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枠四)
——魏無羨蹲在院子里,把喝完湯的空碗放到地上,望了一會兒稀星點點的夜空,微微一笑。
——今天他和藍忘機在雲夢街上偶遇,忽然想起了當年求學雲深不知處的許多事。
藍景儀喃喃道:「所以說,根本不是什麼無聊嘛……」
——他一時心血來潮叫住了藍忘機,原本也想把話題往那方面引的。可藍忘機提醒了他,所有的東西早就和當年不一樣了。
藍忘機盯著那行字看了半晌,道:「不是所有。」
魏無羨笑了笑,道:「是啊,總還有些東西,其實沒有變的。還有一些,雖然變了,卻和『我』以為的不一樣。」
他左手托住臉腮,出神道:「至於錯覺——到底是錯覺。什麼都沒有改變,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可是,只要回到蓮花塢,回到江家姐弟身邊,他就能有一種彷彿什麼都沒改變的錯覺。
——魏無羨忽然想去找找當年那棵被他抱過的樹……他熟悉的那些猴子一樣不肯好好走路的師弟們、那些會擠眉弄眼不肯老實敬禮的家僕們,早就一個都不在了。
魏無羨道:「這算是物是人非嗎?」
他勾了勾嘴角,自答道:「不算吧。」
若說物是,蓮花塢給溫氏佔了一遭、九瓣蓮紋被拆過一遍,里裡外外幾乎都是重整了一遍,若說人非,江家姐弟還是在的。
藍忘機抬起了手,碰到了他的臉,又慢慢落了下去。
江厭離心中,忽然像針扎一樣疼。
——穿過校場,邁出蓮花塢的大門,便是一片寬闊的碼頭。無論白天黑夜,碼頭上總有賣吃食的小販……小販也笑道:「魏公子來一個?這個當我送的,不用記賬上了。」
——魏無羨道:「來吧。帳還是照樣記。」
藍景儀一遍讀完,忽然覺察到不妥:「記賬上?照樣?」
他不可思議道:「難道魏前輩在碼頭這裡買吃食,一直是記賬嗎?為什麼?」
這話一出,空氣陡然一靜。
半晌,聶懷桑打破沉默,道:「魏兄,還有江宗主,這……是怎麼回事啊?」
江澄面有不解,皺眉道:「什麼怎麼回事?」
聶懷桑看了看他,發覺對方是真的不覺有異,再看魏無羨,神色透露出的含意也相差不遠,不由瞠目。
魏無羨看他的神情彷彿天塌地陷,再看藍忘機也是微微蹙眉,只得解釋道:「碼頭是蓮花塢的門戶,這一帶的攤販,基本都是代代在這裡經營,大多還與江家家僕沾親帶故。我們這些弟子月例不厚,都是花在外面,在碼頭附近吃喝玩樂,一向都是記賬的。」
聶懷桑道:「可那是從前啊——現在江宗主是家主,魏兄你也不是普通弟子了,哪有還和以前一樣記賬、記到變成『照樣』的道理?」
魏無羨被他說得一滯,須臾道:「……是么?」
聶懷桑道:「當然是了!」
魏無羨頓了頓,攤手道:「可從前一直是這樣,懷桑兄你問我以後怎麼回事,我也答不上來啊?估計是已經習慣了,改不過來吧。」
聶懷桑道:「……哦。」
好像也只能是這樣了。不然,總不至於江兄還照著原來的弟子月例給魏兄發月俸,讓他連吃食都買不起、只能記賬吧?
