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章 搜府
宮中照例定下了八月秋獵的日子。比起往年來,此番秋獵並沒有大肆操辦,一是戶部因賦稅案動蕩,朝中頗有風聲鶴唳之感,二是太子煦因為偶感風寒並沒有隨駕一同前往。劉湛有意鍛煉太子,便讓他這幾日在宮中監理國事,並留下了左相洛成和諸多朝臣在京輔佐。即便如此,劉湛率百官行幸秋獵行宮后,劉煦凡事並不敢自專,只是同洛成擬好批文,依舊每日事無巨細報往東郊的獵場,聽候劉湛裁奪。
雖然只是皇帝率眾行獵,這偌大的一個天京城,短短的幾日內卻陡然像空了大半,連採薇園接到的宴席邀約也少了許多。永安沒有隨行,這幾日更是倦怠交遊,只是時而邀周德銘陸芳來同她談經論道,或是與金楓惜兮鞦韆博弈為戲,自在府中打發金秋時光。
這日惜兮侍奉永安盥櫛畢,正用著早飯,忽然有個二門外的小丫鬟不及通報,便急急忙忙的走了進來,她神色驚恐,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被惜兮瞪了一眼,也沒注意到,只是埋著頭不敢看永安,嘴裡慌亂道:「公主,太子、太子殿下來了,請您出見。殿下他還帶了不少衛兵,都在採薇園門外。」
惜兮聞言,手裡布菜的銀箸幾要跌下,勉力穩了穩聲線,方訓斥道,「太子殿下一國儲君,出行自然有儀仗侍衛跟隨,如何這般大驚小怪的。」
永安已停了箸,卻並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只是平靜道,「知道了。你去回稟太子殿下,請他在正廳稍候,待我整裝后,便立刻出去迎接。」
小丫鬟忙不迭點頭應下,退出去復命。惜兮招了招手,讓下面的人伺候永安漱了口,又在一片寂靜中迅速撤下桌上菜肴,她方揮下眾人,只見永安走至妝台前道,「惜兮,幫我梳頭。」饒是見公主鎮定自若的模樣,惜兮胸中一顆心卻如何也從容不來,她欲待張口,可見永安目光低垂並無其他言辭,只得也跟去她的身後,拿起妝奩旁的玉梳,靜靜幫她重新挽髻。
如絲秀髮宛如還帶著錦衾里的溫暖,惜兮托在掌心,梳的輕輕慢慢,永安不曾催促,反而闔上雙目,似乎在細細回味昨夜她也曾如此輕柔的指尖,直到惜兮低聲問:「公主今日想戴何釵?」
永安睜開眼睛,對著銅鏡左右審視其中那毫無瑕疵的容顏,良久,才用下巴輕輕朝著右手處點了點。惜兮會意,將那裡放著的描金黑漆盒啟開盒蓋,裡面正擺著秋獵前才從宮內賜下的掐絲鑲珠金菊鈿,十支髮釵兩支一組由大到小,如十朵栩栩如生又姿態各異的菊花,在盒內排成一排。
惜兮幫永安將金鈿依次插在發端,可插到最後一小朵時,手卻無可抑制的發起抖來,比了半天,彷彿怎麼也找不到端正的位置。猝然間,她的手被永安抬起的手按住,那平素軟如無骨的葇荑,此刻卻堅硬如玉般,讓她無法掙脫,就這麼被永安捉著手,引導著,將那朵怒放的菊花插在永安的鬢旁。
永安鬆開手,那一刻卻感到一滴溫熱墜落在手背。「怎麼了,惜兮。」她秀眉微蹙,語氣中帶著幾分疑惑、探詢與撫慰,輕聲問道。
惜兮忙抬袖拭去眼淚,吸了一口氣,附在永安耳邊,急促道,「公主,有些東西,可要趕緊處理掉?」
「採薇園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永安拍了拍她的手,將手放回膝上,「惜兮,若他今日果真是來搜查這裡的,你以為都處理掉,便不會搜出些什麼來么?」
惜兮一哽,還要說話,忽然間聽到屋外傳來侍女的驚呼聲與嘈雜聲,她疾步搶出屋外,只見一個男人邁著大步直衝進了六候居的院子。看到有人自屋內出來,男人方倨傲的按劍立住。
