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金子軒臉色發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江姑娘。」
江厭離不知怎麼的也有些緊張了起來,遲疑著又喚了一聲:「……金公子?可是有事?」
金子軒道:「江姑娘,我……先前是我不好,是我誤會你了,我、我不該、不該對你……」
江厭離輕聲道:「既是誤會,說清了就好,金公子不必介懷。」
金子軒:「……哦。那就、那就好。」
江厭離道:「金公子,借過。」
金子軒急道:「我——」
他才蹦出一個字,忽然被人向側邊一扯。
江澄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站了起來,他面無表情地道:「金公子,你擋到家姐的路了。」
金子軒:「……」
江厭離道:「阿澄,不要這麼沒有禮貌。」
她說著,向金子軒點了點頭,繞過他回到了屬於自己的位子,重新端端正正地坐下,對前方道:「紅紅姑娘,差不多該繼續了吧?孩子們都等了好一會兒了。」
——好的,請各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咱們繼續!
江澄鬆手,坐下。
魏無羨悄悄「嘁」了一聲,對金子軒比了個「活該」的口型。
金子軒:「……」
不行,不能動手!這是江姑娘剛嫁出去的弟弟我不和他一般見識!
——對了請先把藍先生叫醒!
藍曦臣強行保持微笑:「紅紅姑娘,叔父受的刺激不小,不如……讓他多休息一會兒?」
——唔,有道理,而且這一節刺激藍先生的東西大概還不少,那就讓他暈到自然醒吧。
「……」
「……」
「……」
這句話是不是透露出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藍曦臣正要點頭,就聽背後一個顫巍巍的聲音道:「不必……老夫已經醒了!」
回頭,只見藍啟仁正在宋嵐攙扶下艱難地起身。
藍曦臣道:「叔父。」
藍忘機亦道:「叔父。」
藍啟仁看也不看已經膩在一起的藍忘機與魏無羨,用力地喘了一口氣,沉著臉道:「老夫倒要看看,接下來究竟還有什麼不成體統的!」
那隔屏鬼鬼祟祟出了一行紅字。
——既然如此也沒辦法了,藍先生還請悠著點哦……
藍曦臣無可奈何道:「姑娘,請繼續吧。」
話音未落,前排藍景儀已嚷道:「誒它又繼續出了!」
金凌道:「方才是怎麼回事?」
本來只是隨口一句,並沒有指望得到什麼回應,不料那墨字一頓,浮現一行端正的藍色楷書。
——意外,現已解決,抱歉。
三個小輩忽然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顫。
藍景儀小聲嘀咕:「為什麼我現在感覺……好像是含光君一本正經地在咱們面前說這話?」
藍思追道:「景儀!」
金凌道:「心裡知道你為什麼還要說出來!?!」
後排魏無羨笑倒在藍忘機身上了:「哎喲媽呀藍湛,這小朋友怎麼這麼有意思!」
藍忘機將他扶正,低聲道:「你……笑過亦傷身。」
同時笑彎腰的還有最後一排的曉星塵。
宋嵐:「……」
他想說:究竟有什麼可笑的?真的不怕笑出個好歹來嗎?
溫寧小聲道:「曉道長,你……不要緊吧?」
曉星塵顧不上回答,繼續笑個不停。
江澄怒道:「魏無羨你給我從藍二身上起來!」
魏無羨道:「不起,憑什麼要我起?江澄,你是嫉妒師兄我有人靠嗎?那還不趕緊的也找一個。」
江澄:「……」
江澄:「誰稀罕你有人要!你們還沒禮成呢!收斂點行不行!」
魏無羨原本還想回嘴,餘光瞥見渾身顫抖的藍啟仁,心道我也得在藍湛家裡人面前給他掙點臉、稍微留點好印象,於是輕咳一聲,慢慢坐直了:「你明明就是羨慕嫉妒恨了,別不承認。」
江澄道:「滾!!!」
前面,藍字已從水幕上隱去,正文繼續浮現。
——魏無羨走了一陣,竟沒遇上幾個修士。他頗感訝異:莫非來的家族裡,一批都在佛腳鎮上繼續紙上談兵爭論不休,另一批都像方才那撥人一般束手無策、敗興而歸?
