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龍
四下里寂靜無聲,稍遠的地方傳來人們激動的低語,更遠的南門之外,回蕩著魔物驚恐而憤怒地吼聲。
雲含光側耳聽著這一切聲音,美麗的眼睛里浮現一絲果決之色。
他提高聲音向眾人道:「諸位,請聽我一言!」
人群中的哄然不由一靜。
雲含光的聲音極為清晰。
「我知諸位心中所想,無非是天不棄我,我命未絕!」
「但城外還有魔物環伺,我等並未脫離險境。雖天幸得真龍相助,但諸位若以為就此能夠高枕無憂,不願再以性命相拼,那麼出城之後,恐怕也走不出十步之外!」
他神色肅穆,鋒銳的目光掃視過眼前的每一個人,手中長劍劍意勃發,驀地發出一聲清吟,「時間緊迫,再拖一刻,便多一分風險,本將便在此任蘇朔為我等先鋒,由本將親自殿後,護送各位按原計劃出城!成敗存亡,在此一舉,後路已經斷絕,還請各位務必作全力一搏!」
「自然,也請諸位善保此身,平安歸去,以待他日相逢。」
他話音漸落,四周也逐漸寂靜無聲。
人們不再交頭接耳,但人人臉上都浮現出堅毅之色。
在原作的軌跡之中,雲含光曾在出城前也說過類似的激勵之言。
但他的結局卻是在魔群之中奮戰到最後一刻,力竭昏迷。暘夏的數千名修士,也就此為永夜所吞噬。
這一次……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呢。
清風拂過,隨著一聲清越的龍吟,燦爛的金芒再次騰空而起,率先向城門外飛去。
暘夏城的倖存者可能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早晨。
他們在黑暗中廝殺,身邊血肉飛濺,已不知是自己的血,或是身邊同伴的血,抑或是魔物的血……前方始終閃爍著一點金芒,不論何時,這燦爛的光輝都令他們心中生出無限的希望。
因為龍族天生神威,自蘊清氣,邪魔難侵,其所過之處,魔物瞬間為之一空。人們壓力大減,逃出生天的竟有十之八九。龍族帶他們破困而出之後,又原路折返,一路清理著尾隨而來的魔物,很快與留在最後的雲含光匯合。
魔物雖依舊源源不絕,但云含光知道,只要殺得越多,拖得越久,逃出去的人就能走得越遠,生還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越來越多的魔物漸成包圍之勢,雲含光估算著逃出生天的人們究竟走了多遠,身邊卻傳來一聲龍吟,似在催促。
雲含光不再戀戰,長劍一劃,回身輕盈地跳上它的脊背,珍惜地摸了摸它的頭,然後緊緊地抱住龍身,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阿朔,咱們走吧。」
————
暘夏城外,上空。
風聲呼嘯,雲含光趴在飛龍的脊背上,秀眉緊鎖。
他深知蘇朔的身體情況。小徒弟半龍之身,雖然強悍,但若要化龍,就必須提前強行催化龍脈的蘇醒。但他的身體和元神卻尚未做好十足準備,可能根本無法承受龍脈進一步蘇醒的後果。
雲含光很想檢查一下他的身體,卻苦於身後還有魔潮追擊,二人目前並不安全。甚至——自己的安全也只能寄托在小徒弟的身上。
可小徒弟畢竟是初次化形,雖然強悍無匹,卻維持不了太長時間,雲含光在魔潮深處拼殺多時,此時身體也已是強弩之末。萬一撐不到逃出險境,雲含光沒有把握自己能夠帶著昏迷的小徒弟安然無恙地逃出去。
他感到心急如焚。
蘇朔卻並不擔心自己的後路。
畢竟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逃出多遠,人族城池於他而言也並不是安全之地,不遠處的神女湖才是。
他的確很快就會變回人形,而且肯定會虛弱無比,甚至很有可能直接陷入昏迷。神女湖底不僅能夠供他躲藏,也是很好的療傷之地。
所以他並不需要雲含光的操心。
比起自己,他反而更加擔心雲含光。
蘇朔擔心的是,自己忙活了這麼久,救下了這麼多人,最後卻反而改變不了雲含光的命運。
正忙著思索和逃命的時候,他敏銳地察覺到身後的風聲忽然有所不同。
他化身成龍之後,耳目極為靈敏,視角也與人全然不同,變得極為廣闊,此時不必回頭,身後景象皆落在他眼中。
有別的東西跟上來了。
蘇朔心中一沉。
風中隱約傳來肖練的聲音。
卧槽!
蘇朔的心情一路壞到了極點。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肖練這變態絕對不會放過雲含光的!
雲含光第一反應卻是一陣驚喜。
阿練!
如果有他相助,逃出去的機會就大了很多!
緊接著卻是一陣疑惑。
阿練為什麼沒有跟著離開?
雲含光能藉助蘇朔脫離包圍,飛上九天,肖練卻不行!
