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一)
——魏無羨道:「那是。畢竟是你的哥哥。」
——就算藍曦臣和金光瑤關係再好,他也是姑蘇藍氏的人,有自己的原則。
得到「魏無羨」這樣的評語,藍曦臣心中卻半點沒有輕鬆:他不覺得有這般原則,是一件值得專門稱道的事,本當如此而已。而所信非人,結果實在過於慘烈。
甚至若不是魏無羨回來、若不是他與藍忘機追查到了真相,聶明玦的冤死,仍是不得雪恨——他仍會一如既往,信任金光瑤。
——魏無羨拆開一隻酒罈,心道:「上上次藍湛喝醉了的時候,老實回答過我,說他沒有偷喝過屋子裡的天子笑,那他藏這些天子笑幹什麼?總不至於是專門留著給我來喝的,這麼想可有點兒不要臉了……不對,我不應該問他,乾脆假裝我不知道抹額有什麼含義,這樣下次還能故意拉一拉,他要是生氣了,我再無辜地說我不知道,不知者無罪嘛……」
藍景儀忍不住道:「本來就是專門留給你喝的啊魏前輩!」
金凌也是無語凝噎:「他沒想過自己為什麼還想去拉含光君的抹額嗎?正常人沒那個意思不是應該從此再也不想碰了嗎?!」
到這份兒上還沒想明白也是沒誰了!
魏無羨:「……」
好想把書里那個自己揪出來打一頓怎麼辦?
這種時候還得意個鬼啦!
——魏無羨心中得意,藍忘機道:「怎麼了。」
——他回頭正色道:「沒怎麼。我高興。」心不在焉地打開了一隻小壇,提起來仰頭一喝,登時「噗」的噴了出來……上次他偷喝完之後,故意兌了白水進來,想著等藍忘機自己喝的時候喝到白水嚇他一跳。誰知運氣如此不好,藍忘機拿的兩壇里剛好就有這一壇清水,還被他自己喝到了。
藍景儀道「哈」了一聲。
金凌道:「該!」
——自從回來之後,他每次想戲弄藍忘機,都是這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下場,真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魏無羨摸了摸鼻子,道:「嗯,確實是該……大概這小子太作孽,老天爺也看不下眼了吧,咳。」
藍曦臣、曉星塵等人盡皆莞爾。
「魏無羨」不知不覺睡去,在醒來時,「藍忘機」正凝視著他那塊通行玉令——有未經許可的外人,闖入了雲深不知處。
藍景儀道:「含光君還幫魏前輩換衣裳啊……」
——可雲深不知處已經十幾年沒人敢隨意入侵了。魏無羨跳下床來,發現自己外衣不知什麼時候被脫了,他邊穿衣邊道:「什麼人?」
其實應該說「脫衣裳」才合適,但藍景儀覺得說不出口、說出來簡直像是對含光君的一種褻瀆,到嘴邊自發換了詞。
藍思追道:「景儀。」
藍、魏兩人立即潛行至寒室,在屏風后坐下,不多時,金光瑤入內,奉還玉令。
藍景儀道:「斂芳尊怎麼會來?」
藍思追道:「必定是為了含光君與魏前輩。」
藍景儀道:「他怎麼知道含光君和魏前輩在雲深不知處?」
藍思追道:「也許只是懷疑。但含光君帶著重傷的魏前輩,可去的地方本就不多,且又多日不露行跡,那便多半是在雲深不知處。」
魏無羨道:「斂芳尊演技實在高明。」
聶懷桑道:「是很高明。」
他道:「魏兄和含光君在藍家,金光瑤一定是心知肚明,通行玉令失效,更是佐證——偏偏在曦臣哥面前還裝得若無其事。」
——金光瑤道:「這枚通行玉令許多年來都沒有失效過,如今既已失效,便該讓它物歸原主了。」……與藍忘機一樣,藍曦臣也不懂得如何虛與委蛇,金光瑤以退為進,他則沉默不語,須臾,道:「此來何事?」
藍曦臣道:「我不明白,玉令失效,他便該明白『我』已經發覺他謀害明玦兄的真相,如何還會登雲深不知處的門,在我面前故作姿態?難道不知這樣更叫人齒冷?當真不怕『我』……」
聶懷桑道:「曦臣哥哥,這還不好理解么?十幾年相交,你這個人又實誠,連虛與委蛇都不會,他已經太了解你的為人了,再加上自己是百家仙督,沒有證據,『你』一定不會、或者說也不能把他怎麼樣。而曲譜已經被他撕走,只在雲深不知處一定是找不到證據的。他要來你面前,做足這些姿態,都是為了提起第二次亂葬崗圍剿、引你和他去金鱗台。到了他的地盤,要偷施暗算還不容易?」
——魏無羨本以為他此來是要求盤查的,誰知金光瑤卻說出了這樣的話,似乎對搜索夷陵老祖的下落並不感興趣,不由略微詫異。屏風外……金光瑤道:「清剿完亂葬崗后。」