惜兮立在階上怒道,「此處是永安公主的寢室,你是何人,膽敢擅闖。」
男人只是睥睨著她,朝屋內揚聲道,「臣,東宮左衛率嚴琛。太子殿下等候已久,一直未見到長公主殿下,甚是憂心,還請殿下即刻出見。」
「嚴琛,你別忘了我是陛下御封的鎮南長公主,是太子的姑姑。」冰冷的聲音不徐不疾地自屋內傳出,隨即一個雍容肅雅的身影出現在門內,「怎麼,這採薇園被你們圍著,連只鳥也飛不出去,還怕我遣人去東郊報信么。太子殿下便這般心急,這點時候也等不得?」
永安抬起頭,將眼光越過嚴琛的頭頂,此刻天色沉暗,尚且未曾全明,厚重的層雲在天際重重疊疊,掩飾住天京城此刻的暗流。讓這座古老的城池得以依舊平靜的如往日般,自沉睡中逐漸蘇醒,往街巷中一點點增添上生機。
今天石頭和哥哥狗子也是一早便起了身,他倆已在甘泉館里安穩的居住下來,素日里周德銘吩咐下去的事情,兄弟倆皆是辦的殷勤麻利,故此很得他的喜愛。然而孩子脾性,對那些文墨之事總是靜不下心來,也不甚上心,周德銘也就隨他們去了,知道他們貪玩,並不日日拘在館內。今天天蒙蒙亮,他倆先去鄰街上的早點鋪飽了肚子,估摸著周德銘和館內諸人已經到齊,才懶洋洋的往回走。眼看著甘泉館就在前方,狗子卻扯了扯石頭袖口,石頭不明就裡,還在那裡愣愣的問,「怎麼了?」
狗子湊過去輕道,「你看巷口。」
石頭定睛看了看,果然發現不遠處多了幾個身材魁梧的男子,像是無所事事的聚在那裡,卻正巧把住巷口的位置,看似散漫,一雙雙鷹隼般的眼神又幾乎同時向他們溜來。狗子和石頭見勢不對,正準備轉頭,已被一個男人喝住,「幹什麼的!」
兩人只好老老實實的停住,一邊拿眼偷偷瞟向巷內,這才發現巷子內也三三兩兩站著人,或行或止,雖然好像毫無章法,仔細看去,每個人的位置卻都互為呼應補充,不約而同地朝向甘泉館的方向,讓館院四周沒有一個角落不落入他們的眼下。
狗子心知不妙,抖抖索索地抬起頭,嘴巴一咧,可憐巴巴的看向那個男人,「我和弟弟腹中飢餒,就是想去街上討口吃食。」
男人狐疑的打量著他倆,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狗子又顫抖的伸出手,扯住男人的衣角,「這位爺,我和弟弟同母親住在兩條街外,昨日以來便沒吃過東西,您行行好。」
話音未落,狗子已挨了一腳,他捂著小腹滾倒在地,強忍住淚水,就聽到男人低低罵了聲,旋即一把拽住站在一旁的石頭,轉頭道,「先拘在院中。」
石頭的手腕被鉗的生疼,瞬時賴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你們憑何不講理,媽媽還等我們討了東西回去。」男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可狗子見勢立刻也叫嚷起來,大哭聲引來了另一個男人,他皺了皺眉低聲斥道,「吵嚷什麼!」
男人低聲說了幾句,新來的男人道:「既然是外邊來討飯的,又是兩個小孩,趕走就好。不要招惹事端。」
石頭感覺加在手上的力一松,忙扶起狗子,兩人如蒙大赦,儘管擔心甘泉館內諸人的安危,因怕被瞧出端倪,再不敢回頭多看一眼,就這麼互相攙扶著折返而去。直到走出了好遠,左右看看再無其他可疑之人,才敢手拉著手,相對而泣。
石頭道,「范先生被派往瞻州公幹,剛剛離京。我們只能速去採薇園給惜姐姐報信。」
狗子還在躊躇,「我怕採薇園如今也不安全……」可兩個小孩,在天京毫無根基,實在不知道還能去何處,只能硬著頭皮去採薇園試試。非常時刻,來不及步行,好在這片熟悉,兩人顧不得其他,偷偷溜入一個租賃車馬的車行,趁晨間鬆懈,偷了一匹馬出來,不顧身後驚覺之人的追趕,徑往採薇園奔來。
