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繾綣
此番蓬萊之行確實可算順利,雖然蘇熾被坑的發了個誓,卻也無傷大雅,畢竟那件事他本來也不能說。
次日又逢明月掛空,雖已入了三更,蘇熾卻了無睡意,便獨自在甲板上憑欄而立,借著月光細細打量那枚殷紅的指環。
在蓬萊山殿里發生的一切,蘇熾到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在那一瞬間,他似乎真的回到了曾經存在的世界。
那一瞬他以為這裡的是夢,魂回軀殼后,又彷彿那一瞬才是幻覺。
兩方虛實不定,幻真難言,混沌度日也就罷了,但真若細究起來,卻是真無法掂清一個確定的事實。
另外他也完全想不透,這明明只是一個小說構架的世界,卻為什麼會如此真實;明明他已經死了,卻為什麼還擁有一副血肉俱全的身軀……
蘇熾一個人伏在欄上出神,海風呼嘯不絕,涼意甚甚,突然有件外袍搭上他的肩,扯回了他的神。
蕭遙打著哈欠在他身旁站定,默默然的,也陪著他一塊伏在欄上,看著夜下如墨的海面浪起波涌。
「你怎麼出來了?」
「睡到一半發現你不在床上,擔心你就出來看一眼。」
「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我又不會跳海。」
蕭遙無意向他細述自己源向不明的挂念,便沒講話。
蘇熾靜靜打量了蕭遙片刻,細細窺著他眼中星辰淺投的輝澤,瞧他散發迎風微擺,一切都無比真實。
「雲涯,」
「嗯?」
「我還是想問你,你為什麼待我如此溫柔?」
蕭遙肉眼可察的局促了一瞬,卻強撐著少年意氣,不將那番神態完全展露出來。
他又將臉避開了些,莫名其妙的反問道:「這個問題,我以前不是回答過你嗎?」
「但我還想再問一次。」
「那不也是一樣的……」
「此一時彼一時,比起上一次,這次我們又生死與共了一遭,總會有點變化吧?」
蕭遙讓他問得啞了聲,心裡兜轉了幾許思緒,總也無法找出一個合適的說辭。
良久,才湊出一句:「都生死與共了,當然、也會更關心一些……」
蘇熾不動聲色的靠近了他一些,似乎有些得寸進尺,「當時,我那樣牽你,你為什麼不反抗?」
蕭遙察覺了他的小動作,又正好局促著,便下意識也避開了些,仍不願轉回臉來看著蘇熾。
「我知道你是開玩笑……」
蘇熾又貼了過去,動了下唇似還想接著問下去,卻臨時收住了——他如此一問接一問,究竟是想得出什麼答案?
他從未忘記他和蕭遙未來的結局,蕭遙如今待他的好也不可視為理所應當。
可他到了現在依舊不明白,他背叛蕭遙的意義何在。
兩人彼此沉默的待了一會兒,又是蘇熾開口破了寧靜。
「雲涯,倘若……有一天我、背叛了你,你會怎樣?」
蕭遙不明所以的看著他,「你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我只是隨便問問……只是假如,假如我背叛了你,你會怎樣?」
蕭遙似乎還是揣不明白他的意思,便轉開眼去,「你指的『背叛』,是背叛什麼?」
這……蘇熾自己也不知道。
「就是……如果我重傷你,或是對你下死手、之類的……」
蕭遙鮮見他會如此口齒笨拙的講話,甚覺疑惑,卻還是稍稍思考了一下他這個問題。
「不知道。」然後回答的乾脆利落。
「……」蘇熾頗有些不死心,「如果真這樣了,你難道不會想……殺了我?」
蕭遙又轉過臉來看著他,眼神很認真,也細細地琢磨了他的神情,才道:「我不知道,我從沒想過會跟你決裂。」
蘇熾說不出話來了。
「所以,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問?」
蘇熾輕輕摩著袖口,也細細組措了良久,才能開口:「因為亂世情形難以預料,你我都說不準,未來是否有一天會反目成仇……」
他的話語很輕,平平淡淡的飄進蕭遙耳中,卻如毒針一般狠狠的刺穿了他的心扉,叫他難受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你呢?」蕭遙輕弱的問了一句。
蘇熾愕然,無法作答。
「如果是我,就算立場敵對了,我恐怕、也無法對你出手……」
因為現在這個人的一言一行都緊緊牽繫著他的心弦,就好似操控他這副傀儡的手一樣,是他無法傷害的人。
蕭遙答出了自己的真心話便選擇了沉默,也不追著蘇熾道出他的答案。
他的回答令蘇熾心裡蓄起溫存又舔了涼痛,也真是初次深刻體會到,無法向懇願真心相待的人坦誠原來是如此悲哀的事。