藍曦臣默然不語。
聶明玦道:「他修為與曦臣相差甚遠,手下也無人有那等實力,如何能暗算得了他?」
聶懷桑道:「這可不見得,大哥你的修為也不比曦臣哥差,琅邪那一遭,不還是被他暗算逃脫了嗎?」
說完驚醒一般,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聶明玦給他氣得笑了,喝道:「抬起頭來!方才不是還說的頭頭是道么?縮什麼縮!」
孟瑤道:「除此以外,秣陵蘭陵雲夢……諸位不覺得,這些地方,都很有意思?」
——金光瑤道:「自那日金麟台一場亂斗后,秣陵蘭陵雲夢等地出現多起異象。墓地被搗毀,屍體不翼而飛。有跡象表明,大批屍群正在往夷陵方向趕。恐怕是去亂葬崗了。」
江澄臉色沉沉道:「有什麼意思?」
金子軒道:「秣陵是那個蘇涉的家族駐地,蘇涉多半就是為金光瑤做事的掘墓人,蘭陵更不必提。只看這兩地,亂葬崗異動無疑是他從中搞鬼,可雲夢……況且,也只是說秣陵蘭陵雲夢等地,沒有直接點明的,還有別處。」
孟瑤道:「那金公子有沒有想過,他為何要明說這三地?前兩個都在他掌握之中,說出來不怕被人去探出什麼——蘭陵之外帶上秣陵,大約是因為旁人不知道此地也為他掌握,算是清洗嫌疑,那為何還要捎上一個雲夢呢?」
江澄道:「你是想說,我雲夢也與他沆瀣一氣?!」
孟瑤道:「不敢。江宗主若得知他如此弄鬼,自然不能容忍。不過,在下原是雲夢人。故土難離,離了也難免眷念,金江兩家又是姻親……所以若金光瑤要在雲夢經營什麼,不僅合情合理,比起他處,也天然來得容易。」
江澄的臉色十分難看。
儘管孟瑤已經說得十分委婉,給金光瑤在雲夢做鬼找了一條又一條理由——可也依舊改變不了,在他這個宗主眼皮子底下,家族屬地被人動了不知多少手腳的事實!
魏無羨暗暗嘆氣,沒說什麼。
若真是這樣,那是「江澄」作為家主,是板上釘釘的失職,他說什麼都不合適。
藍景儀道:「斂芳尊可真是……誰不知道陰虎符其實就在他自己手裡啊!」
——金光瑤道:「不知。推測可能是魏無羨發動了什麼邪陣,或者使用了陰虎符。」
金凌的臉色有點難看。
沉默片刻,藍思追提醒他道:「陰虎符本來理應是隨著薛洋一併被『清理』,咱們也是在讀到義城那件事時才知道陰虎符尚在,連是不是被掘墓人帶走了都不能肯定。其他人別說知道陰虎符在斂芳尊手上,連它還存不存在都不知道。而普天之下,能直接造出陰虎符的,也只有魏前輩一人。」
藍景儀道:「哎,我就是那麼一說……不是真的說所有人都知道!就是——咱們都知道,那個意思嘛!」
藍思追無奈地搖搖頭。
魏無羨道:「其實思追兒這句話也有點高看我,若不是有屠戮玄武肚子里那塊鐵,我還真造不出陰虎符這東西。」
只看陰虎符不認主,就知能鑄成這件兇器本是材料之利,他的鬼道,在鑄符過程當中,不過為佐輔。
藍景儀又緊張兮兮道:「當年魏前輩傷成什麼樣?比金凌刺他那一劍還嚴重嗎?」
——金光瑤道:「二哥,當年魏無羨叛出雲夢江氏和江宗主的那一戰,他傷成什麼樣,不是照樣回去呼風喚雨號令群屍,對夷陵老祖而言,有何難事?」
魏無羨道:「『呼風喚雨號令群屍』,說的我好像個混世魔王似的……」
往常這時候一定要嘲他一句「你不是嗎」的江澄,這下卻是沉默不語。
藍思追道:「應該是,差不多的嚴重吧。」
他想起那句「像誰不好,偏偏要像他舅舅,連捅刀都要捅在同一個地方」。
江澄什麼時候捅了魏無羨一劍、還是捅在和金凌一個地方?
腹部中劍,其實並不致命,痛苦卻是實在的,這便意味著下手之人既不到要下殺手的地步,又是實打實恨他。
江、魏兩人廣為人知的決鬥只有兩場,一是叛出家族時的那一場約戰,二就是亂葬崗圍剿——而後一次,江澄已經恨他恨到恨不能他去死的地步。
所以,只能是前者。
「藍曦臣」應下金光瑤相邀,與藍魏兩人約好分頭行動,后二者這便順小路下了雲深不知處。
魏無羨道:「還真是你養的兔子,這麼喜歡你的。但是為什麼明明是我的驢,卻這麼嫌棄我?」
——這隻兔子粉色的鼻子縮了縮,看到藍忘機,垂下的耳朵忽然立起,一蹬腿便朝他彈去……小蘋果一個激靈,鼻孔噴著粗氣驚醒了,看到魏無羨,正要大喊大叫,扎堆的兔子們也被驚醒了,抖抖長耳,紛紛朝藍忘機那邊蹦去,一團一團,聚在他雪白的靴子邊,繞著他跑來跑去,也不知道在興奮什麼。
藍忘機:「……」
他的目光中充滿譴責:難道你自己還不明白是為什麼?