此次兩人已經警覺,先遠遠的觀察,見採薇園外也是壁壘森嚴,圍著不認識的侍衛,再無猶豫,立刻打馬回頭,一路疾馳,卻是一刻不敢停下,石頭終於懼怕道,「是不是聖上要抓公主。」
狗子沖著他氣道,「我聽周先生說聖上同許多人這幾日到天京城外狩獵去了,哪能在此時下旨抓公主。」
如此,他們只好在採薇園附近無奈的一趟趟轉著圈,石頭忽然靈光一現,「哥,我們遇見惜姐姐的那一日,她不是從天京衛軍營出來,說是見了趙潤將軍,若是惜姐姐和趙將軍相識,我們或可以去求助一二。」
狗子也是心中一動,可待仔細想來又復沮喪,攥著馬韁道,「莫說趙潤將軍會不會見咱們、幫咱們,咱們不知道,你又如何知道這些人不是天京衛的人?若是天京衛的人,咱們豈不是自投羅網?」
石頭啞然,垂頭想了會,咬牙道,「那又如何,公主正在調查離州之事,若是她有事,還有誰可以幫咱們伸冤,此時此刻,你我除了冒險一試,又有何更好的法子。」
兩人合計許久,確沒有其他辦法可想,只能撥轉馬頭,憑著記憶往天京衛的軍營飛馳而去。不一會到得營門口,只看見門前一片森嚴肅然之氣,軍旗獵獵,轅門緊閉,一隊隊士兵往來巡查,恐怕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兩人被氣勢所震懾,獃獃地下了馬站在原地,方才一腔豪氣盡化為烏有,望著營門口值衛的那甲胄齊全的士兵,勉強挪過去,說起話都有些支吾,「我們想見趙將軍。」
那個守衛低頭見兩個半大小孩要求見總領軍,自然以為他們在惡作劇,登時拉下臉來,冷聲呵斥他們走開。
石頭與狗子後退幾步,恨恨望著軍營方向。時間一點一點流逝,還不知道甘泉館和採薇園此刻已陷入何種境地,他倆愈發惶急,然而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無計可施。忽然,轅門洞開,一隊人馬緩轡次第而出,守衛皆微微俯身行禮。
石頭看為首之人頗有威儀,雖不知道是誰,然而此時只能孤注一擲,衝到馬側大聲叫道,「趙將軍,救命!我們是採薇園來的。」話音未落,那隊人馬已經沖著他紛紛拔刀出鞘,明晃晃的刀鋒,嚇得他兩腿一軟,止在原地,氣勢盡泄,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喉嚨也登時結住。
領頭的男人明顯一怔,用手勢令諸人收起武器,皺著眉讓石頭上前,「誰派你來的?」
石頭草草述說了大概,領頭男人恰巧是早起出巡的趙潤,他聽完石頭的話,始終存疑,然而兩個孩子能一口道出永安貼身婢女的名字,令他不敢掉以輕心,還是匆匆整頓人馬向採薇園趕來。
果然採薇園門外,立著不少東宮的衛兵,外邊人看到趙潤領著天京衛到來,趕快報進園內,旋即便出來道,長公主殿下請趙將軍入見。趙潤不欲驚擾永安府內,只帶了三五親隨入園,他孤身踏入正廳,雖不認識公主府的管事寧桂、主簿陸芳等,也見除了太子、永安公主、嚴琛,還有諸多人皆擠在這小小的屋內。
趙潤忙向太子和永安公主見禮,只見永安坐在主位上,冷著臉一言不發,顯是怒極。劉煦的面色也立見陰鷙,「趙將軍來得倒快。」
「天京衛衛戍京師,職責所在,夙夜不敢有誤。」趙潤恭敬回答道,「聽報採薇園處有異動,臣特來巡查,不想是殿下在此。」
劉煦冷哼一聲,盯著趙潤緩緩道,「因有人密告永安公主僭越儀制,且暗中勾連朝臣,故今日特來搜查。並無它事要勞動趙將軍,你可以退下了。」
趙潤斂容,仍立著不動:「殿下可奉有聖旨?」
