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那一絲一縷的浮紅劇烈地抖動了起來。
實在是太劇烈了,讓人看得忍不住懷疑它會不會從那隔屏上跳出來、撒一地。
魏無羨依舊維持著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在他的側後方,聶懷桑默默地捏了一把冷汗。
紅字遲遲不出,須臾,那端正雋秀的藍色楷書再度浮現。
——天書閱畢,諸事自現。時候不到,我二人不該多言,不應干涉。小紅失言已是不該,還請魏公子諒解。
魏無羨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終於一收,淡聲道:「好吧,我不為難你們了——兩位姑娘大可放心,既然未經證實,有些話,我也不會急著亂說。畢竟這種事,萬一猜錯了,平白添偌大波折。」
——如此,多謝。
藍字消隱,紅字終於歪七扭八地凝了起來。
——謝夷陵老祖饒過之恩!!!
魏無羨:「……」
江厭離失笑,心道:還真是——孩子氣。
後方這番動靜,前排小輩自然一無所知,徑自閱讀水幕墨書。
這時,恰好到了那被藍景儀宣稱「比屍毒粉還可怕」的糯米粥終於端出鍋。
——魏無羨回過神,停下攪合的鍋鏟,拿過藍思追剛才洗好的碗盛了一勺嘗嘗,道:「好了。端出去吧,中毒的一人一碗,喂他們吃。」
藍景儀道:「他自己居然是嘗過的?!他舌頭壞了嗎?!那麼可怕的味道都沒有自覺的?!」
藍思追道:「景儀!各人口味不同,怎可這樣說話!」
江厭離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江澄滿臉的慘不忍睹。
金凌則喃喃道:「……幸好我沒喝。」
江澄道:「魏無羨,你要是敢讓阿凌沾你做出來的那鬼東西,我——」
魏無羨道:「我做的東西不就是辣了一點嗎?不讓阿凌吃也就算了,小孩子不能吃辣嘛——但你說『鬼東西』就過分了吧江澄?」
江澄道:「呵,遠的不說,藍家小孩吃一口就吐了,還說不是鬼東西?!」
魏無羨道:「那是因為他們姑蘇口味清淡,當然吃不慣辣的!這和我手藝沒關係——對吧藍湛?」
藍忘機猶豫了一下。
因為他是真的不知道魏無羨手藝如何,只看藍景儀在書里這表現,恐怕確實——他在魏無羨的目光中敗下陣來。
藍忘機道:「……雲夢嗜辣,姑蘇口味清淡,有所不適……難免。」
江澄:「……」
江澄咬牙切齒道:「藍二公子這評價……真是毫無公平公正可言!」
曉星塵沒忍住,笑出了聲。
小朋友們讀過了「喝粥」這一節,除了略微疑惑了一下藍思追為何會覺得「這味道可怕得似曾相識」之外,再無波折。
魏無羨低聲道:「藍湛,『你』點一桌子辣菜,是為了照顧『我』的口味么?」
藍忘機道:「……或許。」
魏無羨道:「那小子當真生在福中不知福。」
藍忘機神情一陣柔和,低聲道:「沒有。」
喝完了粥,那老太太的房門,被一陣莫名的陰風刮開了。
聶懷桑看得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魏無羨」進了屋,幫那老太太穿了一回針,轉身再出來,已經有了新的收穫。
魏無羨道:「『活屍』?想必這就是所謂『會呼吸的走屍』了吧?」
江澄道:「這究竟是什麼鬼東西?!」
——魏無羨道:「從頭到腳都是屍體的特徵,但偏偏人是活的,這就叫活屍。」
——「死人有很多缺點:肌肉僵硬、行動緩慢等等。但死人身上,也有不少優點:不畏傷痛,不能思考,容易受操控。有人覺得可以改進一下它的缺點,製造出完美的屍傀儡。活屍就是這麼來的。」
