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又是一夜未眠,蘇熾始終無法釋懷死神最後意欲不明的那個回答。
雖然蘇熾從來也不相信世上會有真正「金身不破」的免死光環……
蘇熾焦惱無眠,揣著一心煩悶實在躺不住了,還是在凌晨天光未明時便出了屋。
然而才繞下築屋的小矮坡,便乍一眼瞥見蕭遙坐在池邊的靜影,他怔了一步,蕭遙也愕然一驚。
「你怎麼這麼早就出來了?」蘇熾詫異。
「我……睡不著……你呢?」
蘇熾莞爾,「一樣。」
雙方都極有默契的沒進一步探問對方睡不著的原因。
蕭遙站起身,「現在天色還很暗,你想去哪?我陪你去。」
也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蕭遙似乎總在有意無意的迎合他。
「怎麼總問我?你想去哪?」
「我無所謂,哪都可以……」
蕭遙沒有先前那麼活潑了,雖仍一切舉止如常,卻被心事牽絆著,無法像之前那樣與他相處坦然了。
原因蘇熾自然知曉,畢竟精妙的表象能騙過的也只是旁人的眼。
「雲涯,我們最近……」
他后辭無法延續,停的位置又正好捏住了蕭遙的心坎。
「什麼?」
該怎麼說下去,蘇熾自己也不太清楚,正好自己心裡也罥著猶豫,索性便作罷了。
「沒什麼——我們去靈殿吧,一會兒說不定也有事商討。」
「嗯,好……」
不知為何,今日的蘇熾又淡淡的冷了,蕭遙揣不明他在想什麼,也不敢再輕易開口同他搭話。
愈發尷尬的簡短三兩句談罷,兩人便都浸著沉默循路而去。
林間小路崎嶇蜿蜒,然而往常走來都並不覺得漫長,今日卻似映了心路,格外的遙遠。
也難怪蕭遙如今在他面前會如此局促,畢竟他已經表露過了自己的心意,卻是被蘇熾有意視而不見了——
這種事無論擱在誰身上都沒法在事後還能與對方談笑如常,何況蕭遙本身也不是善於掩藏自己的人。
蘇熾無法回應他的心意,非是介於他們性別相同,只是那個似乎只束縛了他的「身不由己」讓他無法輕率的承下蕭遙的情意。
那個如今還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他們的結局,未來無論如何都會發生,雖然距今還遠,也如死神所說的還有許多事沒有發生,但不論他們以後還會走過多少足以墊就他們反目成仇的變數,他都實在無法站在「戀人」這樣親密的位置上將蕭遙推入那道深淵。
可不論如何,只要蕭遙對他有情,就不可能不為此受傷,必然要發生的蘇熾無可奈何,但蘇熾實在不想在這本就沉痛的基礎上,再給他加深一道傷害。
蘇熾稍快了半步垂眸在前,蕭遙幾次想打量他的臉色都沒能如願。
「你有心事?」
蘇熾不動聲色的收回思緒,泊然一笑,「沒什麼。」
他一語淡然,霎如初見時的清雅,淡淡的回絕了蕭遙餘下所有欲將追問的未成之辭,也往蕭遙心裡塞了一把碎冰。
餘下的路,兩人都持住了沉默。
鳳寧秋或比他們起的都早,又或許這一夜都沒有休息的打算,他們進入靈殿時,殿中仍燃著幽青燭燈,鳳寧秋跪坐在殿中所供女媧神像前沉靜的祈著靈。
兩人見此,便不敢打擾,正想悄悄離開,卻被殿里巫禮大人給叫住了。
「既然到這了,就進來吧。」
「抱歉,打擾伯母了。」
「沒什麼。」
直到兩人走近,才發現鳳寧秋雙手相疊,掌心蘊著一團幽弱如氤氳聚成的靈輝,與女媧神像盤身飛繞的靈點隱成呼應。
兩人都撿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不敢攪擾此間靜謐。
