子勛為人驕矜自傲不討喜,但畢竟是和他從小一起玩大的堂兄弟。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能維護……還是得維護一下的。
魏無羨道:「修為不錯,那不知道哪個傷了他?傷得還挺重,都不得不退守後方了。」
金子軒道:「魏無羨!我和他又不在同一處戰場,你問我我也不知道!那本來也不重要!」
魏無羨道:「怎麼不重要?他後來帶人來殺我了誒!可憐我都不知道自己哪兒得罪了他,就被他帶三百多個人截殺!我僥倖翻盤大難不死,結果反而成了我心狠手辣、喪心病狂?你們金家講不講理啊?」
金子軒被他說的理虧,但也實在拉不下臉來說什麼服軟道歉的話,索性閉口不言。
魏無羨本來也有點兒借題發揮的意思,於是也順勢放過了。
前排小輩們探討了一番金子勛是誰、和魏無羨有什麼過節,毫無疑問,也是什麼發現都沒有——雖然大小是個嫡系子弟、是金凌的堂叔,但連金鱗台上的壁畫都沒有這人的事迹,要不是有「窮奇道截殺」這一豐功偉業,只怕是死了也沒人提。
既然沒有結果,就只有放過這話題繼續讀書。
藍、魏兩人來到常氏墓園,竟碰上了本應早已止息的拍棺聲。兩人察覺不對,潛行入園,正正撞上了墓園中央的掘墳之人。
魏無羨道:「黑霧遮臉?這術法倒是有意思。」
他又道:「含光君,你覺得,他背出來的這個,是什麼人?」
藍忘機道:「鬼手之主。」
魏無羨「啪」地將巴掌一合,道:「果真,那什麼所見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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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魏小羨生日快樂!!!!
魏小羨會覺得,櫟陽常氏滅門案會被毫無證據地直接推到自己頭上,我猜,大概是因為,窮奇道截殺中,金子勛毫無依據、未經查證,推到了他頭上,並且帶人來殺他了。
可惜,現在線索太少,他們都推測不到這一步。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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