藍忘機蹙眉道:「此物……甚是陰邪。」
魏無羨道:「可不是嘛。不過,既然『我』對這活屍也能清清楚楚說出個一二三四五六來,那麼恐怕是在……他生前,就已經有人玩這『邪魔外道中的邪魔外道』了。」
他中道頓了頓,小小地修改了某一個稱辭,而後直接引用了未來自己所作的形容。
藍啟仁皺眉不止。
孟瑤道:「這卻也是在所難免。世人汲汲營營,求的無非就是『出人頭地』,求得急了累了,抑或情勢所迫,就不得不將主意打到這非常道上來了。」
聶懷桑道:「可我覺得——就算是『非常道』,也該有點底線。如魏兄這樣縱鬼御屍,充其量也就是『有悖人倫』而已。把主意打到活人身上,只怕就是『倒行逆施、天理難容』了吧?」
藍啟仁在後面聽得又是臉色一黑。
什麼叫「充其量也就是『有悖人倫』而已?」
如芒在背的魏無羨:「……懷桑兄,我可真是謝謝你哈。」
聶懷桑搖搖扇子:「不敢不敢,當不起當不起,魏兄你不必放在心上……」
聶明玦一巴掌拍在了他腦袋上:「聶懷桑!你怎麼說話的!」
孟瑤則道:「聶宗主,聶二公子的話也許不太好聽,卻是在理的。非常時刻,活人總是比死人重要。魏公子行鬼道術法,本是為了伐溫大義,仍會遭人詬病,更不要說,為了一己私慾,便謀害生人了。」
聶明玦顏色緩和,道:「你說的不錯。」
論完了「活屍」,那竹竿敲地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眾人心知,這是那位阿箐姑娘來了。
魏無羨道:「白瞳?這位阿箐姑娘亦是眼盲之人?」
——他看到了一雙猙獰的白瞳,正在惡狠狠地盯著這條門縫。剛才他看到的白色,不是迷霧,而是這雙沒有瞳仁的眼珠。
他摸了摸下巴,心道:「這樣一來,她和眼盲后的小師叔結緣,也好像更順理成章了些。」
江澄已經向後看去,待看到「魏無羨」裝模作樣引一群小輩去看門外陰靈,不由得嫌棄道:「你還真是死性不改!什麼時候都不忘瞎胡鬧!」
魏無羨道:「我這怎麼能叫胡鬧呢!我分明是在給這群小朋友增加歷練的機會好嘛!!」
江澄翻了個白眼,還沒有說話,便聽江厭離道:「阿羨費心了。」
江澄:「姐?!」
魏無羨嘿笑道:「還是師姐知道我的苦心!」
金子軒表情複雜。
江澄:「……」
江澄艱難道:「你滾。」
金凌那時畢竟不比他舅舅經驗豐富,毫不猶豫地上了魏某人的惡當,當真推開他去看了——並且這小子有樣學樣,自己被坑了還嫌不夠,裝模作樣又坑下一個老實人藍思追。
魏無羨道:「大外甥有追上本老祖的潛質哇。」
金子軒道:「你別帶壞阿凌!!」
魏無羨:「……金孔雀我記住你了。怎麼叫帶壞?我這分明是寓教於樂苦心孤詣給阿凌他們創造歷練機會好么?」
江澄涼涼道:「是啊,教阿凌,娛樂你。」
魏無羨還沒有說話,藍忘機道:「江宗主,還請慎言。魏嬰態度雖顯玩笑,道理卻無差。」
——魏無羨道:「嚇人就對了。這是你們修行的大好機會啊。鬼為什麼要嚇人?因為人在被嚇的時候,心神受創,元神激蕩,這個時候最容易被吸走陽氣。所以,鬼這種東西,最害怕的就是膽子大的人。因為膽大之徒不害怕它,它拿人沒轍,無機可趁。因此,身為世家子弟,頭一樣要務,就是讓自己的膽子變大!」
魏無羨的神情頓時轉為猖狂大笑。
江澄:「……」這日子沒法過了!
回去他就把這個師兄打包嫁給藍二!!一天也不要拖了!!
最後,他道:「你倒真好意思說自己不開玩笑不戲弄人!我沒記錯的話,藍氏家規里有一條是不可誑語吧?」
魏無羨:「……你什麼時候又記得藍氏家規了?」
江澄「哼」了一聲,不說話。
他就是把藍氏家規都忘了、忘光了,用膝蓋想也知道肯定有這麼一條,需要記嗎?