——魏無羨牽著小蘋果的韁繩,邊拽邊威脅著它走……臉上冷淡依舊,手上動作卻溫柔,修長的手指搔了搔一隻兔子的下巴,那隻兔子甩了甩長長的耳朵,扭過頭去,紅寶石般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似乎被搔得愜意極了。魏無羨過去撓,它卻扭開了頭。魏無羨道:「這麼嫌棄我,只愛你一個,真是認主的。」
魏無羨哈哈一笑,道:「好了我明白,含光君這麼溫柔又細緻,換了我,當然也是只愛你一個。」
藍忘機:「……」
他的耳朵尖兒紅了。
藍景儀道:「魏前輩究竟為什麼要和一隻兔子這麼過不去?他這樣做那隻兔子只會更討厭他好嘛!」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把白兔送到他懷裡。魏無羨嘻嘻笑著接了過來,那隻兔子在他的臂彎里扭來扭去,奮力掙扎,魏無羨扯扯它的耳朵,道:「不喜歡我?討厭我?你逃啊,再怎麼逃也沒法逃掉的,還是乖乖喜歡我吧。」
魏無羨立即做捧心狀道:「啊藍湛,你家這小孩怎麼這麼不留情面?不知道有些話不可以隨便說的嗎?我太受傷了!」
藍忘機:「……」
藍忘機徹底被他打敗了。
——魏無羨掐著那隻兔子逗了一陣……這些兔子不能繼續跟著了,這才傷心地垂下耳朵,坐在原地,目送主人離去。
藍景儀看得嘖嘖稱奇:「這些兔子原來這麼通人性的?不愧是含光君養的!」
不愧是含光君養的,通人性也只對含光君一個人通!
金凌則忍無可忍地啐道:「他究竟得意個什麼勁兒!被這麼嫌棄很高興嗎?!」
——魏無羨得意道:「是啊!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裡游的,看到我都轉身就跑。」
魏無羨道:「我不該得意嗎?這說明本老祖威懾力驚人,連這些不懂事的小東西都不敢直面的!」
藍忘機:「……」
旁聽者皆滿臉慘不忍睹。
江澄忍了又忍,道:「你閉嘴行不行?」簡直丟人現眼!
藍思追道:「魏前輩這……其實也是一種特別的天賦……」
金凌翻了個白眼道:「你少給他臉上貼金了,尤其當面,千萬別這麼說。」
藍景儀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魏無羨道:「大侄子還有景儀這小子,這就太傷我心了吧?」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思追說的,也不錯。」
魏無羨差點又當場親他一口。
——下了山道,抄隱蔽小路離開雲深不知處,漸行漸遠,直到徹底離開姑蘇藍氏門生常活動的範圍,魏無羨忽然道:「哎呀,我肚子疼。」
金凌好懸沒奉送一句「他又鬧什麼幺蛾子」。
魏無羨「啊」了一聲,道:「我這是……」
——魏無羨苦著臉道:「可是上驢的動作太大了,我怕牽到傷口。」
——他傷口早已癒合,這句分明是在耍賴。藍忘機停了下來,轉過身,看了看他,忽然伸手,避開受傷的位置,抱住他的腰,將他輕輕一提,放在了小蘋果的背上。
他有點不好意思,卻又厚著臉皮去蹭了蹭藍忘機,低聲道:「藍湛,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呀。」
言下之意:你一定要也這麼抱我上驢一次。
藍忘機耳朵紅得厲害,也低聲道:「嗯。」
——一條小路,一頭小花驢,三個人。一個黑衣男子把一名白衣女子輕輕一提,抱了起來,放到小花驢的背上,再把一個小小的孩子高高舉起,扛到自己肩頭。
藍景儀也「啊」了一聲,須臾又喃喃道:「魏前輩這到底……明不明白啊?」
——他就是那個矮得不到人腿的小孩子。坐上了那黑衣男子的肩頭,一下子變得很高很高,威風凜凜,一會兒抓那男子的頭髮,一會兒搓他的臉,雙腿撲騰不止,口裡啦啦亂叫。那白衣女子晃晃悠悠地坐在驢背上,看著他們,似乎在笑。那男子則始終默默的,不愛說話,只是把他託了托,讓他坐得更高更穩,一手牽起花驢的繩子。三個人擠在一條小路上,慢慢地朝前走。
三個少年一個接著一個,紅透了臉,接著,又慢慢地連眼眶也微微發紅了。
——這是他為數不多的記憶。
——那是他的爹和娘。
魏無羨輕輕地將頭靠在藍忘機肩頭,沒有說話。
藍忘機也輕輕地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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