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四)

(枯四)

——話音未落,殘破的屋子之中,突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個人形……魏無羨拍了一下手掌,這具走屍渾然不覺有異,繼續朝他們走來。魏無羨從容退了兩步,道:「被陰虎符控住了。」

藍景儀道:「魏前輩可真是……鎮定啊。」

他與藍思追對視一眼,皆是回想起義城那段驚心動魄的經歷——與陰虎符距離最近的一次。

當真是兇險無比。

三人頂著走屍潮且戰且退,整整打了一個時辰,才好容易得到了寶貴的喘息機會。

——魏無羨坐在一頭被損毀的鎮山石獸上吁了口氣,自嘲道:「從前都是我拿這玩意兒對付別人,今天終於輪到別人用這玩意兒對付我。我現在知道陰虎符有多可惡了。換了是我也想把做出這鬼東西的人弄死。」

藍景儀道:「陰虎符,本來就是拿來對付敵人的嘛。」

與敵人之間,不死不休,也沒什麼稀奇的。

金凌掃了他一眼,輕哼一聲。

藍景儀渾然不覺,自顧自咋舌:「魏前輩對隨便也太隨便了……萬一含光君沒給收起來可怎麼辦啊……」

——魏無羨接過一看,正是隨便。那天切完瓜后,他隨手把劍一扔,藍忘機又將它收起來了……魏無羨抓抓頭髮,解釋道:「太多年不用劍,都不習慣了。」說著又嘆了口氣,道:「好吧,其實真實原因是我現在這具身體靈力低微,就算有上品寶劍也沒法發揮它應有的威力。所以,還是有勞含光君保護我這個柔弱男子了。」

魏無羨道:「我自然是因為相信含光君會替我收起來才這麼隨便的——有含光君這麼可靠的人在,根本不必擔心,對吧藍湛?」

藍忘機:「……」

原本對於「太多年不用劍」一句,金凌心情還有些複雜沉重,待讀到「柔弱男子」四字,又不自覺露出一個十分惡寒的表情。

休息片刻,又起身繼續往上走,終於到了山道盡頭的伏魔洞,三人潛行入內,最終在主洞中看見了被綁來的一百多人。

金凌的聲音一頓,明顯是吃了一驚。

藍景儀更是脫口道:「被綁來的是咱們?!」

——魏無羨與藍忘機對視一眼,還未低聲交談,忽然,一個坐在地上的少年道:「要我說,你當時就不應該只捅他一劍,你為什麼不直接抹了他的脖子?」……再一看,這名子弟身邊那個面色冷沉的少年,不是金凌又是誰?

——金凌看都沒看他一眼,悶頭不語。他身旁一名少年腹中傳來響亮的咕咕之聲,道:「他們已經離開好幾天了,究竟想怎麼樣?要殺要剮給個痛快。我寧願夜獵被怪物咬死,也不想在這裡被餓死啊!」

金凌「嗤」了一聲。

藍景儀道:「大小姐你笑什麼?!」

金凌道:「笑你這時候還想著吃!」

魏無羨摸了摸下巴,道:「這小孩好像,還真是挺在乎吃啊?」

當初從義城出來以後,在酒樓上給金凌與藍思追勸架的時候,似乎也還不忘心疼那些吃的?

藍景儀道:「我想著吃怎麼啦?我說的不對嗎?寧願夜獵給怪物咬死,也比餓死好!」

魏無羨正色道:「說真的,藍湛,這孩子的基本功真的不太行。『怪』乃非人之死物所化,一般是不會咬死人的,會咬死人的往往都是妖獸——而且他都已經十七八歲了,按理應該是開始辟穀了,怎麼倒先擔心起餓死了?」

藍忘機還未答話,藍曦臣已先含笑道:「魏公子說的是,景儀的基本功是差了些,應多加錘鍊。」

魏無羨:「呃,澤蕪君……認可就好。」

他本是與藍忘機故作正經,話雖然不錯,還是玩笑意味居多,卻不想藍曦臣接了這麼一句,一時頗有些窘迫。

正在這時,他耳畔傳來輕輕的一聲笑。

魏無羨霍然轉頭。

藍忘機笑意清淺,彷彿嚴霜皚雪之上,映出一抹瑩瑩清光。

這笑容太淺,卻又太過攝魂奪目,哪怕不是第一次看見,魏無羨卻還是看得呆了。

藍景儀與金凌吵了幾句嘴,慣例被藍思追叫了停,換了一個話題繼續絮絮叨叨:「這個金闡也太能瞎想了吧,也不想想他那樣的魏前輩看得上嘛……他以為他能和岐山溫氏相提並論嗎?」

