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七)
——溫晁哆哆嗦嗦捧起來咬了一口。見狀,江澄想起了他和魏無羨逃難那日的凄惶慘狀,兩人連一口乾糧都吃不上,此情此景,當真報應不爽!
——他滿心歡快,嘴角揚起,無聲地狂笑起來。
藍景儀的表情有點複雜:「不是這、江宗主怎麼還高興起來了?」
金凌道:「看溫狗倒霉,不該高興么?」
藍景儀道:「也不是,就是……」
「就是」什麼,他一時也說不清。
藍思追嘆了口氣,道:「哪裡是真的高興。」
不過是被仇恨沖昏了頭腦、扭曲了心志。
藍景儀眨了眨眼,仍是沒怎麼明白,但水幕上的內容很快再次擢取了他的心神。
他道:「不吃肉?他受什麼刺激了?」
——突然,溫晁像是咬到了什麼,露出極其可怕的神情,把包子扔了出去,尖叫道:「我不吃肉!我不吃!我不吃!不吃肉!」
魏無羨露出一個有些快意的嗜血微笑,道:「不吃肉?也是,反正馬上就要到頭了。」
藍忘機抓緊了他的手腕,低喝道:「魏嬰!」
聽到這聲喝,魏無羨腦中陡然一清,被激起來的戾氣很快被驅散得乾乾淨淨。
他拍了拍自己的側臉,苦笑道:「真是,才說完在這兒待著能清心凝神,就以身試法了一次。」
藍忘機道:「亂葬崗給你的影響,遠比你想象中更深。」
魏無羨按了按太陽穴,低聲道:「……我以為沒那麼嚴重的。」
藍忘機道:「不要緊的。這一次,有時間。」
魏無羨道:「是啊,這次等射日之徵結束……我就能和你回姑蘇啦。」
藍忘機一怔。
片刻后,他道:「你若不想,也不要緊的。」
魏無羨道:「不,我想的,可想了。」
溫晁對溫逐流發完了瘋,又怕他當真拋下自己,立即又拚命去討好他、一疊聲地許諾好處。
金凌道:「呸,溫狗的本家,很稀罕么。」
——溫逐流凝視著樓梯的方向,道:「不必。」
藍思追道:「是魏前輩來了。」
他心裡生出一種猛烈的期盼。
迫不及待地想再見到這個人,親眼確認他、至少已經是平安無事的樣子。
——有個人,正在一步一步地踩著台階,走上樓來。
——溫晁遍布燒傷的臉瞬間褪去了原本過剩的血色,他顫抖著從斗篷里伸出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彷彿害怕過度,想要掩耳盜鈴地靠遮住眼睛保護自己。而這雙手掌,竟然是光禿禿的,一根手指都沒有!
藍景儀吃驚道:「他的手指——!」
他不可避免地想象了一下這個人方才是怎樣用這樣的一雙手將包子「捧起來咬了一口」,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魏無羨道:「藍湛,你是不是、有沒有覺得……我太殘忍了。」
藍忘機輕輕地搖搖頭,道:「不是你的錯。」
魏無羨怔了怔,忽而切齒道:「是啊,怎麼會是我的錯!全是因為這群溫狗——他們自找的!」
藍忘機道:「先別想了。」
頓了頓,他又道:「是非對錯,自有定論。」
魏無羨道:「我也一點都不想想這個玩意兒。」
藍忘機環著他腰的手收緊幾分,把人攬進懷裡,而後抬起手來,將他的耳朵捂住了。
魏無羨仰頭與他對視了片刻,嘴角微微一揚,將眼睛閉上了。
看到走上樓梯的那個人,「江澄」幾乎當場就站了起來,而看到後面的一段話,金凌也差點站了起來。
——可是,除了那張臉,這個人從頭到腳,沒有一點像原來的那個魏無羨。
——魏無羨分明是一個神采飛揚、明俊逼人的少年,眼角眉梢儘是笑意,從來不肯好好走路。而這個人,周身籠罩著一股冷冽的陰鬱之氣,俊美卻蒼白,笑意中儘是森然。
看完了這段描述,藍思追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一陣濃重的寒意擢住,接著,發出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藍景儀道:「魏前輩!魏前輩到底在亂葬崗上經歷了什麼——」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這真的……還是魏前輩嗎……」
藍忘機原本尚算穩定的手掌抖動了一下。
——他一邊鬼哭狼嚎,一邊用沒有十指的雙手在地上爬動,拖地的黑斗篷順著下身滑落,露出了他的兩條腿……他腿上的肉,竟然都被生生剮了下來。而且,恐怕……這些肉,都被他自己吃了下去!
