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三)
——魏無羨幾乎要被他笑死了,溫寧一臉慚愧地猛擦泥巴……溫寧身上確實散發著一股血腥味,心中一咯噔。溫寧看連忙擺手,道:「不是血腥!不不,是血腥,不過不是活人的血腥。」
藍景儀道:「魏前輩怎麼好像,聽到血腥就很慌?慌什麼?」
金凌沉默不語。
魏無羨不太確定地道:「我難道怕溫寧傷了人嗎?可是這、不太可能吧?」
溫寧又不是沒有意識的普通凶屍,他那性子又怎麼可能去傷人?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失控。」
魏無羨臉上血色盡褪。
半晌,他道:「是啊,溫寧是我控制的,雖然他輕易不會發狂,但萬一我不在的時候有什麼刺激了他……」
金凌那句「可魏嬰窮奇道截殺,血洗不夜天……命喪溫寧和陰虎符之下」,似乎有了答案。
「溫寧」領著兩人入林,將一路上儘是屍變走屍的情形對他們說了,藍景儀道:「鬼將軍這是跟了一路嗎,什麼時候跟上……金鱗台?等等那含光君回了雲深不知處他也在嗎?」
——魏無羨看向溫寧,藍忘機道:「那日眾家修士攔截廝殺,他助了一臂之力。」
藍思追道:「大約是藏在山中或山下某處吧。」
他望著後面的幾句話,心裡升起一種難以言明的悲愴感。
——從前他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還有其他可以追隨的人,但如今在這世上,除了魏無羨,所有人對他而言,都無比的陌生。
藍思追道:「可以回去的地方……是亂葬崗嗎?」
按理來說,溫寧是岐山溫氏人,岐山屬地才是他可以回去的地方——但是在亂葬崗圍剿之前,他,也許還有他的許多族人,都至少在亂葬崗上生活過年余的光景了。
亂葬崗圍剿之後,「可以回去的地方」,「其他可以追隨的人」,都不再有了。
就好像一個被整個人間遺棄的人,魏無羨已經是他僅存的歸處。
——沉默片刻,魏無羨站起身來,拍拍衣襟下擺的灰塵,道:「埋了吧。」
沉默片刻,藍思追道:「大約是吧。」
藍景儀卻已經無心去聽他回答什麼了。
他看起來快要口吐魂煙了:「含光君這是在……挖墳??」
——溫寧連忙點頭,繼續挖那個挖了一半的坑。藍忘機抽出避塵,劍氣一出,泥土飛揚,地上被劈開了一道裂縫,魏無羨道:「含光君,你也來挖墳嗎?」
——藍忘機一回頭,剛要說話,就見溫寧站在他身後,努力提著僵化的嘴角,擠出一個笑容,道:「……藍公子,要幫忙嗎?我這邊挖好了。」
——藍忘機看了看他身後,一排排的土坑黑洞洞,堆起的土堆又高又齊整。溫寧維持著「笑容」,補充道:「我經常幹這種事。有經驗。快。」
——至於究竟是誰讓他「經常幹這種事」的,不言而喻。
藍景儀臉上的驚悚慢慢轉為純粹的震驚:「為什麼他不光不阻止還問要不要幫忙?!」
藍思追:「……」
藍景儀繼續震驚道:「含光君在挖墳魏前輩居然在想怎麼吃瓜?!」
金凌:「……你能不能閉上你那張破嘴。」
魏無羨:「咳。溫寧啊,下次就不要這麼實誠了,避塵是因為挖了墳土才不能用的……這個,你作為一具凶屍,身上帶的當然也是不可以用來切瓜的。」
——一句未完,他忽然發現,魏無羨根本就沒有動,一直蹲在旁邊圍觀,他剛才離開農舍時順手抱了個瓜,現在似乎正在思索怎麼切開。見了藍忘機審視的目光,他道:「……避塵挖了墳土暫時應該不能用了,你們誰身上還有多餘的刀啊劍啊什麼的嗎?」
——溫寧搖頭:「對不起,我沒有帶。」
溫寧道:「哦。」
溫情:「……」
察覺到溫情狠狠剮過來的目光,魏無羨忙道:「你不用『哦』的,我說的是那個你不是現在的你,你當然可以不用有這樣的顧忌。」
溫寧老老實實地又「哦」了一聲。
魏無羨:「……」
曉星塵:「噗。」
——魏無羨道:「含光君,那個,隨便是不是帶在你身上。」
——藍忘機:「……」
——最終,他還是從乾坤袖中抽出了隨便。魏無羨一手抄瓜,一手抄劍,挽了個劍花,刷刷地把小西瓜切成了八瓣,切完就蹲在地上,一邊吃瓜一邊圍觀他們勤勤懇懇地挖墳。
藍景儀再次震驚:「不愧是魏前輩!切個瓜都這麼英姿颯爽的!等等為什麼西瓜沒有含光君的份!」
藍忘機:「……」
魏無羨:「……」
金凌:「……」
重點難道不是他拿隨便這種有靈寶劍切西瓜嗎?!
