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五)
既然是循著鬼手的指引來到櫟陽,那麼此地必藏屍塊。而櫟陽常宅多年不聞拍棺聲,便是因為鬼手主人的殘軀被埋入了常氏墓地,與之互相壓制。
至於為什麼這看起來是一具完整的人體,有聶氏祭刀堂內的縫腿男屍為前鑒,倒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藍思追道:「這個人,是不是就是義城裡的霧面人?」
金凌道:「要是霧面人只有一個,那肯定就是他了。」
——魏無羨心知他必然是施了什麼詭異的法術遮擋面容……然而這一道劍芒和他的臉一樣,被滾滾的黑霧纏繞著,看不清究竟是什麼顏色、什麼氣勢。那名掘墓人背著一具屍體,對打姿勢怪異。兩道劍芒相交數次,藍忘機召迴避塵,握在手中,臉上迅速爬滿一層寒霜。
魏無羨道:「不光遮掩面容,連劍芒也要遮掩,看來這人的身份不簡單啊。若只是個藉藉無名之徒,根本不用怕被人認出。」
藍忘機道:「非是無名之輩,且與藍氏頗有淵源。」
——魏無羨知道他為什麼忽然之間神色凜冽。因為剛才那一陣交手,連他這個外人都明顯看得出來,這個掘墓人,非常熟悉藍忘機的劍法!
藍曦臣、藍啟仁的臉色,也都不怎麼好看。
姑蘇藍氏和殺人分屍扯上關係,可不是什麼好事。
魏無羨又道:「不過,這人可不怎麼聰明,要是換了我——連我熟悉藍氏劍法,都不會讓人看出來。」
藍忘機道:「嗯。」
——確實不怎麼聰明,不僅暴露了自己對藍氏劍法的熟悉,甚至都已經摸出了傳送符,還被「魏無羨」略施小計,便自己震飛了背上背著的屍體。
魏無羨道:「先在櫟陽掘墓,后又現身義城,看來這幕後之人已經坐不住了。不過藍湛,你覺得,這霧面人便是埋屍之人么?」
藍忘機道:「不是。」
魏無羨嘿嘿笑道:「含光君,我可真是太喜歡你了!不錯,我也這麼想:雖然殺人分屍這種事,最好不要假手於人,但這霧面人,恐怕是真的沒那個腦子布置出這些。」
藍忘機耳朵一紅,沒有接話。江澄罵道:「魏無羨,你說話能不能注意點兒?!」
魏無羨道:「注意什麼?我不注意什麼了?」
江澄:「……」
那掘墓人雖然自己動用傳送符走脫,背上背的屍體卻被留了下來。果不其然,頭顱和四肢都是棉絮做的假屍體,只有軀幹是真的。
藍景儀道:「這霧面人究竟是什麼人?怎麼還和咱們家扯上關係了?他懷疑誰不好,為什麼偏偏是先生和澤蕪君?!」
——魏無羨試探著問道:「含光君,你剛才跟他過交手,你覺得,他是不是一個你很熟悉的人?」
——更具體的話他就不方便說出來了。比如,藍曦臣。或者,藍啟仁。
藍思追道:「這人既然有能支撐使用傳送符的修為,必然不是普通門生——咱們家的人,除了含光君之外,便是澤蕪君和先生的修為最高,魏前輩先想到他們兩位,也不奇怪。」
——藍忘機肯定地道:「不是。」
——對藍忘機的答案,魏無羨很有信心。他認為藍忘機不是那種會遮掩事實或者不敢面對真相的人。既然他說不是,那就一定不是。他也不喜歡說謊,照魏無羨看,讓藍忘機說謊,他寧可給自己施禁言術不說話。所以魏無羨立刻便排除了這兩個人,道:「那就更加複雜了。」
藍景儀讀完這句,道:「我就說嘛,怎麼可能。」
藍啟仁面色稍霽,藍曦臣道:「倒是多謝魏公子信任了。」
魏無羨道:「應該的應該的!」
藍、魏兩人收穫一具軀幹,在此地便也沒有別的線索可查了,於是轉了幾圈,迴轉酒家一條街。
那夥計倒是說話算話,別家都打烊了,他家還挑著幌子。兩人坐回白日的位子,繼續說櫟陽常氏滅門案。
藍景儀讀著讀著,又忍不住咬牙切齒:「這個薛洋,禍害曉星塵道長禍害得還不夠嗎?!」
曉星塵臉色隱隱有些發白。
——薛洋、曉星塵、宋嵐等人相繼離去,失蹤的失蹤,死的死,此事揭過後好幾年,某日,常萍與他家剩下的家人,全都一夜之間死於凌遲。並且,常萍的一雙眼睛也被人挖出來了。
——凌遲他們的那把劍,經驗證傷口,乃是曉星塵的佩劍——霜華。
宋嵐道:「曉道友,這件事,想來……是在你身後。」
魏無羨也道:「小師叔,既然小朋友說什麼薛洋怪到常萍頭上、連累你身後名,那麼想來,拿了你佩劍殺人挖眼的,是薛洋那小流氓。因此,不必過於掛懷。」