藍景儀道:「哈,可不是束手無策嘛!不過不是對邪祟,是對人。」
金凌怒喝道:「藍景儀!」
藍景儀道:「我說的不對嗎?思追你評評理……」
魏無羨道:「咦,看來這山上沒什麼人,是和小如蘭有關啊?」
藍忘機道:「嗯。」
前面金凌已經被氣得撂挑子不幹了:「你這麼有表現欲換你讀!省得停不下你個嘴!」
藍景儀道:「換我讀不還是停不下啊?」
藍思追搶在金凌怒髮衝冠之前道:「景儀!」
藍景儀撇嘴道:「我讀就我讀,繼續吧。」
書中魏無羨已循著呼救聲,找到了被縛仙網網在樹上的一家鄉下散戶,緊接著,山林中躍出一名蘭陵金氏的輕衫少年。
金凌道:「『俊秀得有些刻薄』?這是什麼鬼形容!」
魏無羨道:「喲,小如蘭出來了。」
藍景儀念道:「魏無羨暗嘆一聲『有錢!』……魏無羨想的還是:『有錢!』」
金凌再次嫌棄:「他這想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魏無羨咂嘴道:「雖然四百多張縛仙網是挺有錢的,蘭陵金氏也是出了名的有錢,但我也不缺錢吧,怎麼滿腦子就剩下『有錢』了?」
又聽藍思追道:「魏前輩……是真的很窮啊。」
魏無羨嗆住了:「……我後來究竟是窮成什麼樣了才會給小朋友留下這種根深蒂固的印象?!」
要知道思追可是個從來不亂語人是非的乖孩子啊!
藍忘機道:「不會。」
魏無羨「嗯?」了一聲。
藍忘機道:「我在,不會讓你……」
後面的,他沒有說下去,但魏無羨已經大笑著再次歪進了他懷裡:「藍湛我真的愛死你了哈哈哈哈!」
那邊藍景儀夾帶著對金凌初次出場之招搖的點評,一路念完了魏無羨如何被花驢子帶著、被迫突入戰場,又道:「連頭驢都搞不定,果然還是那個老祖前輩!」
金凌道:「哼!」
藍景儀正要繼續,掃了一眼水幕,竟是猛地卡了殼:「這、這……這個也要念嗎?!」
聞言,藍思追、金凌都去看那水幕,金凌的臉色頓時一片青青紅紅,藍思追亦是面露糾結之色。
原來竟是牽涉到蘭陵金氏一樁醜事,還不是一般的醜事。
——金光善是蘭陵金氏上一代的家主,早已故去……他自信老當益壯,要挑戰自我,和一群女人鬼混,然而不幸失敗馬上風……總之,這些才是他「大名鼎鼎」的真正原因。
這金光善再怎麼說,也是金凌的親祖父,又與先前魏無羨裝瘋賣傻之類的行為心路不同,這死法太過不光彩,就算修真界許多人都知道,由他們兩個藍家人念出,也實在不大合適,而若是讓金凌自己來念,則更加……
藍思追為難了一會兒,試探性地道:「前輩,您在嗎?」
藍字浮現:何事?