魏無羨道:「好了,別管這些無關緊要的了,看後面。」
——這名小販之旁,蹲著一個渾身髒兮兮的人,魏無羨走近之前,正抱著膝蓋哆嗦,似乎又冷又疲倦。聽魏無羨說了兩句話,這人才猛地抬頭。
——魏無羨雙目微睜,道:「你?!」
藍景儀的「為什麼」是註定得不到答案了,便也作罷,讀到這裡,不由奇道:「這人是誰?這麼狼狽?魏前輩認得他?」
自然還是得不到答案。
聶懷桑道:「魏兄,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魏無羨道:「這麼落魄,我一時也想不到——其實也不用想,反正等一下就會寫到了。」
須臾,下一節浮現出來。
——桀驁第十六。
幾人面面相覷。
桀驁,謂凶暴、不馴,可不能算一個好詞。
藍景儀道:「這又是在說誰?」
藍思追不語,金凌擰了擰眉。
魏無羨道:「除了本老祖,還能是哪個?」
江澄啐道:「你還很得意么?」
魏無羨道:「得意倒沒有。不過,桀驁這個詞,放在那時候,除了夷陵老祖,也沒誰當得起了吧?」
藍忘機道:「先看。」
魏無羨道:「嗯對,先看——是你和澤蕪君呢,藍湛。」
藍忘機輕輕地「嗯」了一聲。
——藍曦臣和藍忘機並肩,於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緩緩而行。
魏無羨又道:「怎麼又換了地方?這應該是沒有過去多久吧——金家又在擺宴?」
金子軒聽得不大痛快,道:「我們家擺宴又怎麼了?」
魏無羨攤手道:「沒怎麼,我只是想說,真是有錢,太有錢了。我沒算錯的話,射日之徵結束到這時候,也沒有多久吧?」
射日之徵以後不足一年,金江便聯了姻,兩大世家結親,三媒六禮怎麼也要數月,而前一節結束時,這樁婚事八字還沒有一撇。
百鳳山圍獵即是金氏操辦,在那之前不久,金家便辦過一次百家花宴,眼下看來,又是一次,中間還不知道有沒有其他。
若放在從前,也只有岐山溫氏有這樣的底蘊——而射日之徵打了許久,各家損耗不知凡幾,就算之後將溫家家產瓜分一空,憑蘭陵金氏四處求援的德性,哪怕有斂芳尊的首功,本也不該有這樣的底氣。
金子軒彷彿被人當場打了一個巴掌,臉色有如火燒,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魏無羨本也無心與他計較到底,一語畢,已經重新轉過頭去,與藍忘機相對。
——藍曦臣隨手拂過一朵飽滿雪白的金星雪浪,動作輕憐得連一滴露水也不曾拂落。他道:「忘機,你心頭可是有事,為何一直憂心忡忡?」雖說這憂心忡忡,在旁人看來,大概和藍忘機的其他表情沒有任何區別。
藍景儀道:「含光君是不是還在憂心魏前輩啊?」
金凌道:「這個時候,除了他還能為誰?」
——藍忘機眉宇沉沉,搖了搖頭。半晌,他才低聲道:「兄長,我,想帶一人回雲深不知處。」
——藍曦臣訝然道:「帶人回雲深不知處?」
——藍忘機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頓了頓,又道:「帶回去……藏起來。」
靜了片刻,藍景儀道:「含光君說這樣的話,總覺得很難想象。」
金凌道:「……你少說兩句廢話吧。」
魏無羨道:「誰說我不願?我當然願意的。」
——藍忘機微蹙著眉,又道:「可他不願。」
藍忘機什麼也沒有多說,只道:「嗯。」
第一次聽到弟弟這樣吐露心事,「藍曦臣」本來是該繼續問的,但不巧得很,這時前方不遠忽然一陣喧嘩。
藍景儀道:「怎麼又是他?……蘇?秣陵蘇氏那個蘇宗主?真是討厭的人都湊到一起了!」
魏無羨則道:「藍湛,這個蘇涉,好像還挺怕你和澤蕪君?這可就和十幾年後不一樣了。」
——那男子瞥見藍曦臣兩人,霎時面色一白,接下來的話也說不出口了。而正當金子勛橫眉冷對之時,金光瑤恰到好處地出現解圍了。
——他對那白衣男子道:「金麟台上道路複雜,怨不得蘇公子走錯路,你隨我來吧。
他所說的這一點,藍景儀很快也發現了,又問:「他不是就愛和含光君對著幹嗎?怎麼這回這麼慫?」
藍思追淡淡道:「秣陵蘇氏雖然不能與咱們家比,也是個不小的世家,蘇宗主便不覺得身份次於含光君了。可彼時他不過是投奔金家的一介散修,自然擔心含光君與澤蕪君追究他帶技出走之事。」