曉星塵深吸一口氣,道:「我知。宋道友,魏公子,多謝。」
常氏最後的族人被霜華凌遲而死,霜華的主人曉星塵失蹤,招魂無果,因此便有許多人猜測是他做的。
但是在場的人也都知道,那時候,曉星塵其實已經不在人世。
金凌道:「這些人就是一天到晚吃飽了撐的亂嚼舌頭根!曉星塵道長又不是圖常萍感激才幫他的,除了薛洋那種神經病,又有誰會因為這種事去報復別人?!」
——魏無羨道:「凌遲,是一種酷刑,本身就意喻『懲罰』。而挖去眼睛,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同樣挖去了雙眼的曉星塵。所以這些人猜測是曉星塵在報復也無可厚非,但,」他思考了一下措辭,道:「我認為,一開始,曉星塵就並不是想要常萍的感謝才站出來插手這件事的。我……」
藍思追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就像含光君說的,『未知全貌,不予置評』,可是,人只要知道了一件事,心裡總是會有所判斷、有所評定的。」
金凌道:「心裡怎麼想是一回事,可既然不知道真假,誰給他們的臉大聲嚷嚷、到處胡說八道?!」
——他抬眼一看藍忘機,笑道:「含光君,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我沒怎麼樣。我也不知全貌,同樣不予置評。你說的很對,在了解所有內情和來龍去脈之前,誰都不能對任何事妄加評定。我只要了五壇,你卻多給我買了五壇,我一個人怕是喝不完了。怎麼樣,你陪我喝?這裡又不是雲深不知處,不犯禁吧?」
藍景儀讀了一半,戛然而止,慌裡慌張道:「含、含光君——喝、喝酒?!」
藍思追也為之瞠目。
——他本是做好了被一口回絕的準備,誰知藍忘機道:「喝。」
藍啟仁怒道:「……忘機!!」
金凌道:「喝酒又怎麼了?」
藍景儀道:「那可是含光君啊!!」
金凌道:「含光君在房裡藏酒都藏了,喝酒又有什麼奇怪的?!」
——魏無羨嘖嘖道:「含光君,你是真的變了。從前當著你的面喝一小壇,你凶死了,要把我扔過牆,還打我。如今你還在屋子裡藏天子笑,偷偷喝。」
藍思追小聲道:「可含光君在靜室藏酒……也不是給自己喝的啊……」
——藍忘機整了一下衣襟,淡聲道:「天子笑,我一壇也沒動。」
——魏無羨道:「不喝那你藏著幹什麼,留著送我啊?好了好了,沒動就沒動,信你還不行嗎。我不提了,來吧。我一定要看看,滴酒不沾的姑蘇藍氏子弟,究竟幾杯倒。」
魏無羨道:「藍湛,未來的你藏著天子笑,不會真是為了送我吧?」
藍忘機道:「未來之事,我……」不知。
他對著魏無羨的視線,艱難地將後文吞了回去,道:「是為了送你。」
不管書里那個是為了什麼藏天子笑,反正他只會為了這一個目的藏酒了。因此,這樣說,並非誑語。
……不犯禁。
藍景儀不愧是藍景儀,他很快便擺脫了那種糾結,反倒帶著一股詭異的興奮繼續向下讀去。
——他給藍忘機倒了一碗,藍忘機想也不想,接過,灌下。魏無羨興奮莫名,盯著他的臉,看他什麼時候臉紅。誰知,盯了好一會兒,藍忘機的臉色和神色都半點不變,淺色的眸子很冷靜地注視著他——完全沒有變化!
藍景儀振奮道:「不愧是含光君!!」
藍思追:「……」
金凌表情古怪道:「……你最好全讀完了再下結論。」
——魏無羨大感失望,正想慫恿他再喝一壇,忽然,藍忘機皺了皺眉,輕輕揉了揉眉心。過了片刻,一隻手支著額,閉上了眼睛。
——……睡著了?
——……睡著了!
藍景儀:「呃……一碗倒?!含光君居然是個一碗倒?!」
聽他的口氣,驚訝程度居然還要勝過剛才見藍忘機要喝酒……?
藍思追:「……」
也不管對方是不是聽得見了,藍啟仁怒極而嘯:「藍景儀!太不像話了!!成何體統!!!」
藍忘機已經不能再去觸藍先生霉頭,因此只能是藍曦臣小聲勸道:「叔父,息怒。」
藍啟仁不僅沒能息怒,反倒怒火越燃越旺:「魏嬰!!!還有你!!你這個、這個——頑劣之徒!!你給我從忘機身上滾下來!!!」
——他想看的就是「醉」這一節!