藍思追道:「這一段……我們都已經看過,可否直接跳過,不需再念出來?」
——可。
那墨字波動一番,果真直接隱去了這段文字,轉為了新的內容。
藍思追鬆了口氣:「多謝前輩!」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金凌發狠道:「不會有下次!」
那行藍字隱隱波動了一下,似乎是在猶豫,須臾終於再度變幻:我為女子,姓藍,無名。
——與姑蘇藍氏,並無干係,勿多想。
後排,藍啟仁從臉到手都在顫抖,一張嘴開開合合,終於還是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詞罵出來。
金子軒已經滿臉臊紅,心裡升起一股將這個不著調的爹臭罵一通的衝動,好懸才忍住,魏無羨卻是難得善良,並未對此發表太多意見,而是關注了另一個重點。
他道:「原來這莫玄羽還真是金宗主的私生子啊……還有這位『金光瑤』,不知道又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身為私生子,居然能被認回去,還越過金孔雀你爬上了家主之位?」
金子軒沉默了一下,後排孟瑤則面色微微一變。
孟瑤昔年上金鱗台認親,結果正趕上金子軒生辰,最終受了好一番侮辱,被一腳踹了下來,這件事曾經一度傳得沸沸揚揚,金子軒縱然當天的確並不知道,事後也是聽到了有人議論的,他剛來到此處時,還沒有想起來這號人物究竟是誰,但是這一提醒,卻是想不起來都不行了。
反倒是魏無羨,當年此事發生時,他還是雲夢上山下水滿地浪的無憂少年,對此類事關注不很多,趕上了也是聽過就忘,因此是真的全然沒想起來。
魏無羨隨口一問,卻接到一陣詭異沉默,不由得直身轉頭去看他,順著金子軒有些不自然的眼光,落到了孟瑤身上。
孟瑤苦笑一聲:「魏公子說的這個金光瑤,或許就是在下……原本並不想現在就提,這下卻不得不認一認了。」
他露出那軟墊一角,「孟瑤」之名下方,赫然是金線綉成的「金光瑤」三字。
魏無羨頓時有些尷尬,他說話的時候可全然沒想到當事人就在這裡,不過他一向不當真背後說人壞話,被抓包了也不至於有什麼心虛的,因此很坦然地道:「抱歉,孟公子。」
孟瑤道:「魏公子不必介懷,孟瑤本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據這天書所述,固然不敢越過金公子覬覦什麼家主之位,但能夠認祖歸宗,也是圓了先母心愿。」
不卑不亢,魏無羨不由得又高看他一眼。
聶明玦大聲道:「好!男子漢大丈夫,本該如此!」
藍曦臣輕輕地拍了拍孟瑤的肩膀,朝他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儘是鼓勵撫慰之意。
孟瑤低頭道:「多謝澤蕪君、聶宗主。」
聶明玦又道:「抬起頭來!總是低著頭像什麼話!你在我這裡時,可並非如此!」
孟瑤道:「是。」
他再抬起頭來,神情已然一如先前從容鎮定,不矜不伐。
前排三名小輩與阿藍正式通名報姓完畢,還是由藍景儀繼續念那新浮現的文字。
雖然書中還沒有揭露姓名,但卻已能確定這蘭陵金氏的少年是金凌無疑——因金凌罵了莫玄羽一句死斷袖、噁心,便被魏無羨還了一句「有娘生沒娘養」。
——一聽這句話,兩簇暴怒的火焰在那少年眼裡一閃而逝。
藍思追頓時有些擔憂地去看金凌。
再次聽到這句當時讓他暴怒不已的話,金凌卻沒有生氣,而是面色複雜,道:「他當時,並不知道是我。」
說完這句話,他忽然笑了,緊接著又板起臉來,哼道:「算了,那麼久以前的事了,本公子不跟他計較。」
後排眾人面色各異。
須臾,魏無羨嘆道:「如蘭當真是個好孩子。」
緊接著又一笑:「果然是師姐的孩子,像師姐一樣好。」
江厭離臉色一紅,有些羞惱地道:「阿羨!」
江澄道:「阿姐的孩子,當然要像阿姐——倒是你,魏無羨,該好好管管你那張發欠的破嘴了,否則別怪我抽你!」
魏無羨道:「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金子軒:「……」
金子軒欲言又止。
你們是不是忘了,這也是我兒子?!
就算江姑娘很好……也不全是像江姑娘吧?!