如今蕭遙無法對他出手,但在未來的某一天,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取走他的性命。
眼下這個少年的溫柔無比真切,而刻在他命數里的結局又如此深刻,兩者都毫不虛假。
過來一陣略大的海風,撩起蕭遙散披的發尖探上了他的指梢,青絲搔過的酥癢由指尖遞進他心坎,鬼使神差的,竟讓他不由自主的抬手輕輕探進他發間。
蕭遙微覺一陣觸癢,轉頭看去,正好對上蘇熾略過了一絲促狹的眼。
蘇熾的手虛抬著,指梢已觸及蕭遙融著溫暖的發。
冷不防讓他一眼逮了正著,蘇熾的手指驚而一微蜷,卻沒收回去。
蕭遙唇下微分,也是一臉驚愕的,對蘇熾此舉之意似懂非懂,便有些不知所措。
兩人皆持住了不破窗紙朦朧的沉默,蕭遙沒躲,蘇熾那隻手也遲遲沒收回去。
「這大晚上的,兩位小哥怎麼還不睡?」
丘大漢突然冒個頭出來,嚇得兩人一個忙扭開臉,一個倉皇收手,扯開了咫尺之距,欲蓋彌彰的故作各望遠方。
「嘶……」蕭遙的發卻被蘇熾勾住了一縷,猛然一下給扯痛了,蘇熾連忙將他的發理順,「抱歉……」
丘大漢披著件外衣揉著眼,惺忪的夾到兩人中間也對著海浪張望了一番,「你們到底在看什麼?」
「沒什麼……」
「那還杵在這吹什麼海風?走走走,回去睡覺!」
月下朦朧的繾綣就讓這糙漢子給聒噪沒了……
回程時沒繞連舟城,直接奔著滄瀾鎮的碼頭而進,便省了不少路程。
這條大船構造結實、工藝精湛,又是首次出海的新船,回到滄瀾鎮后都無需如何保養便可再度起航。
那丘大漢的確是個閑不住的主,金盆洗手了不準備重操舊業,便打算開著這條新到手的船繼續遠航,當個從良的商人。
他們父子倆精力旺盛,歇不過兩天便又揚帆啟程去了,蘇成遠帶著隨從別過蘇熾和蕭遙后便不知所蹤,似乎也並沒有回神都去找風晚之。
金邊的綉錦須回白虎殿安置,正好花有塵也派信來催了,於是精疲力竭了一趟的兩人又掛著一身疲憊踏了返程。
二人此行耗了數月,望天城中文試已罷,登第的名冊早已展在了文昌殿內。
兩人快馬進城,麻溜的在白虎殿里辦完了事只惦記著早些回驛館歇一身懶骨頭,然而才出了殿門,就見蘇雲深在門外候著,老遠見了蘇熾,便興高采烈的沖他們招手。
「那位是……」蕭遙沒見過蘇雲深,一眼瞧來卻覺眉眼與蘇熾有幾分韻似,便欣喜問道:「這位就是四公子?」
蘇熾沖他一笑,「正是我家四弟,表字啟微。」
蘇熾沖蕭遙介紹時蘇雲深也迎了過來,於是蘇熾便順著將蕭遙引薦給蘇雲深,「啟微,這位便是我向你提起過的南山國蕭府的少帥。」
蘇雲深沖蕭遙謙然一禮。
蘇雲深的氣質與蘇熾有幾分相似,這兄弟二人都是身傍儒雅之息的謙謙君子之貌。
不過蘇熾有些表裡不一,外人往往都是被他的第一眼印象給蠱惑了。
「你這次的文試怎麼樣?還順利嗎?」
「嗯,已經過了,父王讓我也留在望天城。」
蘇雲深位居榜首也在望天城中待了小有名氣,卻圓滑的暫持了一身孤芳立場。
「今日正逢上元,二哥和雲涯兄正巧趕回來了,不妨今夜便去錦瑜台賞月觀燈如何?」
日子趕的這麼巧,實在沒理由不去,於是蘇熾笑應了,而轉頭看蕭遙自然也沒有異議。
三人在殿外方才論定此事,一輛斂華馬車緩緩駛來,驅車的正是昭遠侯府的盛無雙。
盛無雙吁止了馬便下車沖蘇熾拱手拜禮,「侯爺有事需與公子商討,請公子入府一會。」
蘇熾早也料到風常會來湊合,便給蕭遙和蘇雲深分別遞了個眼色,「我去見侯爺,若回來的晚,你們便直接去錦瑜台等我便是。」
「好。」
蕭遙點頭為應。
盛無雙恭恭敬敬的給蘇熾掀了車簾,禮數之周到,與先前截然兩貌。
蕭遙其實並不放心蘇熾單獨去見那個曾想幫著蘇沉取他性命的昭遠侯,然而這些權衡之事他又一概不通,便只能相信蘇熾自有打算。
「這位昭遠侯都惦記了二哥一個來月了。」
「為何?」
「你們遠在海外不知,就在一個多月前,江湖上突然起了一個傳聞,說是瓊玉草能夠修復世間萬物,包括昔年被摧毀的百靈譜。你們此行也正是去取這種瓊玉草對吧?」
蕭遙略有些吃驚,「是,可這件事怎麼會傳出去?」
金邊的錦繡不示於綉金榜,其上任務亦多半保密,照說應該不會被傳出去才對。
蘇雲深搖了搖頭,「這些都是江湖上傳起來的,昭遠侯聽到風聲后便三天兩頭來向我打聽二哥的情況,似乎對那百靈譜也甚感興趣。」
蕭遙聞言沉入思索。
平白無故的竟和百靈譜扯上了關係……
如此也就算了,他們前往蓬萊取瓊玉草的事竟也被傳了出去,還是沸起於江湖……
蘇熾至今也沒有跟蕭遙透露這個任務到底是誰派發的,但卻是從那冽雲居里拿回來的——
冽雲居里那位花先生應當非屬權中人,卻是在野大商,這個消息莫不是他放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