金凌感到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湧。
——一個白色的小孩子蹲在他腳邊,彷彿一頭食肉的小獸,正在啃食著魏無羨投喂的什麼東西……他口裡嚼的,是兩根人的手指。
藍景儀發出了一聲乾嘔,藍思追臉色微微發青,嘴唇緊緊地抿著。
好一會兒,三個人都沒有說話、沒有繼續。
——藍忘機盯著那個陰氣森森的鬼童,還有同樣陰氣森森的魏無羨,握緊了避塵的劍柄。
藍忘機緊緊地盯著天書上的文字,抬起的雙手緊繃到極致,微微地顫抖起來。
魏無羨的眼睫輕輕地顫了顫,睜開了。
他望著藍忘機的眼睛,輕易地捕捉到了其中的痛色。
魏無羨道:「藍湛,別看了。」
四目相對,魏無羨伸出手,把藍忘機的耳朵也捂住了。
——魏無羨語調神情陡轉陰鷙,厲聲道:「笑話!憑什麼你的知遇之恩,要別人來付出代價!」
藍景儀讀到這句話,先是感到大致不差、似乎很有道理,卻又微覺有異。他將這句話又翻過來覆過去讀了幾遍,仍有一絲不協調的感覺揮之不去,不由喃喃道:「是這樣嗎……」
金凌道:「什麼?」
藍思追道:「魏前輩與雲夢江氏,皆是受岐山溫氏令指、經溫逐流之手受害。此仇此恨,如此質問他,本是該然。」
藍景儀道:「哦……」
金凌微微蹙眉,不解這又有什麼可說的。
後排,藍忘機對著魏無羨搖了搖頭,雙耳便從對方手中滑了出來。他用口型道:「不可。」
魏無羨明白了,於是他順勢收回了自己的手,轉而去扒覆在自己兩隻耳朵上的手。
一拉,紋絲不動。
魏無羨道:「藍湛,鬆手。」
藍忘機低頭與他對視。
漆黑對琉璃,片刻之後,藍忘機妥協了。
他依言把手收了回來。
魏無羨道:「這樣才對嘛,咱們兩個就該一起的。」
「魏無羨」所驅厲鬼童靈圍攻下,溫逐流左支右拙,無法去救危在旦夕的溫晁,便決心擒賊擒王,直取魏無羨這個御鬼者。屋頂的「藍忘機」立即拍碎屋瓦、凌空落在兩人中間,「江澄」緊接著用紫電絞住了溫逐流的脖頸。
魏無羨道:「藍湛你可真傻,擋在我前面做什麼,攻擊他不就好了么。」
藍忘機道:「不是傻。」
魏無羨道:「傻透了,我也傻,這樣了還看不出你關心我——哈,兩個都是傻子,倒也天造地設。」
藍忘機道:「嗯。」
三人以對峙之姿僵立片刻,似乎是在消化這意料之外的重逢,誰也沒有動作,直到「江澄」揚手拋出了隨便。
金凌的聲音在讀至下一句時一頓,藍思追感到心臟彷彿被一記重鎚砸中,又是一陣抽痛。
——他低頭看了看隨便,頓了一頓,才道:「……謝謝。」
在已知猜測的前提下,這個反應暗示出的意味甚是明顯。須臾,藍景儀小聲道:「所以魏前輩是真的已經沒有金丹了么……」
一陣寂靜過後,藍思追道:「就是不能確定,是溫逐流下的手,還是……」把金丹給了江宗主。
又是半晌無言。
——又是半晌無言,忽然,江澄走上前來,拍了他一掌,道:「臭小子!這三個月,你跑哪裡去了!」
——這雖是一句責罵,語氣里卻儘是狂喜。藍忘機雖沒有上前,但目光始終鎖定在魏無羨身上……江澄喜中有怒,用力抱了他一下,又猛地推開,咆哮道:「不是說好了在山腳那個破鎮子會合嗎?我等了五六天,連你的鬼影也沒見著!你要死也不死在我跟前!這三個月我忙得頭都大了!」
——魏無羨一掀衣擺,又在桌邊坐了下來,擺手道:「都說了一言難盡啊。一群溫狗當時也在挖地三尺地找我,在那兒守著把我抓了個正著,扔一個鬼地方去折騰了。」
藍景儀道:「魏前輩都說他被溫家人抓住了,溫家有化丹手,江宗主就沒有懷疑他也被化了丹?」
聞言,江澄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