「陛下行獵東郊時,」劉煦負手,射來的目光中飽蘊警示,「由我監理國政。」
趙潤卻垂眸道,「殿下,只憑告密,便要搜查公主宅邸,想必不合適罷?不若還是向陛下請了手諭,再來搜查。」
「事急從權。陛下現不在天京,若是請旨,勢必要耽擱,若是這期間永安公主銷毀了證據又該如何?」
「殿下,臣帶了五百天京衛來,東宮左衛率嚴將軍也在此,他與我把守住各房人員,想必不會發生銷毀證據的事。現在派人去東郊,快馬一日總有個來回,等聖旨到再搜府,如何?」趙潤在下首立定,目光炯炯地望向劉煦。
即使面對的男人是自己的姑父,劉煦也再按捺不住慍意,勃然怒道,「我一個監國太子,需要你來告訴我能不能搜一個小小的公主府。」
趙潤卻淡然對道,「若是陛下行獵期間天京巡防出了差池,趙潤並承擔不起。」
劉煦眼中厲芒閃耀,沉默片刻,他似乎驟然恍悟,冷嗤:「朝中傳言因為駙馬一事,昌平侯與永安公主有隙。卻沒想到這只是做給世人看的,趙將軍與永安公主恐怕也暗渡陳倉,今日才不管不顧地攔住我,怎麼,是怕我搜出暗通款曲的證據么?」一邊說,他一邊瞧向他二人,只見永安依舊目不斜視地坐著,彷彿對他試探的話充耳不聞,面上沒有半分波瀾。倒是趙潤聞言冷冷一笑,「太子殿下,臣父與公主殿下是私怨,然而無詔搜查公主府於制不合,無論是永安公主府,還是靖河公主府,陛下令臣值守天京城,臣自然不會因仇因親有所區別。臣只擔心若永安公主殿下今日因此做出任何過激之事,該如何向陛下交代。」
趙潤的橫加阻攔已讓劉煦心緒煩亂。他本想著趁劉湛離京之際將永安的罪名坐實,此行已是萬般小心,可萬萬沒有料到趙潤這麼快便得到了消息。趙潤雖明擺著袒護永安,說的話倒字字句句冠冕堂皇,若他據理以爭,當真東宮要強行為此與天京衛正面衝突?
此事定會傳到劉湛耳里——便是只這麼想,也讓他不禁心驚肉跳。可他又怎能甘心今日鎩羽而歸。穩住心神,劉煦方徐徐開口:「趙將軍說的是,今日煦兒驚擾到姑姑,萬望姑姑諒宥。」他口氣緩了一緩,又轉道,「只是聽聞已故的麗貴妃曾送給皇姑一把扇子,不知能否乞借一觀。」
趙潤尚且未說話,永安聽聞,饒是一貫鎮定,也陡然變色,她微微覆下眼睫,掩蓋住眼底的深淵洶湧,唯有一縷凌寒的餘光漏到了惜兮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氣,方嘴角苦澀的翹了一翹,又是良久,才自喉嚨里慢慢發出了聲音,「惜兮,將那把百年沉香木扇拿來。」
可惜兮依舊痴痴愣愣的立在原地,像是沒有聽到永安的吩咐,半晌沒有動作。眾人的目光一齊向她聚攏而來,連一旁站著的陸芳也不免有些擔心,看向妹妹,只見她神情恍惚,雙手卻不易察覺的在微微發著抖,他心下一驚,隱隱似乎覺察到了什麼,耳邊又聽到永安輕聲重複,「惜兮,只有你知道放在哪裡,去拿過來。」
那語音不急不徐,卻帶著不容違逆的嚴酷。
惜兮木然應下,那一室的嘈雜彷彿霎時安靜,一切人一切事都虛幻地如煙如雲,生生在她眼前消融了形影,只有一條如夢似幻般空曠廣袤的路,延展於眼前,僅憑肉眼凡胎看不見盡頭,不知將終往何處。她出了正廳,兩名劉煦帶來的侍衛,一左一右的在她身後綴著,緊隨她回到永安的卧房。她慢慢拿出腰帶上掛著的鑰匙,慢慢打開那個九州山水百寶嵌金漆木櫃,取出那個塵封已久的盒子,如同護佑著一個無價的珍物,小心翼翼地捧回永安面前。
永安親自打開了木盒,自紅緞上取出那把摺扇,將扇面平展在劉煦的面前,「斯人已逝,唯物尚存。太子殿下還要拿過去細觀么?」
那扇上的河汀依舊是重陽那日的幽遠寂寥,橫亘在兩人之間,靜靜流淌著,劉煦告了聲,「僭越了。」雙手接了過來,將正反兩面都仔仔細細的看了遍,嘴角淺淺一笑,「聽說這把扇子不能見水,我倒是好奇若是不小心沾了水,又會如何。」說著轉頭命道,「打一盆水來。」