——那邊的溫寧在一炷香之內挖出了一排大小完全一致的坑,一邊把被他打散的屍體放進去,一邊道:「諸位十分抱歉,你們的屍體我已經分不清楚誰是誰的了,如果有埋錯了的,還望不要見怪……」
藍景儀喃喃道:「溫先生還真是快啊……他說話好……」
可愛?單純?呆?憨?
好像哪一個詞都難以概括呢……
藍思追無力道:「景儀……」
吃完瓜埋完土,兩人繼續向夷陵前進,幾日後便至。藍景儀忍不住道:「魏前輩好悠閑呀……」
——可是,藍忘機就在他身邊……在夷陵小鎮上穿行,滿耳鄉音,神清氣爽,親切無比,明明不買東西,卻總忍不住開口用本地話和街邊商販搭訕。念到心滿意足,這才轉過身來道:「含光君,你記得這個鎮子吧。」
江澄卻覺得「滿耳鄉音」四字甚為刺眼刺耳。
鄉音、鄉音……什麼時候,夷陵成了他魏無羨的「鄉」!
——魏無羨笑道:「就知道你記性肯定比我好。就在這個鎮上,咱們以前遇到過一次。剛巧碰上你來夷陵夜獵,我說要請你吃飯,這個也記得不?」
藍景儀道:「魏前輩不是很窮嗎怎麼還請含光君吃飯?……果然還是含光君付的賬。」
——魏無羨道:「不過很慚愧,最後還是你付的賬,哈哈!」
魏無羨:「……藍湛你來夷陵夜獵?有我坐鎮還有什麼需要你跑來獵的?」
本來只是為了轉移話題,說完了才忽然回過味兒來:「哦——不會就是專門跑來獵我的吧?」
藍忘機手指微微蜷縮,道:「……不知。」
「魏無羨」假裝若無其事提起歸隱、瞎想了許多種田織布的田園瑣事。將這些事與他和藍忘機聯繫在一起,本來是該有些好笑,三個少年卻均無哂意,反倒被帶出了幾分神往。
藍景儀道:「這麼想一想,感覺……還真是挺美的。」
——魏無羨認真的思考了一下他該幹什麼……白日里打魚種地,晚上提劍出去夜獵,斬妖除魔,過膩了再假裝根本沒有歸隱這回事,重新入世也是一樣的。但是果然,還是差個小的……
魏無羨也道:「是啊,想的真美。」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這個世道、這個人間……要多久才能太平無事,容得了他們這樣悠閑地歸隱呢?
藍忘機道:「總有一天,可以的。」
魏無羨道:「其實也不必非要歸隱田園,在雲深不知處就也不錯——只要伙食改善那麼一點就好,哈哈。」
藍忘機道:「嗯。」
——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把最後一句又說出來了,立即正色道:「我說,小蘋果差個小夥伴。」
讀完這一句,金凌忍不住笑罵:「就知道拉他那頭驢做擋箭牌!驢都看……不下了……」
笑音忽然止歇沉下。
——小蘋果扭頭,用力吐了一口唾沫。魏無羨拍了它的驢頭一掌,拉著它的兩隻長耳,笑了兩聲,卻忽然笑不出來了。
——不因為別的,只因為,他還想起來了。當年,他倒是真的帶著個小朋友的。若是好好活到如今,也有十幾歲了。
藍景儀道:「沒有好好活到如今,是因為……」
藍思追嘆息一般道:「亂葬崗圍剿。」
藍景儀呆愣片刻,忽而憤憤:「連那麼小的孩子都不放過!這些人、這些人簡直——妄為修士!」
魏無羨怔然道:「那個我帶著的小朋友……」
溫情道:「應該是阿苑。」
魏無羨回過頭看她。
溫情道:「便是我堂兄去歲末才得的小兒……我們族裡已經沒有別的婦人有孕,溫家一倒,大約也不會有別的孩子了。」
她的目光落在藍思追身上,輕輕道:「但其實,這孩子的確好好活到十幾年後了。」
魏無羨怔怔道:「思追看起來也有十七八歲了,若是十三年前……他怎麼會一點都不記得了?」
溫情道:「忘了也好。」
魏無羨吐出一口氣,在心中道:是啊,忘了也好。
亂葬崗那種地方,怎麼也不會給一個孩子留下什麼美好回憶的。
溫情又是鄭重道:「含光君、藍宗主、藍先生收留阿苑,不計前嫌,教他成人成才,深恩無以為報,溫情代兄嫂侄兒、代我一脈族人謝過。」
若沒有姑蘇藍氏收留教導,阿苑即便僥倖在亂葬崗圍剿中活了下來,最好也不過是個市井庸徒,絕無可能長成這等如玉如英的少年君子。
藍啟仁捋須嘆息道:「不過是一個無辜稚兒……溫姑娘,實在不必如此。」
