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枠三)
——江厭離道:「三歲大了點,一歲吧。」
藍景儀道:「小金夫人,為何沒有正面回答魏前輩的問題呢?」
藍思追輕輕道:「這樣的問題,本來就是沒有確定的答案的。」
魏無羨靠著藍忘機,歪頭道:「師姐都覺得『我』說這話幼稚極了,怕是覺得答了,我也不明白吧。」
藍忘機道:「本也是說不清的。」
魏無羨便也道:「是啊,說不清的。」
——魏無羨道:「不,我三歲了!三歲的羨羨餓了!怎麼辦!」
——江厭離笑道:「廚房有湯,去喝吧。不知道羨羨夠不夠得到灶台呀?」
——「夠不到師姐把我抱起來就夠到了……」魏無羨正胡說八道,江澄剛好邁進祠堂來,聞言啐道:「又說這些混話!本宗主給你盛好放外邊了,快跪下來感謝然後滾出去喝你的湯。」
藍景儀忍不住道:「江宗主說話就不能好聽一點兒嘛!」
也虧得是魏前輩,不然換了別的什麼人,天天聽些「感恩戴德」、「跪下來感謝」的話,當真不會心裡不舒坦么?
金凌道:「我舅舅一向是這樣說話的,你在這兒說有什麼用?」
藍思追亦道:「景儀,好了。」
「魏無羨」便顛出去要喝湯,發覺排骨一塊不剩,又折回來和「江澄」打鬧一場,「江厭離」忙在中間攔住,說要再去做一罐。
魏無羨道「哎」了一聲,道:「這也要寫啊。」
——魏無羨最喜歡江厭離熬的蓮藕排骨湯。
——除了味道真真鮮美可口,還因為他總是記得第一次喝到時的情形。
藍忘機以眼神詢問。
魏無羨刮刮側臉,道:「沒什麼,就是當初一個屁大點兒的小孩兒,現在重新回過頭去看,好像也怪……那什麼的。」
當年魏無羨初到蓮花塢,由於畏犬在江楓眠身上扒了一整天,後者因此將江澄養的幾條小奶狗全都送了人。
——這件事氣得江澄大哭一場,就算江楓眠好言好語溫聲安慰,讓他們兩個「好好做朋友」,他也拒絕和魏無羨說話。過了好幾天,江澄的態度軟化了些,江楓眠想趁熱打鐵,便讓魏無羨和他住一個屋子,希望他們能增進感情。
江澄看著「大哭一場」、「拒絕和魏無羨說話」幾句,深覺丟臉,當初的記憶也紛紛浮上心頭,想到後面怕是都要一點不落寫出來,一時如坐針氈。
——原本江澄已別彆扭扭要答應了的,可壞就壞在,江楓眠一時高興,把魏無羨託了起來,讓他坐在了自己手臂上。江澄看著這一幕,整個人都呆住了。虞夫人當場冷笑一聲,拂袖而去。因夫妻兩人各自身有要事,匆匆出門,這才沒來得及又多口角。
藍景儀小聲道:「這究竟有什麼好冷笑的啊……」
因為這種原因就差點吵起來,江老宗主和江老夫人從前可究竟是怎麼過的日子啊……
藍思追再次道:「景儀。」
藍景儀乖乖閉嘴。
江澄臉色微微暗沉,終歸是沒說什麼。
江厭離輕輕地嘆了口氣。
——當天晚上,江澄便把魏無羨關在了門外……江澄在屋子裡,背抵著門喊道:「誰是你師弟!你還我妃妃、你還我茉莉、你還我小愛!」
藍景儀忽然「噗」地一聲。
金凌當場對他怒目而視,藍景儀慌忙繃住臉,道:「對不起!可我就是忽然覺得有點兒好玩——江宗主和魏前輩小時候原來還有這樣的時候……」
金凌表情一滯,竟然給他帶得跑了,當真跟著想象了起來。
藍思追:「……」
江澄:「……」
江澄氣得臉色黑紅。
魏無羨:「……咳。」
江澄立刻轉頭炮轟他:「魏無羨你咳什麼!」
魏無羨道:「沒什麼,看咱們兩個小時候天真無邪的模樣。」
江澄:「……」