惜兮已悄悄退到人群后,可臉色愈發慘白,金楓察覺她神色有異,自后扶住她,卻發現她軟軟的依在自己身上,已然汗濕重衫。轉眼間,扇子已經被丟在了水盆里,輕飄飄的浮在水面上,扇面上的墨跡很快暈開,在水中綻出絲絲縷縷的玄色花瓣。劉煦卻是再耐不住,走過去親手將扇子壓在水裡,扇子在水中被浸得濕透,卻也沒有什麼異常,只是同所有的扇子一般,漸漸沉往盆底。
永安全程不發一言,冷冷的注視著,待劉煦終於丟開手,方問:「扇子遇水自然不能再用了,太子殿下可曾看明白了?」
劉煦忽地產生一陣惶恐,這段時日,東宮也在秘密試探永安的貼身婢女惜兮,如楊屺巒所查,這個與聞端面貌相似卻性格迥異的女子,唯一的軟肋無非是害怕失去在公主身邊的地位。多次接洽后,她終於願意向他秘密告發永安私交朝臣、黨同伐異的證據。然而,即使相信這個女子因愛生妒,以她在永安府中的舉足輕重,他並不相信她會全心全意向他投誠。
今日猝然搜府,他自然沒有和她泄露過,若不是趙潤的不期而至,他已是勝券在握,無需被逼的冒險一試她的密告。他心中冷笑,果不其然,這個女人還是忠心其主,永安想必是早計劃好用反間計了解他的動靜、給他下套。此刻他已然冷靜下來,收斂了語氣,卻仍遮掩不住怒意道,「今日驚擾到皇姑,煦兒這給您賠禮了。」
永安面色慘白的笑了一笑,言辭冰冷,「太子殿下還需深思慎行,我畢竟是你的姑姑,今日只當作家事。若是日後殿下也這般對股肱之臣,怕是要寒了人心。」
劉煦只得恨恨行禮,「煦兒受教。」隨即一個眼神,嚴琛立刻跟上,不多時散在府中各處的兵士也皆隨著劉煦退出了採薇園,回東宮而去。
趙潤也抱拳行禮道:「公主既安好,趙潤回營了。」至此刻才與永安眼神相觸,刺破她眼帘那層厚厚的漠然,似乎隱隱覺察下面波瀾微動,忽聽永安用幾不可聞的聲音低低道,「謝謝,潤哥哥。」
恍惚間,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那一聲聲稚嫩的叫聲,與曾幾何時日日粘著他的嬌俏身影逐漸重合。「潤哥哥。」已經有多少年,不曾聽過她的聲音了,三年?五年?歲月荏苒,倏忽而過,曾經朦朧的青梅竹馬之情,終不過漸行漸遠。如今他已自有妻女,她應是也別有心上之人。
永安公主拒婚,又因駙馬之死與昌平侯決裂。而這些年,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昌平侯幾乎都在奏疏中大加鞭撻。在雲譎波詭的朝堂上,這恐怕是他們對對方最好的保護方式。
趙潤眼眶一熱,偏開目光,再次行禮后,轉身離開了正廳。
待東宮與天京衛兩撥人馬散盡,永安立刻令寧桂領人查驗各房,廳中只留惜兮陸芳與金楓在側。她依舊坐回椅上,只是一言不發的看著下面,惜兮面白如紙,終於忍不住,跪下泣不成聲。
永安居高臨下的看著,冷冷問:「你恨我?」
惜兮輕輕一顫,永安又問,「為何要勾結劉煦,你想我死?」
心緒被這個字驚了一跳,惜兮彷彿這個時候才清醒過來,眼神卻愈發見著恍惚,她搖了搖頭,俯身垂淚,「陛下不會殺您的。」
永安抿唇沒有說話,惜兮終於鼓足勇氣續道,「陛下盛怒之下,只會勒令您回到封邑。公主,」她的視野垂落在眼前覆在磚石上的裙擺,這繁複金線點綴的赭紅色裙裾還是今早由她親手挑選。她不知怎麼想到了這層薄紗下那柔滑而富有彈性的肌膚,想到了她撫摸過時她眼中的愛意繾綣。可她明白,眼前這個人,她恐怕永遠也再無機會碰觸了,她只能向那雙小巧的玉履微微探出身子,妄圖能縮短和她的距離,「不要為了她,把您的一生搭上。即便今日惜兮死了,也拚死一勸,抽身罷,現在還來得及。」