隨著小輩們一個個去看那門外陰靈,這位被念叨了許久的阿箐姑娘,也終於現出了形貌。
藍曦臣臉上隱現憐惜之色:「不過十五六歲便已身故,不僅眼盲,還遭人拔舌……這位阿箐姑娘,當真身世凄苦。」
聶明玦道:「小小年紀,遭遇磨難,仍有如此心志,頗為難得。」
孟瑤道:「這位阿箐姑娘,想講的應當便是曉星塵道長的遭遇了,只是她口不能言,亦不識字,所繪圖像更加難辨。倒不知道魏公子,後來是用了什麼法子,才使真相大白。」
魏無羨道:「孟兄,你怎麼就這麼肯定是我呢?我對我自己也沒這麼充裕的信心呢!說不定是靠藍湛問靈呢?」
話雖然這麼說,他心中卻也已經有所計較:應當,是共情吧。
曉星塵的故事顯然波折很多,頗為複雜,要靠問靈便解得清清楚楚,即使是藍忘機出手,只怕也要力有不逮。
孟瑤道:「是在下想當然。一時只想著,魏公子是鬼道宗師,這位阿箐姑娘,則是陰魂之身。」
雖然魏無羨已經想到了「共情」,實際操作卻還要往後——不速之客當街而來,阿箐當即消失不見。
他與藍忘機對視一眼,對來人身份有所猜測。
金子軒微微皺眉,低聲道:「此人又是誰?」
不多時,金凌也讀到此處,藍景儀憤憤道:「當時就不該救他!讓走屍吃了他才好!」
金凌道:「你傻啊?不救他有什麼用,這些走屍都是他控制的,他怎麼可能真栽在這兒!」
藍景儀道:「我說說都不行嗎?讓他多吃點苦頭才好!」
魏無羨道:「只怕這小流氓可不在乎這點苦頭。」
小朋友們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再不知道來人便是薛洋,和傻子也沒什麼兩樣了。
只是,雖然書外人人都已經明白過來,書中人卻沒有這麼多線索可以未卜先知,自然渾然不覺。街上走屍渾身帶毒,體內還藏著屍毒粉,「魏無羨」便以「點睛召將術」喚起一對紙人姐妹,將那街上的黑衣人救了進來。
江澄道:「你這又是玩的什麼把戲?」
藍忘機微微蹙眉。
魏無羨道:「點睛召將,召陰兵上紙人的身,肯應召而來,自然便是肯聽我號令。」
孟瑤道:「只怕這術法,也不是人人能用吧?魏公子當真是不怕暴露身份、遭人追討。」
魏無羨道:「那你可就說錯了,這術法低級得很,稍微研究研究鬼道,就能使用自如。」
孟瑤笑了笑,道:「若是人人可用,那便是——除了魏公子,旁人絕難發揮這樣的效力。否則豈非要天下大亂。」
魏無羨由衷道:「孟兄,知道你是聰明人,手下留情,別揭我老底了成嗎?」
孟瑤道:「魏公子說笑了。」
江澄聽得明明白白,不由咬牙切齒道:「魏無羨,你果真是有英雄病!!」
藍忘機道:「江宗主!」
他的聲音沒有抬得比正常更高,甚至仍然稱得上沉穩,但卻明顯透露出一種嚴厲的意味來。
江澄冷哼一聲,沒有再說話。
魏無羨道:「小流氓演技不錯啊?若非提前知道這人不可能是小師叔,還被小朋友泄了秘,還真難看出他是假的。」
江澄道:「你又沒見過真的。」
聶明玦沉聲道:「此子狡詐。」
魏無羨眯了眯眼,道:「拿著小師叔的佩劍招搖撞騙,這小流氓還真是不知道『心虛』兩個字怎麼寫的了。」
江澄嗤道:「他知道怎麼寫才有鬼了!」
——這把劍鍛造工藝十分高超。劍鞘青銅色,其上雕刻著鏤空的霜花紋路。透過鏤空花紋露出的劍身一如銀星,閃爍著雪花形的光采,有一種冰清玉潔、又璀璨明亮的美麗。
——魏無羨以口型無聲問道:曉星塵的——霜華劍?
復向下讀了幾句,宋嵐忽然道:「只這一句,便不似曉道友的性情。」
他指的是那一句「既然很嚴重,又何必留下?反正已經無藥可救,不如趁還沒有屍化,多殺幾隻走屍。」
魏無羨笑道:「聽著倒是很能挑動少年熱血,也像是正派人士說的話,『我』和那些小朋友也沒見過小師叔,察覺不到異常,倒也沒什麼稀奇。」
那句話聽著似乎無甚問題,實際上卻隱隱透出薛洋本人那寧死不吃虧的流氓習氣,和曉星塵絕然不同。他演技固然極好,神情不露破綻,但要讓他揣度與自己截然不同、「心懷救世之念」、「性若蒲葦,心若磐石」的曉星塵是如何想法,只怕就有些不得要領了。
又看了一眼水幕,魏無羨不由得再感嘆道:「不過,他這一個破綻,在我們這些根本沒見過小師叔的人眼裡,卻是等於一點破綻都沒有了。加上他再安排這走屍緊鑼密鼓地來襲,讓人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就更加沒時間思考有沒有什麼破綻了。」
聶懷桑道:「那魏兄,他又是為什麼要混進你們這裡?」
這問題問到了點子上,然而魏無羨聳了聳肩,乾脆道:「不知道,看著吧。」
「……」
「……」
「……」
平心而論,魏無羨這話並不讓人意外。他畢竟不是神仙,能推斷出什麼,首先必須有一應線索才行,而薛洋的目的,恰恰還沒有什麼線索。
但是……也不知道是因為這人耍人的前科太多還是怎麼,對他這句話,以提出問題的聶懷桑為甚,眾人心下盡都是不大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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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來啦!!!
是的接下來又要開始勤快了(鹹魚躺平_(:з」∠)_)感謝在2019-12-2312:43:00~2019-12-3002:47: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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