半晌,藍思追道:「也許是見到魏前輩實力強勁,亦無頹喪之色……就下意識忽略了這種可能吧。」
——畢竟江澄自己失去金丹的時候,整個人簡直是天塌地陷。
三人相顧無言。
「江澄」追問起魏無羨這幾個月的行蹤,後者打了個哈哈幾句話糊弄過去,他便當是不方便當著外人說,沒再追問。
——江澄喃喃重複了幾遍「回來就好」,又猛地拍了他一掌:「你真是……!被溫狗抓住都能不死!」
藍景儀下意識地撇撇嘴,道:「其實江宗主自己,不也是被溫家人抓住、又平安無事地脫身了么。」
金凌吸了一口氣,幾乎要脫口「那能一樣嗎」,還是咽了回去。
不同在哪裡,藍景儀當然比他更清楚,自顧自又道:「要能早點回來,魏前輩還會故意拖延不成!」
——江澄忍不住罵道:「你得意個屁!沒死也不早點回來!」
在他說出「簡直站著說話不腰疼」之前,藍思追及時喝止。
金凌的眉毛抖了抖,只當沒有聽見。
——聽到最後一句,江澄似是想起了過去三個月里艱辛奔波,日夜顛倒,微微動容,旋即,斂了神色,惡聲惡氣地道:「把你這破劍收好!我就等你回來趕緊拿走,不想再天天帶著兩把劍,不停地被人問東問西了!」
藍景儀的嘴唇動了動,看看前面幾句話,還是沒說什麼,轉而道:「魏前輩對含光君怎麼……好像是故意的啊?」
——他方才一直靜靜站在一旁,此時忽然開口,魏無羨和江澄都轉向他。魏無羨彷彿這才想起來要和他打招呼,微微側首,道:「含光君。」
魏無羨道:「其實說我那會兒是故意的,也沒錯。」
他知道自己所修鬼道一定不討藍忘機的喜、生怕對方一開口,就是否決質問,是以才故意裝作沒看到他。
藍忘機道:「無妨。」
是他說話不中聽。
魏無羨道:「忠言逆耳,其實藍湛,你說的都不錯。」
——魏無羨道:「好玩兒唄,玩死他們。直接全滅了太便宜他們了,一個一個地殺給他們看,一刀子一刀子慢慢地割。溫晁不必多說,我還沒折磨夠。至於這個溫逐流,他受過溫若寒的提攜之恩,改姓入溫家,奉命保護溫若寒的寶貝兒子。」他冷笑道:「他要保護,我偏要讓他看著溫晁在他手裡,一點一點變得面目全非,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說的如此殘忍,然而,藍景儀卻忽然不覺得害怕了,只有一陣一陣的難受。
——這笑容三分陰冷,三分殘忍,三分愉悅,藍忘機將他的神情清清楚楚看在眼裡,向前走了一步,道:「你是用什麼方法操控這些陰煞之物的?」
藍景儀難過地道:「魏前輩本來不該是這樣的……」
金凌心裡也難受得很,道:「本來就是這些溫狗作法自斃,還要禍害別人。」
藍景儀又道:「含光君要是知道魏前輩遇到了什麼,一定就不會這樣問了。」
藍思追道:「含光君本是關心魏前輩,只是……」
這時的魏無羨,渾身都是刺,藍忘機那些不中聽的關切,一句一句,全都彷彿尖針扎在他心裡。
魏無羨道:「沒事了,知道藍湛你關心我。周圍那些人,要麼真的覺得鬼道有多好、天下無敵,就盼著我能教他們幾招,要麼心裡害怕嘴上卻還要奉承,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有你這個與眾不同的聲音,也挺好的。」
頓了頓,他又道:「其實從旁觀的角度看,非人之物的確挺危險的,萬一我控制不住,反噬可不是鬧著玩的。你會擔心,才是應該的。」
——鬼童與青面女躁動起來,魏無羨回頭掃了一眼,他們不甘不願地緩緩後退,潛入黑暗之中。魏無羨這才轉向藍忘機,挑眉道:「請問……我不回答會怎樣?」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你後來……已經控制得很好,不再受它的影響了。」