蕭遙刻意離蘇熾遠了些,坐在格外光暗的位置。
「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鳳寧秋淡淡道。
凌晨正是偷襲的絕佳時刻。
她如此平泊的講完不多會兒,遠處便綻起一束煙火,晃出暗沉天幕下一道灼眼流火。
蕭遙快步趕到門邊,本寂暗成一片的谷里峽內已應之火光成串。
「巫禮大人?」
鳳寧秋站起身,手執靈杖行至門前,淡淡看了眼遠處的慌亂,「無妨,該來的無需迴避。」
「巫禮大人!」趕來報信的刀客奔至門前,單膝落跪,「江湖勢力攻山了,這次的人更多。」
「少主去了嗎?」
「少主已經帶人出谷迎擊了。」
鳳寧秋頷首,無多表示。
「大人,我也去助君願兄一臂之力。」
「你有傷在身。」
「我的傷並無大礙。」
鳳寧秋遞了一絲目光入殿里,蘇熾見之略一頷首,回眼鳳寧秋便鬆口了:「那你去吧,不過萬事小心。」
「嗯。」
臨走時蕭遙本想回顧蘇熾一眼,卻礙於一分品涼的心痛,忍住了。
那刀客引著蕭遙過了橋,鳳寧秋長杖搗地,「你果然沒讓雲涯知道這件事?」
「堂兄也不知道吧?」
「……也好。」應罷,鳳寧秋側過臉來,「你可以出來了。」
蘇熾詫異回眼,他身後的陰影里果然走出了個人,兩指夾了一張禁息符,竟做到了連蘇熾都未能察覺的悄無聲息。
「蘇先生?」
那個人是蘇成遠,也毫不迴避蘇熾的目光。
「又見面了。想不到公子竟然能為了制服一個附靈傀儡犧牲到這等地步,在下還真是罪孽深重了。」
他這話說的但凡有半點誠意蘇熾都能勉強信個一二。
「原來那東西是你弄的。」
「這次也會有,幫靈廟收拾殘局。」
蘇熾猛然站起身,下意識的想去追蕭遙,卻被蘇成遠一條胳膊給攔住了。
「放心,只要公子配合在下一場戲,廟裡沒有人會受傷。」
蘇熾簡直無法相信這個口吐每個字都帶著要挾意味的傢伙會是同盟。
「戲?」
蘇成遠攔住了蘇熾便瞧向鳳寧秋,「大人,我在神像之下等您。」
他此番話音方落,靈殿地面猛然一震,又見一道火光迸亮滿堂,頂檐被炸了一個漏天大洞。
「公子,」蘇成遠祭出一柄短刃抵上蘇熾頸脈,「隨我走一段吧。」
「靈殿遇襲!支援!支援!」
守在靈殿此崖的守衛喉嚨都快成破鑼嗓了,也沒喊來一個支援。
此次攻山的江湖亂眾乃是先前幾次和數之倍,蘇聞卿帶去了全山戰力,一時半會兒廟中無可支援。
一片慌亂間,廟中又一枚煙火綻天。
趁虛襲入靈廟的人皆是殺手的身手,鬧了一堂亂,被巫禮大人一道靈勢震出,卻不巧的是其中領首的人刀挾了公子墨寒,封住了巫禮大人的攻勢,完好無損的逃離了靈殿範圍。
蘇成遠身手不賴,奈何動作太大,三兩下便又扯開了蘇熾身上的口子,血在淺色袍子上暈開,旁人不明所以,見了紛紛嚇得鬼叫,以為這殺手捅了公子一刀。
「說來,我實在想不通公子為什麼要撞那刀口?明明是自己人的東西,就算要戲真,也不必真的拿著命去搏吧。」
若非公子濾鏡的一身優雅限制,蘇熾實在很想口吐芬芳,賞這傢伙個狗血淋頭。
「知道我什麼身份還敢把我弄成這樣,先生你才是拿著命搏吧?」
蘇成遠承他戲謔一笑,「本也是亡命徒,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不過在下行事一向有分寸,公子此刻流的血越多,往後便越不會有人懷疑,便請您稍且忍一忍吧。」
呵呵……
蘇成遠挾著蘇熾一路逃竄到局勢最混亂且缺口越來越大的那片佇有神像的原地,便驀有一道結界當空砸下,囚住了此間之眾。