——魏無羨沒料到出現這種情況,拍了拍腿,思索片刻,把藍忘機右手環上他的脖頸,拖拖拉拉架著他離開了小酒鋪。
——他摸藍忘機身上的東西早已摸得嫻熟無比,取了錢袋,找了一家客棧要了兩間房,把藍忘機送進其中一間,脫了他的靴子,蓋上被子,趁著夜色出門去。
雖然很想提醒藍老頭,掙扎無用,他已經是藍湛未過門的道侶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但是為了老人家的身體考慮,魏無羨還是很有良心地忍痛和藍忘機分開了半尺的距離,做出虛心受教的樣子聽訓。
就在這時,藍景儀又道:「魏前輩這偷偷摸摸的,是要背著含光君做什麼?」
魏無羨:「……」
魏無羨道:「……這小孩究竟會不會說話?!藍湛你們家這麼多家規都不教人怎麼說話的嗎?!」
他只不過是去找溫寧打探近況而已,為什麼在這破小孩嘴裡就好像……他背著藍湛,去、去……去那什麼了一樣?!
藍啟仁道:「魏嬰,你且住口!你有什麼臉面,責這小輩不會講話?!……他說話不妥,也不是藍氏家規的過失!」
魏無羨道:「是、是,藍先生您說的是。」
溫寧戰戰兢兢道:「藍、藍先生,對、對不起……」
藍啟仁一懵:「你——你又道什麼歉?!」
溫寧小心翼翼地去指水幕,恰好藍景儀也念到了這一處:「我、將來的我,對、對藍家……」
——溫寧手上有姑蘇藍氏的人命,縱使藍忘機對自己很好,魏無羨也不能就這樣當著他的面召使溫寧。或說,正是因為藍忘機對他很好,魏無羨才沒臉在他面前召使溫寧。他臉皮再厚,也不是厚在這種事上。
溫情恨不得一巴掌拍在這傻弟弟的腦袋上:你是不是傻,還沒發生的事兒,為什麼要主動提,主動去討罵?!
豈料藍啟仁聽完,又掃了一眼魏無羨,居然顏色明顯緩和,道:「無妨。未來之事,因果不明,溫公子且不必放在心上。」
溫寧:「……哦。謝謝藍先生。」
魏無羨眨了眨眼睛,心中怪道:藍老頭這是怎麼了?終於讓「我」給氣瘋了不成?
笛子吹完,隨著叮叮噹噹的聲音,溫寧來了。
眾人精神為之一振,都集中了注意力,打定主意要從這個特殊人物身上,多少找出些關鍵的線索來。
——他一身漆黑,溶在身旁的黑暗之中,只有沒有瞳仁的雙眼,白得刺目,白得猙獰。
溫情心中一痛,非要將溫寧的手抓在了懷裡,感受到皮膚下流淌的溫熱血液,才能稍稍安心。
——溫寧伸出一隻右手。魏無羨捉住他的手腕提了起來,仔細察看鎖在他手腕上的鐵環和鐵鏈。
——這並非是普通的鐵鏈。溫寧發起狂來時極度暴躁,能徒手把鋼鐵擰成泥漿,斷不會這樣任它拖在身上。恐怕是特地為禁錮溫寧而打造的一副鐵鏈。
——挫骨揚灰?
——連陰虎符的殘件都要費盡心思復原,某些世家當然也對鬼將軍垂涎三尺了,怎麼捨得挫骨揚灰?
溫情咬著牙,眼角噙著淚,切齒道:「蘭陵金氏,真是好寬廣的胸懷、好厲害的手段!」
金子軒只覺得無地自容。
——魏無羨冷笑一聲,站到了溫寧身側,略一思忖,伸手在他頭髮里慢慢按了起來。
——留下並鎖住溫寧的人,必然不能讓他自行思考。要讓他聽從旁人的命令,就要毀掉溫寧的神智,一定會在他腦袋裡種下什麼東西……這兩枚黑色釘子長約寸許,粗細一如系玉佩的紅繩,深埋在溫寧的頭顱里。釘子出顱的一霎那,溫寧的五官微微顫動,眼白里爬上一層類似黑色血絲的東西,似乎在極力忍痛。
藍景儀又停了,他道:「大小姐,你們家……」
金凌道:「閉嘴,別說廢話,讀你的書!」
藍景儀忍不住要回嘴,藍思追及時制止道:「景儀,快讀吧!不重要的話,就先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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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因為我勤快了一周后回到正常頻率就……覺得我斷更了嘛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