當年小朋友的下落按下不表,一行三人時隔多年,又一次上了亂葬崗。不僅山下那一段阻隔怨靈陰氣的高高咒牆再一次給人推倒,當年百家圍剿后留在山上的鎮山石獸,也被人毀了個乾淨。
藍景儀喃喃道:「難道溫情前輩……就是葬身此處?」
——這尊石獸壓在一截粗圓的矮樹樁上。矮樹樁旁,還散布著三個更小、更矮的樹樁,似乎被大火燒過,都是焦黑的。
——溫寧雙膝跪地,五指深深插入土地之中,抓起了一把漆黑的泥土,握在手心,低聲道:「……姐姐。」
藍思追心頭澀澀的,輕聲道:「應該並不是……應當只是,溫前輩生前在亂葬崗上時,常常會把這裡當做桌椅,做些什麼吧。」
溫寧本來據說在窮奇道截殺之後就已被蘭陵金氏挫骨揚灰,必然是沒有親歷亂葬崗圍剿、更不可能知道溫情歸葬何處的。
——在魏無羨的人生之中,有兩段極為煎熬的歲月,都是在這個地方度過的。他原本沒打算要故地重遊的。
被溫晁丟下亂葬崗、修成鬼道——以及無處可去,護著與仇人同宗的恩人族人,困居在這座連樹葉都是漆黑的屍山上。
那究竟是怎麼樣的兩段歲月,簡直無從想象、不敢想象。
藍景儀喃喃道:「魏前輩在亂葬崗上,是怎麼熬下來的啊……」
藍忘機滿心滿眼,都是沉沉的痛意。
魏無羨道:「總歸,都過去了。」
「魏無羨」召了一隻骷髏手臂出來,問出了山上的情形。
藍景儀道:「這一百多人……都是什麼人?……斂芳尊為什麼抓人上來?」
——魏無羨站起身來,拂去身下泥土,道:「這幾天陸陸續續抓了一百多人上來,在崗頂,都還活著。可是,抓人的人都已經下山了。不知他們究竟想幹什麼,總之小心些。」
沉默片刻,藍思追道:「不知。」
其實,無非就是當做誘餌、人質,要引什麼人來吧。
只是,為何是一百多人這麼多?都是什麼人?
金凌臉色沉沉。
藍景儀「哦」了一聲,又道:「這些破破爛爛的棚屋,就是魏前輩他們當年住的地方嗎?」
——這些房屋大多很小,構架簡單,甚至簡陋,一看便知是匆匆搭建。有的已被焚燒得只剩下一個架子,有的整座屋子向一側坍塌……個個猶如衣衫襤褸、苟延殘喘的幽靈,沉默地俯瞰著山下來人。
雖然是經過了十幾年的風吹雨淋,但只看前面的描述,也知道,在它們最完好的時候,也不會是多好的地方。
藍思追道:「據說,魏前輩是住在山頂的『伏魔洞』裡面的,但山洞陰氣重,大約也只有魏前輩能住。」
——這是當年他親手搭建的一座屋子。在他離開之前,這座屋子還是完好的。雖然簡陋,卻是一個完好的遮風擋雨之所,住著他熟悉的人、珍視的人。
胸口傳來一陣悶痛,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所謂「物是人非」,好歹還有「物是」,可此情此景,連睹物思人,都做不到。
藍景儀喃喃道:「這也,太慘烈了……」
——溫寧道:「……我早已經想到會是這樣了。只是想看看,還有沒有東西留……」
藍思追閉上了眼睛。
連屋子都燒成了這樣,怎麼可能……還有東西留下呢?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他心底帶起一陣一陣的顫動,彷彿是一顆被深埋的種子,將要破土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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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今雲夢夷陵都屬於湖北省,但是據說湖北轉個彎翻座山方言就不一樣了,我去查了一下,孝感(雲夢)和宜昌(夷陵)的方言還真不是一掛的……
不要激動,思追的記憶沒那麼容易破土而出。感謝在2020-08-0621:37:50~2020-08-0721:41:3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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