——在江澄的記憶里,江楓眠把他抱起來的次數加起來也不超過五次,每一次都夠他高興好幾個月。他胸中一股惡氣憋著出不來,滿心都是「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魏無羨在門邊巴巴地守了半天,忽然門開,還沒來得及面露喜色,就被一堆被一股腦扔出來的東西砸得險些仰面摔倒。木門再次重重關上,江澄在裡面道:「你到別的地方去睡覺!這是我的房間!連我的房間你也要搶嗎?!」
藍景儀心道這也要「憑什麼」,想了想,好像有些能理解「江澄」為何置氣,卻仍是覺得這氣似乎置得太過。
思來想去,他還是沒忍住,轉頭問金凌道:「大小姐,你和斂芳尊也會這樣么?」
金凌:「……什麼?」
他瞪眼看著藍景儀,表情十分難以言喻。
藍景儀情不自禁地縮了縮,暗道我問的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問題吧?不是問了什麼蘭陵金氏或雲夢江氏的不傳之秘吧?
金凌瞪他瞪了半晌,一言不發地又轉了回去。
魏無羨止不住地發笑:「景儀這個小子……金凌那個性子,和斂芳尊恐怕還當真有差不多的一遭幾遭,偏自己臉皮又薄,哪經得起他這麼問啊!」
藍忘機拍拍他的背。
——魏無羨那個時候根本不明白江澄在生氣什麼……江澄一聽到他還在提自己的父親,簡直就像是故意在炫耀,眼眶都紅了,大喊道:「走開!再讓我看到你,我叫一群狗來咬你!」
藍景儀不明就裡地被金凌瞪了好一會兒,起初心有餘悸,讀到這裡又好了傷疤忘了疼,道:「江宗主真的是……想的太多了。」
江澄臉色沉沉地看著聽著,片刻后忽然忍不住自嘲地勾勾嘴角:是啊,他就是想的這麼多,一天到晚,時時自苦。
——魏無羨站在門口,聽到要喊狗來咬他,心中一陣害怕……來到蓮花塢沒多久,他不敢這麼快就到處上躥下跳,整天只乖乖窩在江楓眠讓他呆的幾個地方,路和房間都不識得,更不敢隨便敲門,生怕驚了誰的夢。想了一陣,走到木廊沒風的一個角落,把席子一鋪,就在這裡躺下了。可是越躺,江澄那句「我叫一群狗來咬你」在他腦海里就越是響亮,魏無羨越想越害怕,拱在被子里翻來覆去,聽什麼風吹草動都覺得像是有一群狗悄悄圍過來了。掙扎一陣,覺得這個地方呆不下去了,跳起來將席子一卷,被子一疊,逃出了蓮花塢。
藍景儀道:「哎——」
金凌道:「你又『哎』什麼?」
藍景儀錶情複雜道:「這也是魏前輩啊……」
聽到這句話,金凌一怔,神情也跟著複雜了起來。
魏無羨靠在藍忘機懷裡,悄聲道:「藍湛,我最沒出息的模樣,你又多看到一次啦。」
至於是不是還給其他人看到了,其實也不怎麼重要。
藍忘機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摸了摸他的頭髮,一語不發。
魏嬰跑出蓮花塢,爬上了一棵樹,抱著樹榦,才稍微安心。不知過去了多久,江厭離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一邊打著燈籠找了過來。
魏無羨微微地笑了起來,道:「藍湛,你有沒有覺得,我那時候特別傻啊?」
藍忘機搖了搖頭,又想起他現在的姿勢,是看不見自己動作的,便重新道:「沒有。」
魏無羨道:「就知道你要這樣說。」
——任她怎麼說,魏無羨就是抱著樹榦不下來,江厭離怕他摔了,把燈籠放在樹下,伸出雙手站在樹下接著,不敢離開。僵持了一炷香左右,魏無羨的手終於酸了,鬆開樹榦,掉了下來。江厭離趕忙去接,可魏無羨還是摔得一砰,滾了幾滾,抱著腿嗷嗷叫道:「我的腿斷啦!」
魏無羨又輕輕地「哎」了一聲,道:「其實幸虧師姐沒接到呢。」
當時江厭離也不過就是一個半大孩子,要是給他這麼砸一下,那可怎麼了得。
藍忘機心中忽然湧上一股衝動,驅使著他抱緊了魏無羨,低低道:「以後,我接著你。」
