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局
收局的巫禮大人終於到場,那兩個即興戲險過的人便都舒了口氣。
「為了區區一件殘物,竟不惜做到這等地步。」
「讓大人見笑了,不過那件殘物於我等而言至關重要——在下也不想傷公子,故此,只要大人肯將殘片交出,在下必將公子奉還。」
蘇熾本還想趁此再捧一波戲,然而鳳寧秋沒給他機會,乾脆利落的便答應了:「好。畢竟這個孩子是我重要的侄子,如果就這樣為了一件殘缺之物而令他喪命的話,泉下那人必不會恕我。」說罷,她便托掌喚出那般枚幽幽泛著熒光薄籠氤氳的殘片,遙遞給蘇成遠。
「那麼,還需要勞煩大人開條路。」
鳳寧秋淡淡掃了一眼周圍虎視眈眈的江湖亂眾,「我只負責打開結界,剩下的事概不負責。」
蘇成遠斂眉淺笑,「明白。」
「有勞公子前往傀儡堂。」蘇成遠在蘇熾耳畔輕言一句后,便在鳳寧秋釋訣解開結界的同時將蘇熾推了出去,然而力道太重,攮了蘇熾傷口一陣劇痛,一步便軟了身子。
蕭遙慌急接住他的身子,觸了一手鮮血,五指霎涼,無比憐痛的將蘇熾攬在懷裡,「你的傷口又裂開了……」
「先把我的手解開……」
蘇熾的手一直被縛在身後,不知蘇成遠是拿什麼捆的他,竟絲縷入膚,痛得鑽心。
蕭遙落眼卻見他滿手鮮血,捆縛著他雙手的絲線已沒入血膚,根本無從下手。
「你別動。」鳳寧秋默然捏訣,雙指蘊靈輕觸了他腕膚,嵌入血肉的銳絲松而脫落,若非染了血,肉眼幾不可見形。
蘇熾終於得了解放,抬起手來,卻是鮮血淋漓,「捆我的是什麼東西?」
「血銀絲,伏羲廟暗器。」
來此爭奪靈核殘片的江湖勢力中鮮有說得上名的大門派,多半是些散眾,無甚章法,只是仗著人多勢眾,而蘇成遠帶來的那兩個附靈傀儡隨便一個都可以一當百,便毫無壓力的帶著到手的靈核殘片招搖的一路破圍。
然而結界打開后,裡外亂勢沖頭齊匯,蘇成遠一眾被夾在大勢中央,縱有高手傀儡在旁,也陷入了焦灼。
交出了靈核殘片,鳳寧秋便帶著廟中人退離了混亂,居遠觀此亂局。
雖然因為綁手這玩意兒,蘇熾此刻正在心裡咬牙切齒的問候風晚之連同蘇成遠的祖宗十八代,然嗔怨罷去,又不得不承認這兩人的思慮並不在錯——正如蘇成遠所言,倘若不將戲做真,而輕易就暴露了同盟彼此間的關係的話,日後難免彼此牽絆,如此故立於對立位,反倒能在大多數時候至少保全一方。
換一個角度看來,雖然蘇成遠這人提前不打招呼的作風給了蘇熾不少苦吃,卻也可算是個有誠信的人,且他雖然將蘇熾弄了遍身鮮血淋漓,眼下卻也憑極寡之眾引走了襲擊女媧廟的全部火力,就這程度而言,也算是英勇。
火光不時迸起煙霧浮擾,蘇熾在遠處看了稍有憂心,暗裡遞了個不掩憂慮的眼色給鳳寧秋,卻見他伯母似乎也是同樣的擔憂。
靈核殘片事關重大,若輕易落於他人之手,必添禍端。
蘇熾正籌謀著倘若蘇成遠此局落敗,該以什麼方法挽救時,便從局亂之向猛然掀來一陣靈勢壓成的狂風。
霎見天地血蒙一片,風裡罥著凌狠殺意,鳳寧秋瞳孔驟縮,抬眼,見亂局上空憑空現了一人影,周身飛繞符文為障,千百之眾沐於血色中須臾便涼了生息。
突然出現戰力如此可怕的一個人,不光是局中江湖人驚慌撤逃,連在遠處觀望的幾人都駭然一驚。
那個人現身不過須臾便收訣而去,天地退卻血幕,谷中一片狼藉卻也終歸了平靜。