原本損耗頗多、難以控制的外道變得如臂指使,常有奇用。
魏無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張開又握緊,道:「可是藍湛,我其實……並不知道,後來的『我』,是怎麼做到的。」
是怎樣在鬼道失控、造成不可挽回的結果之後,反倒好像和它徹底和解了。
藍忘機握住他的手,道:「還有時間。」
他輕聲對魏無羨道:「道法萬千,無一不是道。慢慢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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羨對溫逐流說的這一句「憑什麼你的知遇之恩,要別人來付出代價!」似乎有很多人很喜歡,很贊成。
放到蘇涉身上也很合適:憑什麼你的知遇之恩,要別人來付出代價!
但其實,這句「憑什麼」,應該說是,羨義憤之下,所說出的一句不怎麼講道理的話,這句話單獨拎出來,本身是不成立的。
「知遇之恩」,我舉個比較廣為人知的例子,燕丹對荊軻有知遇之恩,荊軻為他出使秦國,刺殺秦王,失敗了,搭上自己的命,也為燕國帶來滅頂之災,荊軻,卻是作為「義士」的代名詞之一,名垂千古。
若他成功了,是不是也可以說,他用秦王的性命,報答了燕丹對自己的知遇之恩?(皮埃斯荊軻本身不是燕國人,他做這件事本身只是為了替燕丹排憂解難,所以不能說他是為了家國大義)
天下大勢,成王敗寇,本無對錯之分,荊軻這麼做,難道就一定是正義的嗎?為了刺秦,他讓樊於期獻上自己的腦袋作麻痹秦王之用,可以說是正義的嗎?
荊軻和溫逐流當然不能完全相提並論,我舉出荊軻也不是說他和溫逐流一樣,他究竟是否正義更要見仁見智。但從古到今,還恩,無論是什麼恩,總要有人付出代價。
有時候這代價是自己,有時候這代價是別人,前者無論成敗受人稱頌,後者褒貶不一,但其實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不該妄斷。
羨可以這樣質問溫逐流,是因為他本人就是溫逐流報恩的「代價」,他問這一句,是出於他自己的不甘,他與溫逐流有仇,所以他不平、他復仇,理所應當。
但若是一個並未受岐山溫氏所害的人如此質問溫逐流,其實就好像是站在道德制高點苛責別人一樣,幾乎是沒有道理的了。
放在現在溫逐流的做法顯然是不對的,為報恩犯法不可取,大家千萬不要學他。但是那時候,溫家的做法頂多說不義,並沒有什麼定規定法,甚至他的這種做法,即使不被世俗道德認可,亦不會被特別否認。
誠然溫逐流助紂為虐有這個下場活該,但是羨這句話本身,很容易被曲解攻訐。
比如說恩人全家有性命之危,唯一解決的辦法是幹掉仇人,不然憑你自己救不了恩人一家,殺還是不殺?殺了的話算不算為了報恩讓別人付出代價?
這也就是我為什麼把這句話單獨拎出來說。
藍家的教育,我個人的理解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君子之道,因此講究不妄言,不妄斷,所以安排了景儀察覺到了「站在一個旁觀者角度下」,羨這句話的不協調之處,並因為性格直率說出來了,得到了思追的解答。
希望沒有ooc吧。感謝在2020-07-3021:01:57~2020-07-3121:28:1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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