一定會接住你。
魏無羨道:「好啊。」
他歪頭道:「等你來雲夢,我就帶你去看那棵樹,說好了,到時候可一定要接著我啊,藍二哥哥。」
藍忘機低低道:「嗯。」
——江厭離安慰道:「沒有斷,應該也沒折,很疼嗎?不要緊,你別動,我背你回去。……沒有的,有狗我幫你趕走。」她撿起魏無羨在樹下的鞋子,道:「鞋子為什麼掉了?不合腳嗎?」
魏無羨很小聲地道:「其實是不合腳的。」
藍忘機也輕輕道:「嗯。」
——但是這是江楓眠給他買的第一雙新鞋子,魏無羨不好意思麻煩他再買一雙,便沒說大了。江厭離幫他穿上鞋子,捏了捏癟癟的鞋尖,道:「是大了一點呀,回去給你改改。」
——魏無羨聽了,總覺得自己又做錯了什麼,有些惴惴不安。
——寄人籬下,最害怕的就是給人添麻煩。
藍景儀讀得淚意上涌,嗚嗚咽咽道:「魏前輩啊……」
金凌想叫他別嚎了,一張嘴,就覺得喉嚨里澀澀的,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只有在心裡模模糊糊地想:原來魏無羨以前是這樣的……原來阿娘,一直是這樣的。
——江厭離把他背了起來,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一邊道:「阿嬰,無論剛才阿澄跟你說了什麼,你不要和他計較。他脾氣不好,自己經常一個人在家裡玩……其實多了個人陪他,他很高興的。你跑出來半天不回去,他擔心你出了事,急著去搖醒我,我才出來找的。」
魏無羨道:「藍湛,後來我想,若是師姐那天晚上沒有出來找我,也許……」
「也許」什麼,他沒有再說下去。
藍忘機也沒有問。
金子軒出神地望著水幕,遙遙地想象著當年「講起話來卻很自然的像個小大人」的少女是個什麼模樣。
其實小時候,他是見過江厭離許多次的,卻從來沒有哪一次,好好地看了看她,記住了她是什麼樣子。
但若是仔細地、用力地想一想,似乎是有一個纖弱的影子,在記憶中依稀可辨。
——江厭離其實也只比他大兩三歲,那時才十二三歲……她的身體很瘦小,很纖弱,力氣也不大,時不時晃一晃,還要停下來托一托魏無羨的大腿,防止他滑下來。可是,魏無羨趴在她背上,卻感覺無與倫比的安心,甚至比坐在江楓眠的手臂上還安心。
藍景儀喃喃道:「怪不得啊……」
金凌道:「怪不得什麼?」
藍景儀道:「怪不得,魏前輩對小金夫人,一直都那麼敬愛。」
他道:「若我有這樣一個姐姐,我一定也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金凌默然片刻,道:「我阿娘,本來就是很好很好的一個人。」
——忽然之間,一陣嗚嗚的哭聲被夜風吹來。江厭離嚇得一抖,道:「什麼聲音?你聽到了嗎?」
魏無羨道:「其實師姐當時也只有那麼大,膽子比我還小呢。可我那時候,就好像一點兒也沒發覺。」
藍忘機道:「你那時,還小。」
——兩人繞到坑邊,小心翼翼地探頭下望。有個小人影趴在坑底,一抬臉,滿面的灰泥被淚水衝出兩道痕迹,發出哽咽之聲:「……姐姐!」
藍景儀吃驚道:「……江宗主?!」
金凌跟著睜大了眼睛,直勾勾盯著水幕。
——江厭離鬆了一口氣,道:「阿澄,我不是叫你喊人一起出來找嗎?」
江澄臉色微黑地別開了臉,有些不想面對。
江厭離卻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搖了搖頭,抬手按了按眼角,輕輕道:「那時候,都是孩子呢。」
孩子煩心的、高興的,都那麼簡單。
——江厭離伸手把弟弟從坑裡拉起來,掏出手帕敷在他流血不止的額頭上。江澄神情萎靡,黑眼珠偷偷瞅一瞅魏無羨。江厭離道:「你是不是有話沒有對阿嬰說?」