藍景儀不由啐道:「我以為他學完咱們家還反咬就夠不要臉了,沒想到以前又是這個樣子!」
——像蘇涉這樣投奔蘭陵金氏的劍修不計其數,他本以為沒什麼人識得他,豈知金光瑤只匆匆見過他一面,就把他記得清清楚楚,還大加讚賞,蘇涉不由得臉色大緩,不再看那邊的藍氏兄弟,隨金光瑤而去,似乎生怕他們上前嘲諷或是指指點點。
魏無羨摸摸下頜,道:「還真是挺不要臉的——斂芳尊確實是十分妥帖啊。」
——斗妍廳內,藍曦臣和藍忘機依次入席,席間不便再繼續談論方才的話題,藍忘機又回復冷若冰霜的常態。姑蘇藍氏不喜飲酒之名遠揚,經金光瑤布置,他二人身前的小案上都沒有設酒盞,只有茶盞和清清爽爽的幾樣小碟,也並無人上前敬酒,一片清凈。誰知,未清凈多久,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男子忽然走了過來,一手一隻酒盞,大聲道:「藍宗主,含光君,我敬你們二位一杯!」
藍景儀道:「喂,這就過分了吧?」
金凌亦惱怒道:「這麼不知分寸,他到底憑什麼瞧不起我小叔叔?!看不起他又怎樣?」
——金子勛十分看不慣金光瑤,心覺此人出身下賤,恥於和他同族,直接打斷道:「咱們金家藍家一家親,都是自己人。兩位藍兄弟若是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
魏無羨嘿然道:「大侄子這話合我心意,看不起他又怎樣?他很了不起么?豪爽?若這叫豪爽,我可真要不認識這兩個字了!」
他笑容陡然一斂,冷然道:「什麼東西,也配稱名士!」
藍忘機蹙眉沉聲道:「魏嬰!」
他握住魏無羨的手以作安撫,道:「不必在意此人。」
魏無羨道:「不過是些阿諛之輩給了他三分顏色,還真錯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一旁他的幾名擁躉紛紛撫掌贊道:「真有豪爽之風!」
——「名士本當如此!」
金子軒臉色難看。
子勛不知分寸也就罷,這些人還在一旁阿諛奉承、煽風點火!
藍曦臣一言不發,卻是微微蹙眉。
——金光瑤維持笑容不變,卻無聲地嘆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藍曦臣起身婉拒,金子勛糾纏不休,對藍曦臣道:「什麼都別說,藍宗主,咱們兩家可跟外人可不一樣,你可別拿對付外人那套對付我!一句話,就說喝不喝吧!」
藍景儀道:「金家和藍家有什麼「跟外人不一樣」?他瞧不起斂芳尊,又憑著什麼和我們家攀關係!」
若要說金家藍家關係比一般世家親厚,有三尊結義在前,似乎的確不假——結義兄弟,自然不能算外人。
但方才已提過,金子勛恥於與金光瑤同族,既然如此,又哪來的臉面借其裙帶、讓藍家不拿他當外人?
實在可笑至極。
魏無羨道:「遇到這麼個不懂收斂、不知進退的東西,斂芳尊也真是有夠不容易的。」
——金光瑤微笑的嘴角都要抽搐了,目光滿含歉意地望一望藍曦臣,溫言道:「藍宗主他們之後還要御劍回程,飲酒怕是要影響御劍……」
——金子勛不以為然:「喝個兩杯難道還能倒了不成,我就是喝上八大海碗,也照樣能御劍上天!」
藍景儀道:「這人怎麼這麼煩!他能喝八大海碗又怎樣?不許別人一杯倒了?」
前半句還是忿忿,後半句已經犯起了嘀咕。
藍思追:「……」
魏無羨:「……這小子!」
被這麼一打岔,他心裡的陰鬱也消了幾分,往後一看,不由眉目舒展,道:「藍湛,這算不算,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四周一片誇讚叫好之聲。藍忘機仍坐著,冷冷盯著金子勛硬塞到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似乎正要開口,忽然,一隻手接過了那隻酒盞。
藍忘機道:「算的。」
——藍忘機微微一怔,蹙起的眉宇忽地舒展開,抬頭望去。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黑衣,腰間一管笛子,笛子尾垂著如血的紅穗。來人負手而立,仰頭一飲而盡,將空空如也的酒盞盞底露給金子勛看,道:「我代他喝,你滿意了么?」