永安抬高下巴,「我如何抽身?」
「公主只要願意放手,您回到封邑后,不再涉足朝堂,便不會再有人針對您,更不會再有人去害您。」惜兮在心中苦澀的笑了一笑,我曾以為,可以一直陪著您,那裡不會有聞小姐,您會漸漸忘記她,也不會如此般日日痛苦。
可她的耳邊只傳來永安的輕嗤,「劉煦在你腦袋裡都塞了什麼東西?」
惜兮搖了搖頭,輕輕闔上雙眸,徒然地想止住淚水,「奴婢愚鈍,哥哥自小比我聰明,可他並不知道您真心想要什麼。陛下、太子殿下、曹相、洛相、周老先生他們也不會知道,公主,恐怕您自己也從來沒有想明白,您這樣做無非是南轅北轍,緣木求魚。」
她看不見永安的臉龐,只能感到長久的靜默,良久唯有一聲低嘆,「我知道,只是太遲了。」她依舊想掙扎分辯,耳邊的語聲卻漸漸逼近,永安俯下身來,慢慢道,「你應當記得我說過,有什麼不滿儘管來害我。但是你只有一次機會。否則,我定當讓你用後半輩子後悔沒殺死我。」
知道已再無轉機,惜兮渾身不可遏止地發起抖來,她緊緊咬著嘴唇,一抹血色染上慘白的唇角。身側一個身影卻再也忍不住,跪倒在惜兮身邊,哀聲乞求道,「公主,屬下自跟隨殿下,一直忠心耿耿,夙夜不怠。屬下的妹妹是一時不懂事,才受了奸人的蠱惑……」說著,一陣猛烈的咳嗽襲來,打斷了他的話。
看見本就虛弱的哥哥額邊冷汗涔涔,還要為自己求饒的樣子,惜兮的眼淚愈發掌不住,她伸出手,欲扶住哥哥,另一隻葇荑已先她一步伸了出來,那指甲上盛放的紅色,宛如一團隨時會灼傷自己的明焰,讓她忙縮回手,任憑永安穩穩托住陸芳的左臂。
「溪盛,」永安柔聲喚道,扶著陸芳的手微微向上用力,「你的忠心,我怎會不知。起來罷,你妹妹做的事,我絕不會怪到你的頭上。」
陸芳卻依舊跪在地上,泫然道:「妹妹的過錯,都是我這個哥哥的不教之過。無論要打要殺,屬下皆願以身替之,只求殿下能饒她一命。」
惜兮淚如雨下,搶道,「此事哥哥並不知情,與哥哥無干。公主只責罰奴婢便是,奴婢知道背叛公主罪無可赦,絕無一句怨言。」她微微頓了一頓,「可奴婢從未有過謀害公主之心。那把扇子——」
「那把扇子我早便處理了,只是仿了一把留作念想而已。」
「趙將軍也只是表面上與您不合。」
「我說過,」永安嘴角無力挑了一挑,「你終會明白的。」
哽咽著,惜兮深吸了一口氣,原來,她從來沒有完全信任過自己,她自以為、卻其實也從未真正了解過她。她是不是該慶幸,她終究沒有傷害到她。
她抬起頭,看著座上的那個人,從來沒有覺得那般遙遠。心卻剎那間釋然,長久以來鬱積的塊壘也隨之分崩離析。
白髮如新。
那個人有她所愛之人,所求之事。她從來不是那個人的心上之人。那個人也從來不應該是她所追尋之人。
她得到了答案,終於坦然地慢慢閉上眼睛,最後一次在她面前婉順的俯下身驅,引頸待戮。
很久之後,才自她的頭頂傳來了一聲虛渺的聲音,那聲音飽含著滄桑,與她記憶中那溫柔、肅穆、嚴酷的聲音都截然不同,又似乎雜糅蘊含了所有,「你走罷,永遠別再回來。」
彷彿並非來自那個熟悉之人,而是來自一個悠遠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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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大家可以開始罵作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