他們這邊感嘆不已,那邊藍啟仁卻看得微微皺眉。
原來魏無羨一隻小鬼壓住金凌,搶了他的仙劍,救下了那一家被吊在半空的散修,卻連一個謝字也沒有得到,唯一一個想道謝的圓臉少女,也被她長輩一把拽走了。
藍啟仁道:「受人恩惠,不思回報便罷,怎麼連一點感激之心都沒有?實在不像話。」
魏無羨道:「藍前輩也不必苛責他們了,鄉下散修,開罪不起蘭陵金氏,也是情有可原。」
藍啟仁重重地「哼」了一聲:「老夫苛責?!此等為人立身之本,又怎能算苛責!」
魏無羨摸摸鼻子,不再說話。
藍忘機道:「叔父,我輩救人援手,原也不是為感激。」
這句話說得很合藍氏家訓,偏偏又是駁斥自己,尤其得意門生說這話時還將某個頑劣之徒正正半攬在懷中,藍啟仁一時竟不知該贊該斥,最後唯有重重一拂袖,又哼了一聲。
孟瑤道:「魏公子與含光君,當真豁達。」
魏無羨道:「過獎!」
接著又道:「哇,江澄,你第一句話就這麼凶的嗎?」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三分冷峻七分森寒:「他舅舅是我,你還有什麼遺言嗎?」
藍景儀讀完這一句話,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江宗主……真的好兇殘!」
藍思追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無可奈何地嘆氣:「景儀!」
金凌不說話,只覺得臉上有些燒得慌。
心道:真是夠了!怎麼這些全都這麼詳盡!
江澄道:「你怎麼不問問你將來究竟做了什麼,讓我這麼恨你?親手殺你還不夠,還要一恨十幾年、越恨越深?」
——他本以為時隔多年,就算江澄對他有再大的恨意,也該煙消雲散了。豈料哪有這麼便宜,非但不消散,反而像陳年老釀一樣越久越濃,如今竟已經遷怒到所有效仿他修鍊的人身上!
江厭離充滿憂慮的目光在兩個弟弟身上來迴轉動,終於忍不住道:「阿澄,阿羨。」
她探出身去,分別牽住了兩人的一隻手,鄭重道:「你們兩個答應我,無論今後發生了什麼,你們都要好好的——萬萬、萬萬不能走到這天書上所寫的地步。」
她頓了頓,終於遲疑道:「哪怕……是我不在了。」
魏無羨頓時變色,急道:「師姐!」
江澄亦驚喝道:「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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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金孔雀他一開始就是看忘羨表白這麼驚天動地,一邊懵一邊暗搓搓想我是不是也該表示什麼?
備註他完全沒想清楚這個表示究竟是表示什麼,為什麼表示。
然後江姐姐實力護弟,一番話說的太有水平了,尤其是那句「不希望他在喜歡的人那裡受哪怕一點委屈」。
金孔雀心虛了。
金孔雀心一橫:兒子都生了!姑娘這麼好我還矯情個什麼勁兒!我惹她生氣了再不表示表示這裡這麼多人被搶了怎麼辦!
然而他不知道具體該怎麼說。
支吾了半天,被憋回去了。
江姐姐微笑著表示:今天把弟弟嫁出去了我就挺高興了,暫時並不想出嫁呢。
江宗主表示:阿姐都點頭了,嫁師兄已成定局,我絕不會同意把阿姐交給你這個金孔雀的!——至少不是今天就嫁!
然後是孟瑤。
其實我兩次寫到他「不卑不亢」、「不矜不伐」的時候,起初是有一些躊躇的,畢竟就原著的描寫,不提金光瑤,單隻狡童第十、恨生第二十一中的孟瑤,就是一個將自己擺得很低、甚至顯得很有一些委曲求全的人——哪怕是金光瑤,也是個「寧彎不折、能軟絕不硬碰硬」的人物。
但是仔細想一想,孟瑤從小在青樓魚龍混雜之地長大,心思絕對和單純沾不上邊兒,他是個特別會察言觀色、投人所好的人,從進到這個空間開始,他就在默默地觀察在場的所有人,慢慢地摸索他們的脾氣,而這足以讓他做出一個判斷:比起委曲求全姿態卑微,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會更喜歡一個出身不高但卻仍舊不卑不亢、八面玲瓏的人。
所以他理所當然地這樣表現了。
他經常將自己擺得很卑微,但實際上卻並不自卑,甚至是有些傲氣的。
燒毀思詩軒,恐怕也並不是出於抹去不光彩過去的想法——畢竟他的出身早就在修真界傳得沸沸揚揚,而是更多的,回報其中眾人在他童年時,加諸於他自身、他和孟詩母子兩個的惡意、折辱。
希望我的揣測沒有很o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