藍景儀道:「魏前輩來得好!幹得漂亮!」
魏無羨則道:「藍湛,我在你眼裡,就這麼好看的?」
——眉眼含笑,語尾微揚。身長玉立,丰神俊朗。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便展顏一笑。
「魏無羨」來得悄無聲息,諸人多覺惡寒,只有金光瑤面不改色、甚而是熱情無比地迎了上去。前者卻沒有心思寒暄斡旋,單刀直入,直指金子勛。
——其實他根本不打算和魏無羨談。魏無羨也看出來了……金子勛傲然道:「不能等也要等。」
藍景儀忍不住啐道:「他傲然個什麼勁兒!這人怎麼樣這麼討厭?沒聽懂什麼叫『刻不容緩』嗎?」
——金光瑤道:「不知道魏公子你找子勛有何要事,很急迫嗎?」
——魏無羨道:「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金子勛轉向藍曦臣,舉起另一杯道:「藍宗主,來來來,你這杯還沒喝!」
魏無羨道:「哦,對了——他是沒上過前方、見過我對敵人的樣子的。難怪呢。」
藍忘機卻是眉含憂色。
——見他故意拖延,魏無羨眉間閃過一道黑氣,眯了眯眼睛,嘴角一勾,道:「好,那麼我就在這裡直說了。請問金公子,你知不知道溫寧這個人?」
這道黑氣,顯然是一種不祥的預兆,然而顧及書中所寫的內容,他只是默默記在了心中,沒有多說什麼。
藍景儀愕然道:「溫先生?莫非前一節末尾那個人,是溫先生?」
藍思追蹙眉道:「恐怕不是——而是那個人、到現在的魏前輩,都是為了溫先生而來。」
聽到這句話,溫情的心頭一跳,陡然湧上一陣冰涼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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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無羨卻早有主意,宣佈道:「不回去。我們去摘蓮蓬!」
江澄嘲道:「是『偷』吧。」
雲夢江氏在這一帶時有照顧附近人家,除水祟不收取報酬,方圓數十里,不說幾個蓮蓬,哪怕是劃一片湖專門種給他們吃也是樂意的。每次家中少年出去吃了人家的瓜、捉了人家的雞、葯暈了人家的狗,事後江楓眠也會派人一一補上。至於為何非要鍥而不捨地偷來吃,倒不是流氓紈絝作風,無非少年人好玩兒心重,貪那一點被人笑笑罵罵追追打打的趣味罷了。】
雖然碼頭賒賬這裡,沒有明確說過是只有魏無羨還是弟子們都這樣,但我覺得這件事和一群弟子出去鬧騰、江楓眠事後補錢性質差的不遠,所以我就默認是所有小弟子,在作為「蓮花塢門戶」的碼頭一帶吃喝,都是記賬了。
舊江家時期,因為大家都是熟人,私以為哪怕是江楓眠以及一些高級客卿,偶爾在碼頭上吃喝,沒帶零錢(不是沒帶錢),先記上賬也是正常的事情,但如果記賬成為一種「照舊」,就很顯然不對勁了。
然後關於修了鬼道之後,魏無羨的身體狀況這裡,不少同人私設他身體很差,甚至於「形銷骨立」。
在原著留白的情況下,這是一個還算合理的可能性,但實際上,我認為不是的:魏無羨剖丹之後的身體狀況,遠比多數人腦補的要健康。
看這段他闖金鱗台時的形容:
【眉眼含笑,語尾微揚。身長玉立,丰神俊朗。】
丰神俊朗,說的是一個人神采奕奕、俊秀爽朗——一個不健康的人,甚至不必有什麼大毛病,哪怕是亞健康,也必然會體現在氣色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有「丰神俊朗」的效果。
而闖宴時,魏無羨是帶著溫情以最快的速度從雲夢一路奔向蘭陵,沒有耽誤時間,換言之,他這時候的外征,是沒有經過修飾、完全真實的,甚至因為奔波,狀態還可能是稍次的。
速成鬼道的負面影響,在魂、在心,在身的,不是沒有,但終歸少。感謝在2020-08-1723:41:42~2020-08-1919:42: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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