「君願,你帶他們先回去。」鳳寧秋匆然交代罷,躍身便出,毫不留以餘閒供人詢問。
「方才那人有何特別?」蘇熾見疑則問,蘇聞卿卻也不解他母親此舉,遂也只能搖頭,「那樣的靈勢我也從沒見過。」
那個人來之無息去也無影,鳳寧秋追出了廟谷,近乎到了雲雨山之麓,也未能再捕得此人半分足可追蹤的靈息。
分明一道殺勢布就便可令天地變色,如此強勢的靈蘊,怎麼可能轉眼便了無行蹤。
追至山麓邊界,鳳寧秋終於止步了,風過心也沉涼,不禁覺得自己倉忙追出的心思委實可笑——
那個人已經死了,在天下最尊高的土地上被挫骨揚灰。
這天下誰都可能絕死逢生,唯獨他不可能……
風成凜冽,拂過鈴聲叮咚,寂響成空。
就從原地回屋這一小段路,蘇熾又遭了不少罪,一早吃了刀子的傷口裂開,兩腕又被那喪心病狂的玩意兒勒了個血流不止,皮肉之苦挨了也就罷了,好不容易回了安穩,卻又遭了蘇聞卿的數落,奈何蘇熾琢磨來琢磨去,這事真也賴不到他頭上吧?
血銀絲上淬了一種柔毒,能讓人血流不止,蘇聞卿廢了好一番功夫才止住了蘇熾腕上這些看似微不起眼的細傷的血,纏緊了紗布,可算舒了口氣。
「你也真是多災多難,這些事怎麼凈都往你身上碰?」蘇聞卿這句數落得不乏某種狐疑。
「出門沒看黃曆,撞了掃帚星了。」
蘇聞卿嘆了口氣,「你這張嘴裡要是能出一句真老實的話,明早太陽准從西邊起。」
這才沒幾天,他親和的堂兄怎麼就承下了蕭遙的數落語氣……
蘇熾釀著辭還想反駁,蘇聞卿卻不聽他謅了,端起水盆便走,「雲涯,你看好他,今天不許讓他出門了。」
「嗯……」
令蘇熾欣慰也奇怪的是,平日里最愛在這種情況下數落他的蕭遙今天卻格外安靜,一直都靜靜在一旁。
蘇熾琢磨自個兒可能還真是把賤骨頭,蕭遙不數落他了,他反倒暗戳戳的壓了一心不痛快,賊兮兮的瞟了蕭遙幾眼,果然還是皮子癢的開了口:「你今天怎麼不說話了?」
蕭遙看了他一眼,明顯的低落。
「你想聽我說什麼?」
蘇熾給他一句問啞了片刻,「呃、也不是我想聽……當然我也不討厭,我是說,平常你不是總要說我兩句什麼嗎?今天怎麼什麼也不說了?」
蕭遙起身,走到床旁,令蘇熾始料未及的扳住了他的雙肩將他放躺在床上。
縱是明騷暗賤如蘇熾,頭一回挨上這種事也不免怔愕,便乖愣的噤了聲,難以預料蕭遙接下來要做什麼。
蕭遙扶他躺下后便將雙手壓在他枕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但那些話,我再說多少都沒有用。」
桃眼中繾綣成黯寞,將顯半斂的哀色落入蘇熾眼中,寂瀾微泛,似成了一根軟針戳入他心房。
蕭遙只如此凝望了他片刻便直起身,給他蓋好被子,「你好好休息,我就在屋裡。」說罷,他又起身回到方才的位置,繼續一語不發。
蘇熾頭回有了因為讓人傷心而生出的歉疚之感,眼望著空虛出了片刻神,那件或許可為自己解釋一二的事終於還是藏不了了。
「雲涯,其實這件事也算早有預謀吧,蘇成遠他,不是敵人。」
蕭遙看著他,未解語中意。
「他挾持我也是我們兩的合作,因為這件事有些複雜,我和他需要暫時處於對立位。他是那位侯爺的人,也並非是來危害靈廟的……」解釋到這裡,蘇熾頓了一頓,臉微微轉朝里去,「抱歉,讓你擔心了。」