含光猛地回過頭去。
破曉的光輝照耀之下,黑衣青年乘著一隻形容可怖的魔物漸漸飛近。
凜冽的風聲自雲含光的耳邊呼嘯而過,他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卻能清晰地望見肖練的口型,分明是在喊——「含光」。
那張熟悉的俊美臉龐上,浮現出陌生的,詭異繁複的紅色魔紋。
那紅紋好似以生人鮮血繪製的一般,猙獰詭魅,鮮艷灼目。
雲含光如墜夢中。
像是個永遠也無法醒來的噩夢。
肖練腳下的魔物生著一對巨大的肉翅,漸漸地越飛越近。他冷漠而高傲的臉上,則浮現出一絲志在必得,邪氣橫溢的笑容。
那其中滿含的惡意令雲含光心驚。
這一切蘇朔看在眼裡,內心不禁一陣惱火,尤其是那對肉翅,惡,看多了他都想吐了好嗎,欺負他視野廣闊是吧?
他聽見肖練低沉的聲音,似是哄誘,卻又從容不迫,意態悠閑。
「含光,來我這裡。」
雲含光的聲音則輕而蒼白,好像發聲於他而言,已經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
每一個字都破碎在風裡。
「……為什麼……是你呢?」
肖練臉上的神情是一貫的高傲,甚至比往常更為張揚邪肆,好像忽然甩脫了什麼偽裝,覺得無比輕鬆一般。
他頓了一頓,笑容中的惡意更深,一字一頓地回答道:
——「含光以為呢?」
——「我一直是我啊。」
卧槽!卧槽!卧槽!
特么不能忍!
蘇朔快要氣炸了。
他竟然敢這樣挑釁我的人!就在我的眼前!身為一個鐵血真漢子,這個時候簡直不能忍!
它稍稍放慢了飛行的速度。
雲含光似有所覺。
那漂亮的龍尾在空中漫不經心地一甩!
肖練腳下的那隻魔物被龍尾波及,不由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一邊翅膀瞬間融為一股黑煙,頓時失去平衡,從空中墜落。
但魔物卻源源不絕。肖練面色微變,卻只是稍稍下落,便被另一隻托住。
望著黑衣青年臉上的笑容,雲含光的腦子裡霎時間一片空白。
他以為自己還會有許多問題想問出口,然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除了之前那個「為什麼」之外,竟似乎已經再無可問了。
恍惚之中,腦海中最先浮上來的,卻是昨夜燈火輝煌的議事廳內,坐在身邊的肖練那既溫和又冷靜的笑容。
昨夜的肖練,與此刻的肖練,像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全然不同的兩張臉在含光的面前交替浮現,生生令他覺出一絲荒唐的可笑。
一個荒謬的,不該在此時出現的問題忽然冒了出來。
佔滿了他的全部心神。
不知……
不知昨夜堂上諸公看到眼前這一幕,又會是何等樣的表情呢?
他們逃出去了嗎?又或者已經血肉分離,葬身魔海?
肖練才是那個內鬼。
抑或是……肖練操縱了這一切。
這難道不可笑嗎?
嗜血的惡魔端坐高堂,真正的光芒卻被踩落到塵埃里。
人類這生物……還真是可笑,又可憐呢。
想到這裡,雲含光竟忽然恢復了冷靜。
他垂下頭,摸了摸龍的脊背,聲音雖低,卻很堅定。
「阿朔,去神女湖吧。」
「你的傷勢,唯有在水中方能恢復。」
「第一天來暘夏時,你曾約我夜探神女湖,說一靠近那裡就覺得說不出的親近。是不是那一天你就在懷疑,神女湖中藏著一個真龍秘境呢?」
「如果這個秘境真的存在,那你我二人今日就可以保全性命。」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忽然露出個極淡的笑容來。
伏下身子緊緊地抱住修長而優美的龍身,臉側貼上冰涼而堅硬的淡金色龍鱗。
「如果咱們猜錯了,也不要緊。不論生死,我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
「也算是……實現了當初的約定。」
說著,他輕輕地笑了起來。
那笑聲清澈如湖水,說不出的乾淨。
龍族沒有回答他,而是慢慢地甩了甩那條漂亮的尾巴,似是安慰,又像回應。
龍身於是輕盈地向下落去。
飛快地墜入巨大的神女湖中。
————
龍族潛入深水之中,身形反而更加迅捷。
它似乎受到了什麼指引,一入水便毫不停頓地朝著一個方向游去。
不知潛了多久,它的身體忽然一僵。
龍身輕輕一甩,將雲含光推到一邊。
然後那優美的龍身驟然間蜷縮起來,繼而劇烈地翻騰起來,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割了一刀似的。
三息未過,它似乎終於不堪承受,淡金色的龍鱗在水中化作陣陣輝光,片片崩散,很快顯出一個少年的身形。
他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烏髮在水中四處飄散,像朵即將凋零的花。
繼而,有深而狹長的傷口從他的身體各處崩裂開來,不停冒出的鮮血很快將周圍的湖水染成淡淡的紅色,又很快隨著水流逸散不見。
雲含光胸中已經不剩下多少空氣,望著這令人心驚的一幕,能做的卻只有撲過去死死地握住他的手。
少年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手中用力,猛地將雲含光拉近。
含光不由自主地撲進他的懷中。
少年垂下頭來,俊秀的面容在水中像是發著光,顯得虛幻又飄渺。那張臉飛快地越靠越近,雙唇輕輕貼上雲含光的唇為他渡氣。
雲含光睜大了眼睛。