——金闡道:「還能想怎麼樣?肯定又是想在射日之徵里對溫狗做的那樣,把我們煉製成他的屍傀儡,然後、然後再用我們去對付我們的家人,讓他們下不了手,讓敵人自相殘殺。」他咬牙道:「卑鄙魏狗,毫無人性!」

金凌黑著臉道:「你能不能閉嘴?」

藍景儀道:「這也要叫我閉嘴?我又不像那個金闡胡說八道——這你也聽不得?」

金凌道:「我叫他閉嘴是因為他很煩,你在這裡念念叨叨,難道就不煩?」

藍景儀回嘴之前,藍思追勸道:「好了,這種時候,就別吵架了吧。」

魏無羨歪歪頭道:「聽得人煩?聽人說夷陵老祖要如何如何炮製自己,確實挺煩的。」

藍忘機輕輕嘆了口氣。

若說「金凌」心煩有這個緣故,的確不假,卻又不會是僅止於此——隔了這麼多天,他也該已經將「莫玄羽」其人與他真實名姓串了起來,多般相處積下的好感不去,故而不願意聽別人說他壞話,然而仇恨又終究難解,自然是聽到這名字都覺得心煩意亂。

其實這其中緣故,魏無羨未嘗不知,只是覺得也實在不值得專門去探討什麼,才渾不在意地帶過了。

他又道:「金家這個小輩,也是不積口德。」

——這個最冷靜的聲音正是藍思追。金闡道:「是他先發瘋的!怎麼,你自己可以罵,就不許別人罵?!金凌,嘿,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斂芳尊是仙督,你今後也是?我就不閉嘴,我看你……」

——「咚」的一聲,金凌的腦袋突然撞了過來,金闡痛得大叫一聲,罵道:「要打架,奉陪啊!老子正窩火著呢。你個有娘生沒娘養的!」

金子軒眉頭深蹙。

魏無羨繼續點評道:「這群小朋友也是太不成熟了,敵在暗處,險境未明,居然先自己吵起來、還動上手了。」

——聽了這句,金凌更是怒不可遏,被捆著不方便動手,他就胳膊肘和膝蓋並用,連連出擊砸得對方嗷嗷直叫。可他是一個人,金闡卻是個往常總是前呼後擁的……藍思追坐在附近,身不由己被他們捲入了群毆的洪流,一開始還能勉強勸告「都冷靜、冷靜」,可錯挨了幾記肘擊之後,他痛得連連皺眉,臉越來越黑,最終大叫一聲,索性也加入了混戰。

藍忘機道:「思追不錯,卻也不夠。」

魏無羨道:「對小朋友還是得寬容一點,勸架的平白挨這麼好幾下才忍不下去,已經很不錯啦——撤也不能撤,總不能打不還手吧?」

藍忘機道:「嗯。」

——外邊三人都看不下去了……藍思追看到了他身旁那個熟悉的身影,喜道:「含光君!」

看見「藍景儀」那聲「含光君」之後的一串「啊啊」,魏無羨一錘掌心,恍然大悟道:「這小孩喊得這麼激動,不會是因為打群架被你抓包嚇的吧?」

藍忘機:「……」

平心而論,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因為前面的藍景儀已經頗有抓狂之兆道:「啊……咱們打架都被含光君看到了——一定會被罰死的!」

金凌沒好氣兒道:「你慌什麼?又不是現在就被抓包了。」

藍景儀:「……對哦。」

一語中的,魏無羨一陣無聲狂笑,險些將眼淚都笑出來了。

藍忘機無言地給他拍拍背。

比起兩個藍家少年的激動,金闡卻是驚恐不已,一句「他們是一夥兒的」引得藍景儀大為不滿,道:「什麼一夥兒的?真難聽!魏前輩和含光君明明是結伴來救人的!」

「魏無羨」拋出隨便讓「溫寧」去給一眾世家子弟鬆了綁,魏無羨看到其中一句話,不由得微微冷笑:「呵,含光君這就成了正道叛徒了,這道叛得還真容易——就是不知道,這『正道』二字,是怎麼定的?」

——……內有夷陵老祖鬼將軍和正道叛徒含光君,外有無數嗷嗷待食的走屍,進退兩難,只得縮在洞穴一角,眼珠一轉不轉盯著面無表情走來走去的溫寧。藍思追那頭卻滿面明光,道:「莫……魏前輩。你是來救我們的吧?不是你派人把我們抓來的吧?」