——江澄壓著額頭的手帕,低低地道:「……對不起。」
——兩人的腿都受了傷,行走不得,此時離蓮花塢尚有一段距離,江厭離只得背上背著一個,懷裡抱著一個。魏無羨和江澄都摟著她的脖子,她走了幾步就累得氣喘吁吁,道:「你們這讓我怎麼辦呀。」
——兩人眼裡都還含著淚花,一齊委屈地把她的脖子摟得更緊了。
魏無羨也笑了出來,搖搖頭道:「真是辛苦師姐了,要把兩個死沉死沉的小子運回去。」
江厭離聽到了,也微微一笑,道:「其實不沉的,尤其是阿羨,那時候可輕了。不然,我又不是天生神力,哪裡背得動、抱得動呀。」
——最終,她還是走一步停一步地把兩個弟弟運回了蓮花塢,輕聲叫醒了醫師,請他給魏無羨和江澄包紮治療。之後連道數聲抱歉和謝謝,再把醫師送回去。江澄看著魏無羨的腳,神色緊張。如果被其他門生或者家僕知道了這件事,傳到了江楓眠耳朵里,江楓眠知道了他把魏無羨的席子丟出去,還害魏無羨傷了腿,一定會更不喜歡他的。這也是他剛才為什麼只敢自己一個人追出去,卻不敢告訴別人的原因。魏無羨看他一副很擔心的樣子,主動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江叔叔的。這是我夜晚忽然想出去爬樹,所以才傷了的。」
藍景儀道:「江老宗主本來就沒有不喜歡江宗主,何來的更不喜歡呢?要是江老宗主回來,看見他也受傷了,一定是會心疼的。」
金凌道:「我舅舅只是——」
「只是」什麼,他也說不上來了。
江澄聽得一清二楚,心中五味雜陳。
魏無羨也看著那句話:他並不知道當時江澄是這樣想的,然而現在知道了,卻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只有些無可奈何。
江楓眠當然從來沒有不喜歡江澄,江澄卻始終沒有發現。
可是,又是誰的錯呢?
——聞言,江澄鬆了一口氣,發誓道:「你也放心,今後看到狗,我都會幫你趕走的!」
——見兩人終於說開了,江厭離高興地道:「就是應該這樣嘛。」
——折騰了小半晚,兩人也餓了。江厭離便到廚房去,踮著腳尖忙活一陣,給他們一人熱了一碗蓮藕排骨湯。
——香氣縈繞心間,至今不散。
魏無羨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
江澄也把臉轉了回來,看了一會兒,道:「你記得真久啊。」
魏無羨道:「很久嗎?」
江澄道:「我都忘了。」
魏無羨道:「那不一樣,你喝過好多次了,我才是第一次,怎麼可能忘呢?」
江澄低低地「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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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魏嬰初到蓮花塢一晚的「故意炫耀」,到求學打架之後的「心知肚明這不是假話」,江澄真的是,心思特別重的一個人。
他現在想開了嗎?我也不知道。
這章原文有點多,但真是看來看去,一點也不願意再略了。感謝在2020-08-1623:59:41~2020-08-1723:41: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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