蘇成遠很會找位置,正好刀挾著蘇熾落在蘇聞卿和蕭遙視線里,一落地,隨之而來的殺手立刻圍來,環了個讓心繫蘇熾的人根本無法突破的防守圈。
那兩人俱是一驚,而蘇熾一路灑了不少血,臉色愈顯蒼白,卻仍有力氣隔著殺手沖他們倆戲謔:「抱歉啊,我不小心著了這傢伙的道了。」
「蘇成遠!」蕭遙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反應完全在蘇成遠的預料里。
周圍江湖眾並不在意此間局勢為何僵住,只知有隙便趁,然而才朝蘇成遠靠近一步,憑空一刃斬來,劈倒一片。
蘇聞卿和蕭遙挪眼看去,又是和那天一樣的靈息而身形體魄全然不同的兩個附靈傀儡。
「墨寒公子乃是西山國新貴,在下絕不想傷公子半分,奈何局勢所迫,不得不請公子護送一程,還望兩位見諒。」
「你想怎樣?」蕭遙握著□□的手指節發白,騰了一身殺氣,然而蘇熾的命在他手上,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蘇熾被他刀挾於手而半步也不敢靠近。
蘇成遠目光挪向蘇聞卿,笑言:「只要少主能請令堂大人交出靈核殘片,在下自然會將公子完好奉還。」
未等蘇聞卿作答,蘇熾卻一聲笑了出來,似是忍俊不禁,卻傍著諷刺,道:「蘇先生,你糊塗了吧?我是西山國的新貴關南疆什麼事?何況我來此之前連生死契都簽了,我的命對於在此諸位而言無關緊要,拿我換殘片?您也太高估我了吧。」
「公子!」趕來的崔元一聲引了蘇熾的目光,讓蘇熾想起來他還有兩個跟班在這。
「確是如此?」蘇成遠狠狠一把扯過蘇熾的長發,強令他偏過頭,將脖頸完全展露,壓緊了鋒刃往他頸膚勒出一條細口,滲血染膚。
「你別動他!」
「蕭少爺,您既然如此在意墨寒公子,不妨就去替我將東西取來。」
「蕭雲涯,你敢去我就跟你絕交!」蘇熾一聲喝罷,蕭遙愕在原地,執槍的手攥得愈發緊,手足無措的只能將整顆心都供出去任人宰割。
蘇成遠又將他的發拽緊了些,「公子,您似乎還沒有弄明白現在的情況。」
蘇熾冷冷一笑,覺悟之高,似已不畏生死,「那你就以為蕭少帥是那麼容易屈服的人嗎?先生,您好歹也是個□□湖了,怎麼還玩這麼幼稚的手段?」
「……」蘇成遠沉默了片刻,大概是有點接不下去了,便稍稍湊近了蘇熾耳畔不動唇道:「公子,您這戲要是太過的話,在下一會兒控不住局了。」
「放心,我也不想在這裡被你抹脖子。」
「我去同母親交涉。」
蘇熾又轉過眼去,「堂兄,你別信他,你就算把東西拿來了,他一樣會要了我的命。」
蘇成遠心裡暗自揩汗。
「公子這是不信在下?」
「你刀都架在我脖子上了,倒是說說憑什麼讓我信你。」
「……」
公子,好歹留條活路……
「墨寒,我不會讓你死。」蘇聞卿一語鄭重罷,又正視蘇聞卿,沉著談判:「這位是蘇先生是嗎?我會如你所願將東西帶來,但你務必信守承諾,不可傷他性命。」
蘇成遠大略掃了一番周遭形勢,笑問:「少主該不會是打算先從我手裡誆走公子,然後再來個瓮中捉鱉吧?結界已經封住了我們的退路,閣下若有誠意,至少也該把路讓出來吧?」
結界之外,還有大批候著進攻的江湖之眾,此禁若一解,局勢必將更加混亂,若他要趁此對蘇熾不利,他們則更無力轉圜。
蘇聞卿一顆心也被勒到了嗓子眼,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君願,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