蕭遙明白了蘇熾話里的意思,壓下一股燒心的隱怒,「那位侯爺是……」
「不是昭遠侯。」
「那位侯爺安排給你的這些事,不曾考慮過你的安危?」
蘇熾略然一怔。
「就算是棋子,也總不是一來就可以完全不計損傷的吧?」
「雲涯,這件事……」
「還是說你從一開始就是他可以隨意捨棄的棋子?即使明知道是這樣,你也願意與他結盟?」
蘇熾一時難以言辯,往常的口齒伶俐突然失靈,「並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樣?到底是什麼能讓你如此不顧性命?又是什麼讓你認定自己務必要在某個時機捨棄性命!」
蘇熾笑掩心虛,「哪有那樣的『時機』……」
「那你昨天跟我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蕭遙語氣陡然沉落,「你說的,『在那個時機到來之前不會死』的『時機』到底是什麼?」
蘇熾沒想到會是這兩個字惹出了蕭遙這番不安的思慮。
在那個終局的「時機」到來之前,按照理論他當然不會死,不過這句話的實意卻是不能說的。
蘇熾溫然一笑,「你誤會我了,我從沒想過隨意放棄自己的性命,更不會自甘墮落的去當別人棄子。」
至少這句話是他不含戲謔的真語,不管這裡面到底有沒有狡辯的成分,總比那些輕浮不正經的話要能讓蕭遙安心。
蕭遙不再說話,靜靜等著他說下去。
「我說的那個『時機』當然不是捨棄性命的時候,但生死有命,萬物終途唯此一路,無論早晚,終歸是要埋於黃土的。何況我選的又是這樣一條詭路,要走的陷阱會很多,誰知道我會在什麼時候著了別人的道呢?」
蕭遙唇瓣輕動,卻沒想好要說什麼。
「不過你放心,在我的命數真正到頭之前,我都會儘力讓自己活下去,絕對不會輕易捨棄自己的性命。」
他這番話,終於很認真了。
與蕭遙相識兩年,卻至今日蘇熾才突然知道,原來他自以為不會被蕭遙當真的那些不掂輕重的玩笑,其實都被他悄悄的當真了,只是蕭遙一直很在意他的感受,才都自己默默悶在心裡,從來不與他計較。
鳳寧秋歸來入殿,無心奉在神像前,便直接循小道回了偏閣。
入門,卻見蘇聞卿跪在供著蘇元啟靈位的神龕前,專註祈求著什麼。
「母親,倘若父親還在世,見到墨寒他們也必然會歡悅吧?」
「嗯,會的。」
倘若那個人還在世,一定會比誰都疼愛他們這些小輩。
「雖說我沒在記事後見過父親,不過、還是有一點印象的。」
鳳寧秋一時未解,蘇聞卿卻轉過身來,抬手輕輕捂了額頭,「當年父親是在我體內留了點什麼吧?所以我一直、都清楚他的靈息是怎樣的……」
「是嗎……」
「我一直都知道母親守護的是什麼,也知道當年不是母親不願救父親。倘若這件事也的確能如父親所期望的那樣、就這樣沉寂下去的話,大概也就沒有今天的事了……」
鳳寧秋沉沉望著他。
「母親,我、恐怕暫時要離開雲雨山一陣子了,也不是想報仇什麼的,只是想了解真正的父親到底是怎樣的人,他在世人眼中是如何的存在,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知道、他究竟為什麼而死……」
「你已經決定了?」
「決定了。」
「那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