藍忘機輕聲道:「無妨。」

魏無羨道:「可我覺得很有妨!逢亂必出、救人無數的含光君給他們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成了正道叛徒,這些不是大邪祟就不肯出手不管百姓生計的『名門世家』,又是些什麼邪魔外道?」

藍忘機沉默不語。

這句問話實在過於犀利尖銳,餘人也紛紛陷入沉默。

半晌,孟瑤嘆道:「正道?唯道與眾人同,方為正道罷。若有所殊異,必得小心翼翼隱藏,否則終有一日,牆倒眾人推。」

聶明玦心有憤然,沉怒道:「緣何人心卑鄙至此!」

孟瑤道:「世人本多狗苟蠅營,玄門百家,說是修玄通靈,其實又有什麼分別了?含光君護著一個『邪魔外道』,哪怕他沒有去害旁人、哪怕他曾經救過不知多少人,也是離經叛道。」

魏無羨「嗤」了一聲,道:「算了。」

不能無妨、這樣計較,又能計較出什麼?

人人都自以為正確,人心卻隔天塹。

他道:「比起那些烏七八糟的,不如多關心思追這種好孩子幾分。」

藍忘機道:「嗯。」

——雖是疑問句,可他滿臉都是全然的信任和欣喜,魏無羨心中一暖,蹲下來揉了揉他的頭,把他落難幾日仍一絲不苟的頭髮揉得亂糟糟,道:「我?我有多窮,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來那麼多錢僱人。」

藍景儀:「噗。哈哈哈思追說的對!」

——藍思追連連點頭道:「嗯。我早知如此!我知道前輩是真的很窮啊!」

藍思追低下頭,感到十二分的難為情。

魏無羨:「……不會吧?我剛誇完他是好孩子,就這麼回報我?就這?」

藍忘機想了想,安慰他:「以後不會窮了。」

魏無羨把下巴在他肩頭一戳,幽幽道:「藍湛你這話還不如不說。」

藍忘機不知道怎麼接話才好,又想了想,抬手把他的臉捧下來,揉了揉那顆毛茸茸的腦袋。

——藍景儀把身上繩子甩開,搶著道:「對方有好多個人!臉上都用黑霧遮擋看不清面容,把我們捆了扔這兒就不管了,好像是要讓我們自生自滅一樣。哦哦哦這外面有很多走屍!一直在叫!」

讀到「臉上都用黑霧遮擋」幾個字,金凌的聲音似乎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藍思追、藍景儀也看著那句話,前者心中瞭然,後者乾脆直接說了出來:「是和那個掘墓人一樣的遮掩手段!」

金凌硬邦邦道:「你不說也沒人不知道。」

現在都已經知道幕後黑手正是金光瑤——那麼這一點相同的痕迹,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魏無羨」正與「藍思追」說笑,察覺到背後有人走近,回頭一看,正是金凌。

金凌臉上青青紅紅,道:「我……我又不會再捅他一劍!」

——藍忘機立即攔到魏無羨身前,藍思追又站到了藍忘機前面,謹慎地道:「金公子。」

——魏無羨從他們兩個人身後走了出來,道:「你們幹什麼呢?一個一個疊羅漢似的。」

藍景儀十分直率地道:「可你已經捅過一劍了啊。」

阻止不及的藍思追:「……」

金凌臉色漲紅:「……你!!」

可藍景儀說的是事實,除了一個「你」字,他什麼也說不出來,臉上湧上的血色很快就消退了,且褪得無比徹底。

他握了握拳頭,去讀下一段。

——金凌的臉色很是怪異,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松,似乎想說什麼話,可又開不了口,只是用目光盯著魏無羨的腹部那個被他捅過一劍的地方。藍景儀大驚失色,道:「你你你!你該不會是還想捅他一劍吧!」

——金凌面色一僵,藍思追忙道:「景儀!」

藍景儀「哎」了一聲。

金凌惡聲惡氣道:「你『哎』什麼?」

藍景儀道:「大小姐你其實是想問魏前輩的傷勢吧?對不起我不該反應這麼大的。」

不急著說那句話說不定就能聽到大小姐對魏前輩道歉了!

金凌:「……」

藍景儀繼續十分誠懇地道:「可是你也真的不能怪我們緊張,畢竟是你自己……」

金凌:「……你可以閉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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